蘇東坡人格高岸,，詩詞峻美,，但是他的人生道路卻并不坦易,，歷經(jīng)“烏臺詩案”等等曲折，迭遭貶黜,，幾度流落邊陲，曾以自嘲歸結(jié)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彪m然遭到貶抑，半生飄零困頓,，但他都能隨遇而安,、泰然處之。一首《定風波》,，可見東坡的淡定心境：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風暴雨狂,，沒有雨具,，同行者都感到風吹雨打不免狼狽倉皇，唯有蘇東坡渾若不覺：“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寫出了一位行者的情懷—自始至終心地坦然,、豁達,、樂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庇钟袔追侄U意存焉,。

其實,，蘇東坡之豁達，既有天性使然,，也與他終生注重修養(yǎng),、尤其是親近禪僧密切相關(guān)。東坡參禪修道很有特色,，他集儒釋道性命,、人格修養(yǎng)于一體：儒家治世情懷懷之，道家養(yǎng)生方策用之,，最后佛家治心得道成之,。“蘇子由病酒,，肺疾發(fā),，東坡告之以修養(yǎng)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珠大。隔墻聞三燕,，隱隱如轉(zhuǎn)磨,。’此煉氣法也,。后至海上,，有道人傳以神守氣之訣云：‘但向起時作，還從作處收,?！省短鞈c觀乳泉賦》及《養(yǎng)生論龍虎鉛汞論》皆析理入微，則知東坡于養(yǎng)生之道深矣,?！?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二)子由即東坡的弟弟蘇轍，因飲酒而肺病發(fā)作,，東坡不送藥石,，卻告訴他一套養(yǎng)生的辦法，就是存養(yǎng)丹田之氣,，不待針石和方劑的君臣佐使,。這種丹田之氣越積越大，令身體有病可愈,，無病強健,。

蘇軾與蘇轍,，兄弟情深，東坡身陷縲紲中時,，自以為難逃一死,，曾寫詩遺子由，中謂：“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可見上述關(guān)愛并非戲言,。

蘇軾養(yǎng)生之法,，初從道家吸收甚多，而從修心治世的角度來看,，又是三教兼擅,、融為一體。他另有一篇詩文是寫給同時代著名文人士大夫韓持國的,，其中有一句：“端居隱幾學無心,，夙駕入朝常正色?！?蘇軾《上韓持國》)“端居隱幾”出于《莊子》,，就是靜坐的意思?！盁o心”也就是無心為道,，這是禪與老莊的共法。這里不管討論的是誰在真正“端居隱幾學無心”,，肯定也是東坡居士的夫子自道,。

元豐三年，蘇東坡經(jīng)“烏臺詩案”貶謫黃州,，佛印了元和尚時居廬山歸宗寺，二人詩詞酬唱,，也有談笑間的機鋒斗辯,，妙趣良多,。

元豐七年，蘇東坡轉(zhuǎn)任汝州,，路經(jīng)廬山，住在東林寺,，拜會東林常總,，言談間,，論及“無情話”，有省,。第二天早上，東坡向?？偤蜕谐噬献约旱膬墒自娰剩?/p>

另一首更加有名：

這兩首詩偈的確顯示了蘇軾參悟的深度,。廬山群峰各個不同,，不識廬山是因為身在廬山之內(nèi),，要認清廬山全貌就需要跳出廬山,。人生和這個世界何嘗不是如此,？入乎其內(nèi)須出乎其外,，但是出乎其外實在很難。處于這個世界又要離于這個世界,，這個難題與困惑便成了參禪者的真話題,。

這是蘇東坡參禪的一大機緣或者說是重要契機,，所以,，一般多將蘇軾列為東林常總禪師的法嗣,。

后來,，蘇東坡到荊南,，聽說此地玉泉承皓禪師法門高峻,，機鋒不可觸,，好勝心頓生,，想一挫和尚的鋒芒,。于是一見面,，“皓問：‘尊官高姓,？’軾曰：‘姓秤,，乃秤天下長老底秤?！┖仍唬骸业肋@一喝重多少？’軾無對,。自此益重禪宗,?！?《五燈會元》,、《居士分燈錄》等)

“未幾歸陽羨,，舟次,，瓜步(未知何意,，疑抄錄有誤)以書抵金山了元曰：‘不必出山,，當學趙州上等接人,。

元得書徑來,，軾迎,，笑問之。即說偈曰：‘趙州當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見趙王,。爭似金山無量相，大千都是一禪床,?！Y拊掌稱善?！?《居士分燈錄》)趙州所謂迎接上等人,，既不出戶，也不下床,。佛印和尚出于朋友之誼,，迎出門外，反被蘇軾笑問,，而佛印了元的回答是深情厚致卻又在禪機上妙到毫巔：大千世界哪里不是禪床呢,？你蘇軾還是上等人，我還是那像趙州一樣的高傲的和尚,。其間不乏戲謔,、友情和禪機。

蘇軾參禪已經(jīng)深入堂奧,，“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夜直玉堂,，攜李之儀端叔詩百余首，讀至夜半,，書其后》),。聲音乃六塵之境,，是人的感官和外部世界“對話”所產(chǎn)生的一種現(xiàn)象,，東坡首先對此產(chǎn)生了疑問：“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琴詩》)這一發(fā)問,，頗似六祖當年“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說法。唐人韋應(yīng)物亦有類似的詩：“鑿巖泄奔湍,，稱古神禹跡,。夜喧山門店，獨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zhuǎn)空山驚,？貽之道門舊,，了此物我情,。”(韋應(yīng)物《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韋氏的另一首佳作是：“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滁州西澗》)這里用王國維的話來說，就是一種“無我之境”了,。

在《贈錢道人》一詩中,，東坡向錢道人問道，曾得到如是開示—直須認取主人翁,。東坡應(yīng)題而作解悟的詩偈：“首斷故應(yīng)無斷者，冰銷那復(fù)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后,，失卻當年覺痛人,?！边@首詩反應(yīng)出東坡在參禪問道中思想上的一個大進步,，可與《廬山煙雨》相媲美,。

《廬山煙雨》經(jīng)常被認為是東坡居士的佳構(gòu)：

這首詩,，就是從悟道的角度看也屬上乘之作,，說明了東坡參禪中解悟的功夫已臻高峰，而最終的證悟何如則已無法猜測,。從其他的詩詞來看,，也是相當可觀的。他在《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著色山》中曰：“我心空無物,，斯文何足關(guān),。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比f象來往，我自不動,，如鏡照物,，隨其來去。

晚年以后,，東坡禪詩更趨化境,。《過嶺二首》(其二)云：“七年來往我何堪,，又試曹溪一勺甘,。夢里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蓖冢钟小逗撑c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城南鐘鼓斗清新,，端為投荒洗瘴塵,。總是鏡塵堂上客,，誰為寂照境中人,。”與前面的思想對照,，有異曲同工之妙,?？傇诜从^自照，問取自我本體,，足見東坡一生參禪不輟,，而詩意盎然，堪為萬代居士之師表,。

前面提到東坡的“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之悟道詩,，曾經(jīng)廣泛流傳于叢林。現(xiàn)引一則與此詩相關(guān)的悟道因緣于次：

臨安府上竺圓智證悟法師,，臺州林氏子,，依白蓮仙法師，問具變之道,。蓮指行燈曰：“如此燈者,，離性絕非，本自空寂,，理則具矣,。六凡四圣，所見不同,，變則在焉,。”師不契,，后因掃地誦《法華經(jīng)》,，至“知法常無性，佛種從緣起”,，始諭旨,。告蓮，蓮然之,。師領(lǐng)徒以來,，嘗患本宗學者囿于名相，膠于筆錄,，至以天臺之傳為文字之學,，南宗鄙之。乃謁護國此庵云禪師,，夜語次,，師舉東坡宿東林偈，且曰：“也不易到此田地,?！扁衷唬骸吧形匆娐窂?，何言到耶？”曰：“只如他道,，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若不到此田地,，如何有這個消息？”庵曰：“是門外漢耳,?！痹唬骸昂蜕胁涣撸蔀檎f破,？”庵曰：“卻只從這里猛著精彩覷捕看,。若覷捕得他破，則亦知本命元辰落著處,?！睅熗ㄏΣ幻拢皶早婙Q,，去其秘畜,，以前偈別曰：“東坡居士太饒舌，聲色關(guān)中欲透身,。溪若是聲山是色,，無山無水好愁人?！碧匾愿娲蒜?。庵曰：“向汝道是門外漢?！睅煻Y謝,。未幾，有化馬祖殿瓦者,，求語發(fā)揚,。師書曰：“寄語江西老古錐，從教日炙與風吹,。兒孫不是無料理,，要見冰消瓦解時?！贝蒜忠娭?，笑曰：“須是這阇黎始得！”(見于《五燈會元》,、《水月齋指月錄》等)

上引圓智證悟禪師之悟道因緣,，充分體現(xiàn)了宗師在接引學人過程所表現(xiàn)出來的高超手眼,，豈是師心學解所能領(lǐng)會？該因緣是對東坡居士的認同,，還是對東坡居士的否定,？究竟東坡是門外漢，還是門內(nèi)漢,？此又成為天下參禪者應(yīng)認真參究的另一重公案,。

《居士分燈錄》“蘇軾篇”之末后注語云：

古德云：東坡門外漢耳。夫以坡公見地猶在門外,，則佛法豈易言乎,？雖然，千載而下讀公之文,，因而知有佛法,。公殆以文章作佛事，也意其人亦乘愿而來乘愿而往者耶,？是又惡容輕置喙矣,。

此評價應(yīng)該說是公允的。東坡早歲曾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和子由澠池懷舊》)一切本乎自然，一切順乎自然,，這大概是東坡對自己一生的真實寫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