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 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學系,墨西哥城聯(lián)邦區(qū),,1976年12月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文 楊向榮/譯 我是墨西哥詩歌之母,。我認識所有的詩人,所有的詩人都認識我,。我認識阿圖羅·貝拉諾的時候他才十六歲,,還是個不會喝酒的羞怯男孩。我是烏拉圭蒙得維的亞人,,可是有一天我卻來到了墨西哥,,完全不知道為什么,為了誰,,怎么來,,什么時候來的。1967年,,也許是1965年或者1962年,,我到了墨西哥城聯(lián)邦區(qū)。我記不清具體日期或者行程了,只知道我到了墨西哥,,然后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到墨西哥時,萊昂·費里佩(完全是個巨人,,完全是一個性情中人)還活著,,他是 1968年死的。我到墨西哥時,,佩德羅·加菲亞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憂郁)還活著,1967年佩德羅先生去世,,這意味著我肯定是1967年以前到墨西哥的,。所以,不妨說我是1965年到墨西哥的,。我想應(yīng)該是1965年到的,,但我也有可能弄錯了,我每天都去見那些博學多才的西班牙人,。我跟他們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以一個女詩人、英語陪同和永不疲倦地照料兄長的小妹妹的身份作著激情奉獻,。
他們帶著那種古怪的西班牙語口音跟我說話,,這種口音老是繞著Z和C打轉(zhuǎn),把S撇下,,讓它顯得更加孤苦伶仃和放蕩不羈:奧克西里奧,,別在屋里瞎忙了,奧克西里奧,,別管那些稿紙了,女人,。塵土與文學從來都是攜手而逝的,。我告訴他們:佩德羅先生,萊昂(有意思吧!我稱呼年紀更大些的,、身體更虛弱的那位“你”,,而那個年輕些的有點讓我畏怯,我不敢漏掉“您”這個字!)這個我來干好了,,你做自己的事,,只顧寫好了,放松,,就當我是個隱形女人,。他們會大笑。或許只是萊昂· 費里佩在笑,,不過說實話,,你永遠搞不清他是在大笑還是清嗓子或者詛咒呢,佩德羅先生不會笑(佩德里托·加菲亞斯,,這是一個多么憂傷的人?。┧粫Γ皇怯萌章鋾r分的湖水般的眼睛望著我,,那種藏在山間,、無人光臨的湖水,那種憂傷平靜的湖水,,靜謐得仿佛超凡脫俗,,他喜歡說別麻煩你了,奧克西里奧,,或者謝謝你,,奧克西里奧。頂多如此,。多么可愛的一個人啊,。所以,我說了,,我經(jīng)常去看他們,,真心誠意,從不爽約,,從不帶著自己的詩去打擾他們或者有所企求,,不過我也有其他事情做。我工作,。我嘗試著工作,。因為在墨西哥城生活很容易,如人人都知道或者以為自己知道或者想像的那樣,,可是只有當你有錢或者獎學金或者工作時生活才會容易,,而我一無所有。通往最明凈的地區(qū)的旅程耗掉我的許多東西,,包括從事什么古老工作的精力,。所以我只好還在大學里兜圈子,特別是文學系,,干些或許可以稱之為自愿服務(wù)的工作:某一天我可能幫加西亞·里斯卡諾教授錄入手稿,,另一天我又可能在法文系翻譯些法語文章,再過一天我又像個糾纏者般粘在一伙拍戲的人中,。我會花八個小時觀看彩排,,絕不夸張,,弄三明治吃,在鏡頭前試試手,。有時我會拿到一份有償?shù)幕顑焊筛桑耗硞€教授可能會從自己的薪水中拿出錢付給我,,讓我擔任比如助手什么的工作,有時文學系的頭兒們會親自安排或者讓系里的教師雇我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干些散活兒,,大多是子虛烏有的東西,,有時秘書們(多么好的女孩子啊)會讓她們的老板給我些小活兒,,這樣我就可以掙幾個比索,。這是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我就跟朋友們過起放蕩不羈的文化人生活,,這種生活非常容易得手而且實際上也很方便,因為那時我沒有幾個錢,,有時甚至都拿不出足夠的錢租間帶家具的屋子,。不過通常我總能租得到。我不想往壞里夸張,。我有錢可以生活下去,。我很開心。白天我就生活在系里,,像一只小螞蟻,,或者更像一只蟬,從這間小屋竄到另一間,,聽到的全是流言蜚語,,全是騙人的和離婚的話,全是什么計劃和項目,,到了晚上,,我就展開翅膀,變成一只蝙蝠,,我離開文學系,,像個小鬼似的在聯(lián)邦區(qū)漫游(我更愿意說像個仙女,可這并不真實),、喝酒、聊天,、參加各種文學聚會(我熟悉各種團體),、忠告跟我走得近的年輕詩人,盡管后來他們不怎么頻頻找我了,,而且,,長話短說,,我生活在自己的時間中,我生活在自己選擇的時間中,,它圍著我,,顫抖著,流動著,,蕩漾著,,讓我開心。后來我就撞上了1968年,?;蛘?968年撞上了我。
現(xiàn)在我可以說當時就感覺到了它的來臨,,在酒吧,,在1968年2月或者3月,我已經(jīng)嗅到了它的氣味,,可是1968年以前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1968年,。噢,想起這個來我就想笑,。讓我想哭!我哭了嗎?我看到了一切,,同時又什么也沒看到。這樣講有什么意義?軍方破壞了大學的自治,,竄進校園隨便逮捕,、殺人時我就在系里。沒有,。大學沒有死多少人,。特萊特洛爾科死的人最多。這個名字可能會永遠銘刻在我們的記憶中!可是當軍隊和狂暴的警察涌進來把大家用卡車運走時我就在系里,。這太不可思議了,。我在衛(wèi)生間里,在那幢大樓某一層的衛(wèi)生間里,,我想可能是四樓吧,,我說不準了。我當時正坐在便桶上,,高高地提起裙子,,像某首詩或者歌曲所描寫的那樣,讀著佩德羅·加菲亞斯優(yōu)美的詩歌,,那時他已經(jīng)死了有一年,,佩德羅先生,多么憂傷的一個人啊,,為西班牙以及世界上別的地方而憂傷--誰能想像得到當丑惡,、狂暴的警察涌進大學的那一刻我正在衛(wèi)生間里讀詩嗎?我跑題了嗎?我想生活充滿了各種奇妙和神秘的事物,。事實上,正是由于佩德羅·加菲亞斯,,由于佩德羅·加菲亞斯的詩歌和我長期養(yǎng)成的在衛(wèi)生間讀詩的習慣,,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狂暴的警察進來了,軍隊進來了,,而且在拽走他們能找到的每個人,。我聽到了某種吵鬧聲。在我靈魂中翻騰的聲音!可以說當時吵鬧聲越來越大,,這時我才開始留心起到底發(fā)生什么了,。我聽到隔壁小間有人拉開鎖鏈,我聽到門砰地響了一聲,,聽到過道里傳來腳步聲,,聽到草坪上升起喧囂聲,那片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像綠色海洋般把系樓圍襯得像個小島,,這樣的地方從來都是充滿喃喃細語和愛意的,。這時佩德羅·加菲亞斯詩歌的泡沫爆了,我合上書,,站起來,,拉開鎖鏈,打開門,,大聲說著什么,,嗨,我說,,外面出什么事兒了?可是沒人應(yīng)答,,使用衛(wèi)生間的人都不見了,雖然早知道不會有人應(yīng)答,,我還是說嗨,,有人嗎?也許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后來我洗了洗手,,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看見一個高大、瘦削的金發(fā)女郎的樣子,,那張臉上已經(jīng)有不少皺紋,,太多的皺紋,像佩德羅·加菲亞斯曾對我說的那樣,,完全是堂吉訶德的女性版,,接著我走出去來到過道,到那兒后我忽然意識到出事兒了,,過道里空無一人,,樓下傳來喊叫聲,讓你震耳欲聾,,在創(chuàng)造著歷史,。我當時怎么辦了?我做了任何人都會做的事兒。我走到一個窗戶前向下望去,,我看到很多士兵,,我又從另一扇窗戶望下去,我看到很多坦克,,然后又從另一扇窗戶望下去,,這樣一直看到過道盡頭,我看見了敞篷車,,里面圈著被捕的學生和教授,,那場景很像描寫二戰(zhàn)的電影和瑪麗亞·弗里克斯和佩德羅·阿曼達里斯表現(xiàn)墨西哥革命的電影交錯在一起的畫面,一幅黑糊糊的布景上熒光閃閃的小小人影在活動著,,就像人們常說的瘋子或者處于高度恐懼狀態(tài)的人眼中看到的情景,。我心里對自己說:奧克西里奧,待在這兒別動,。不要自投羅網(wǎng)被抓去了,,寶貝。待在這兒別動,,奧克西里奧,,寶貝,別讓他們把你寫進他們的名單里,。如果他們想要找你,,就讓他們來找好了。然后,,我又回到衛(wèi)生間,,這事兒顯得有點怪怪的,我不僅回到了衛(wèi)生間,,而且又返回剛剛待過的那個格子間,,我又重新坐在馬桶上,我是說又撩起裙子,,拉下內(nèi)褲,,可是并沒有什么內(nèi)急之需(對此人們有更準確的說法:腸道松弛,但我不屬于這種情況),,然后打開佩德羅·加菲亞斯的書,,不過毫無閱讀的欲望,我開始慢慢地讀起來,,逐字逐句,,逐行逐段,,忽然聽到走廊里傳來聲音,靴子的聲音?上過釘?shù)难プ拥穆曇?可是,,嗨,,我心里說,這不是巧合吧?接著我聽到好像有聲音說一切都有條不紊,,不過也可能是說別的意思,,有人,也許就是剛才講話的那個雜種,,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走了進來,我像雷諾阿畫中的芭蕾女般踮起腳尖,,我的內(nèi)褲掉在瘦骨嶙峋的腳踝上,,絆在當時穿的一雙鞋上,那是一雙非常舒服的黃顏色的軟底鞋,,我等著那個士兵一個一個搜查小格子間,,已經(jīng)作好了準備,萬一他來了,,絕不開門,,要把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最后的自治堡壘守衛(wèi)到底--我,一個窮困潦倒的烏拉圭女詩人,,跟任何人一樣深愛著墨西哥--我這樣等待的時候,,一種奇異的寂靜忽然降臨,好像時間發(fā)生了斷裂,,頃刻間朝四面八方飛奔,,那是一種純粹的時間,不摻雜任何語言的色彩,,也不帶動作或者行動的成分,,接著我看見了自己,看見了那個士兵在入迷地盯著鏡子,,我們兩個在文學系四樓的女衛(wèi)生間里像雕塑般凝固不動,,就是這樣,然后我聽到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方,,我聽到門關(guān)上了,,我直起的雙腿又恢復成原來的姿態(tài),好像完全出于自動,。我要說,,我那樣坐了三個多小時。
我記得我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天開始黑下來。我得承認,,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可我知道該怎么辦。我清楚自己的職責,。于是我走到衛(wèi)生間惟一的窗戶前向外望去,。我看見遠處有一名士兵。我看見一個武裝好的軍車的輪廓或者影子,。像拉丁文學里描寫的門廊,希臘文學里描寫的門廊,。噢,,我太崇拜希臘文學了,從品達爾(品達爾(Pindar,,約公元前522-前443),,希臘著名抒情詩人。)到喬治·塞菲里斯(喬治·塞菲里斯(GeorgeSeferis,,1900-1971),,希臘詩人,著有長詩《“畫眉鳥”號》,、《三首神秘的詩》等,。196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看見了席卷大學的那股狂風,,仿佛在白天最后的光亮中開心不已。我明白自己該怎么辦,。我明白,。我明白必須要堅持。我坐在女衛(wèi)生間的磚地上,,就著最后的亮光,,讀了三首佩德羅·加菲亞斯的詩,然后合上書,,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拉丁美洲烏拉圭公民,詩人,,旅行者,,堅守下去。就這樣,。接著我開始回想自己的過去,,就像我現(xiàn)在回想著過去那樣。我開始回想你不感興趣的那些事,就像我現(xiàn)在回想阿圖羅·貝拉諾那樣,,年輕時的阿圖羅·貝拉諾,,1970年,我見到時他才十六歲或者十七歲,,當時我已經(jīng)是那些年輕的墨西哥詩人的母親,,他還是個不勝酒力的孩子,但卻很自豪在他遙遠的智利故國,,薩爾瓦多·阿連德(薩爾瓦多·阿連德(Salvador Allende,,1908-1973),智利前總統(tǒng),,智利社會黨創(chuàng)始人和領(lǐng)導人之一,,著名社會活動家。)贏得了大選,。我熟悉阿圖羅,。我是在英克魯西亞達酒吧一群吵吵嚷嚷的詩人中碰到他的,那簡直就是個雪貂窩,,形形色色前程美好的年輕人和不再那么年輕的人經(jīng)常在那里聚會,。我跟他成了朋友,我想可能因為我們兩個是所有那些墨西哥人中惟一的南美人,。盡管年齡懸殊,,盡管有著各種可以想像出來的分歧,我們還是成了朋友!我指點他認識了T.S.艾略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龐德。我?guī)麃磉^一次家里,,他病懨懨的,,醉醺醺的,用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全身的重量都懸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我跟他母親、父親以及人很不錯的妹妹都成了朋友,,他們?nèi)胰硕己苌屏?。我對她媽媽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夫人,我沒有跟你兒子睡覺,。她說,,當然沒有,奧克西里奧,,不過別叫我夫人,,我們其實是同齡人!我成了這個家的朋友。一個1968年移民到墨西哥的流浪的智利人之家。我也是那一年來的,。我以客人的身份在阿圖羅家一待就是很長時間,,有一次待了一個月,還有一次待了兩星期,,還有一次待了一個半月,。因為我那時沒有錢付帶家具的房子,甚至交不起一間頂樓房的租金,。白天我就待在大學里,,干這干那,其他時間,,晚上,,我就過起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我睡在朋友家,,把自己可憐的幾樣東西,衣服,、書籍,、雜志、照片,,扔得到處都是,。我是雷梅迪奧斯·巴羅(雷梅迪奧斯·巴羅(Remedios Varo,1908-1963),,西班牙裔墨西哥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我是莉奧諾拉·卡林頓,,我是歐尼塞·奧迪奧(歐尼塞·奧迪奧(EuniceOdio,,1919-1974),哥斯達黎加詩人,。),,我是麗蓮·瑟爾帕斯(麗蓮·瑟爾帕斯(Lilian Serpas,1905-1985),,薩爾瓦多詩人,。)(噢,可憐的麗蓮·瑟爾帕斯),,如果說我沒有瘋狂,,那是因為我始終保持著幽默感,我嘲笑自己的裙子,,嘲笑自己的煙管褲,,嘲笑我自己里面都脫了線的內(nèi)衣,嘲笑我那巴麗安特王子式的發(fā)型,白發(fā)正在迅速蓋過金發(fā),,嘲笑我那偷偷盯著墨西哥城夜色的藍眼睛,,我那聽著大學生故事的粉紅色耳朵,嘲笑人事的沉浮,、羞辱,、卑微、奉承,、諂媚,、假惺惺的贊美,嘲笑在墨西哥城夜空的映襯下重新組裝過的破敗,、戰(zhàn)栗的床鋪,,我如此熟悉的天空,那騷動不安,、不可企及,、像阿茲特克的大鍋爐般的天空,在這樣的天空下,,我跟所有那些墨西哥詩人和阿圖羅·貝拉諾在一起,,在絕對的幸福中感動不已,貝拉諾才十六七歲,,我看著他開始成長起來,,1973年他決定回祖國參加那場革命。
除了他的家人,,我是惟一去巴士車站為他送行的人,,因為他打算走陸路,那是一次漫長的旅程,,極其漫長,,充滿了危險,那是所有貧窮的拉美男孩的起程之旅,,要穿越這片荒謬的大陸,,阿圖羅·貝拉諾從巴士窗戶探出身來向我們揮手告別時,不僅他母親哭了,,我也哭了,,那天晚上我就在他家里睡了,主要是為了陪陪他母親而不是別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走了,,盡管除了幾個常去的酒吧和咖啡店我無處可去,可我還是走了,。我不喜歡濫用別人的好客,。1974年,,阿圖羅回來時完全變了一個人。阿連德下臺了,,他的義務(wù)已盡,,或許這是他妹妹告訴我時的說法。阿圖羅盡了他的責任,,他的良心,,一個年輕拉美男子可怕的良心,這本身無可譴責,。9月 11日,,他以一個志愿者的身份出來活動。他在一條荒涼的街上站了荒謬的崗,。他夜間出去,,目睹了很多事情。幾天后,,他在一個邊防檢查站被捕,。他們沒有拷打折磨他,但關(guān)了好幾天,,期間他的表現(xiàn)像個男子漢,。墨西哥的朋友們,墨西哥城的夜晚,,詩人們的生活在等待著他??墒撬貋砗笤缫巡皇窃瓉淼哪莻€人了,。他開始跟其他更年輕的人、鼻涕都擦不凈的十六七歲的孩子們出去玩,,他遇到了烏里塞斯·利馬(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發(fā)覺這個影響很壞),,他開始取笑所有的老朋友,瞧不起他們,,看什么都像但丁似的,,好像剛從地獄回來,或者不是但丁就是維吉爾本人,,這個敏感的孩子,,他開始吸大麻煙,那腌臜的毒品,,販賣我甚至都不屑去想的東西,。不過,憑良心說,,他跟過去一樣善良,,我知道他依然很善良,。所以,我們碰到時(純屬偶然,,因為我們經(jīng)常聚會的已經(jīng)不是同一撥人了),,他會說你好嗎,奧克西里奧,,或者在布卡雷利大街的人行道上大喊救命,,救命!救命!像只猴子般四處跳躍,手里拿一份玉米面豆卷或者一塊比薩,,總是跟那個叫勞拉·郝雷吉的女孩在一起,,這個女孩漂亮極了,可是心腸卻比一個黑寡婦還黑,,跟他經(jīng)常在一起的還有烏里塞斯·利馬和另外一個智利小男孩費里佩·穆勒,,有時我甚至也跑到他們一伙里去,但他們說的全是格里格里科(Gl glico是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Julio Cort zar)在其小說《跳房子》中發(fā)明的語言,,用來表達一種與外界隔離的感覺,。),就像《跳房子》里的人那樣,,你能看得出,,他們喜歡我,能看得出他們知道我的分量,,可是他們講格里格里科,,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憑這點最終還是把我拒之門外,。不讓人覺得他們在嘲笑我!他們聽我的!可是我不會講他們的格里格里科,,而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又不放棄他們的俚語。那些被人遺棄的可憐的孩子,。情況是:沒有人想要他們,。或者說誰也不把他們當回事,?;蛘哂袝r你會有這種印象:他們太高估自己了。一天有人對我說:阿圖羅·貝拉諾離開墨西哥了,。接著又說:但愿這次他不再回來,。對此我實在很惱火,因為我一直都愛著他,,我沒準還斥責了說這話的人(至少在精神上),,可我最關(guān)心的是打聽他去哪兒了。然而誰也說不準:說去澳大利亞,、歐洲,、加拿大,,什么地方的都有。接著我開始想起他來,,開始想到他的母親,,那么寬宏大度,開始想到他的妹妹,,想起我們在他家做肉餡卷餅的那些下午,,想起那次我做了面條,為了晾干,,我們在廚房,、在餐室、在亞伯拉罕·岡薩雷斯大街上的那間小小起居室里,,到處都掛上了面條,。
我什么事都忘不了。他們說這是我的毛病,。我是所有墨西哥詩人的母親,。1968年,當狂暴的警察和軍人開進大學時,,我是惟一堅持到底的人,。我獨自一個人待在系里,關(guān)在衛(wèi)生間里,,長達十天,、十五天不吃東西,具體幾天我想不起來了,。陪伴我的只有一本佩德羅·加菲亞斯的書和背包,,穿著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皺巴巴的藍裙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有的是時間想而又想,。可當時我卻無法回想阿圖羅·貝拉諾,,因為那時我還不認識他,。我心里對自己說:奧克西里奧,堅持住,,你要是出去了,,他們會把你投進監(jiān)獄(或許驅(qū)逐你回蒙得維的亞,因為你天生永遠收拾不好自己的證件,,你這個傻瓜)他們會唾你,,會揍你。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要堅持下去,。抵抗饑餓和孤獨,。我先是坐在馬桶上睡了幾個小時,,就是這一切開始時我正坐在上面的那個馬桶,雖然人已極度虛弱,,我還是相信它會給我?guī)砗眠\,,可是睡在馬桶上太不舒服了,最后我索性蜷縮在地板磚上睡,。我一個勁地做夢,。不是噩夢。而是音樂般的夢,,透明的質(zhì)疑之夢,,還夢見光亮安全的飛機在寒冷、明媚,、湛藍的天空上橫穿拉美大陸,。我醒來時人已經(jīng)凍僵,而且饑腸轆轆,。我向窗外望出去,,衛(wèi)生間的那扇小窗戶外面,在拼圖般的校園殘片中,,我看到了新一天的清晨,。那天早晨我在哭泣和感謝天國的上帝聲中度過,在這樣的天國,,誰也不會斷水,。千萬別生病,奧克西里奧,,我對自己說,,喝你能弄到的所有的水,,但千萬別生病,。我脊背靠著墻滑到地板上,,我又打開佩德羅·加菲亞斯的書,。我閉上眼睛,。我大概睡著了,。后來我聽到了腳步聲,,我又藏進格子間(那個格子間就像我永遠不曾擁有過的小臥室,,那個格子間就是我的戰(zhàn)壕和我的杜伊諾宮,,我在墨西哥的主顯節(jié)),。接著我又開始讀佩德羅·加菲亞斯的詩。然后我又睡著了,。我又從小窗向外眺望,,我看見了高高在上的烏云,我想起了奧特爾博士(奧特爾博士(Dr.Atl,,1875-1964),,本名Gerald Murillo,。墨西哥畫家,畫作主要表現(xiàn)他個人對墨西哥火山的著迷)的畫和《最明凈的地區(qū)》(La region m stransparente,,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小說代表作,。)。接著我又開始想些開心的事,。有多少詩我爛熟于胸呢?我開始背誦起來,。輕吟著我記得的那些詩,我真想把它們寫下來,,但我卻只有一支鋼筆沒有紙,。后來我又想:你這個傻瓜,在這兒你能找到世界上最好的紙啊,。于是我拿了點衛(wèi)生紙開始寫起來,。后來我又睡著了,做起夢來,,噢,,太荒誕不經(jīng)了,夢見了胡安娜·德·伊瓦沃羅(胡安娜·德·伊瓦沃羅(Juana deIbarbourou,,1892-1979),,烏拉圭詩人。),,夢見她的那本1930年出版的詩集《風之玫瑰》,,夢見她的處女作《鉆石的語言》,多么漂亮,、多么美麗的書名啊,,仿佛一本先鋒派詩集的書名,一本去年剛出版的法國書,,事實上那是1919年出版的作品,,換句話說那年她才二十七歲。那時她一定是個非常有趣的女人,,整個世界就在她腳邊,,所有的紳士們準備好了優(yōu)雅地按照她的吩咐去做(那些紳士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胡安娜還活著),,所有的現(xiàn)代派詩人準備為詩歌而獻身,,所有那些顧盼的眼神,,所有那些漂亮的言詞,,所有的愛。然后我又睡著了,。然后我又醒來,,一連幾個小時,,或許好幾天,我為流逝的年華,,為我在蒙得維的亞度過的童年,,為那些至今還困惑著(甚至比過去還讓我困惑)、我寧肯不想談?wù)摰拿婵锥奁?。我已?jīng)忘了自己在那里囚禁了多少天,。我從窗戶里看著鳥兒、樹木,,從看不見的地方伸出的樹枝,、灌木、草叢,、烏云,、墻壁,我看不見有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
后來我開始吃衛(wèi)生紙(部分原因可能是想起了夏洛特),,不過,,只是一小片,我沒有那個胃口吃得更多,。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沒有了食欲,。后來我撿起寫過東西的衛(wèi)生紙,把它們?nèi)舆M馬桶,,然后拉了下鏈子,。沖水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想我犯糊涂了,。我想:盡管我很聰明,,并且付出了很多犧牲,我還是犯糊涂了,。我想:毀掉自己寫的東西是多么詩意的舉動啊,。我想:我要是吞了它們就好了,因為我現(xiàn)在糊涂了,。我想:寫作是徒勞的,,毀滅是徒勞的。我想:因為我寫作,,我才挺住了,。我想:因為我毀了自己寫的,他們會找到我,抽打我,,強奸我,,殺了我。我想:這兩個行為是互有關(guān)聯(lián)的,,寫作和毀滅,,躲藏和被發(fā)現(xiàn)。后來我坐在馬桶上閉上眼睛,。后來我又睡著了,。后來又蘇醒了。我的身體禁錮成一團鋼筋,。我繞著衛(wèi)生間慢慢地活動,,照了照鏡子,梳了梳頭發(fā),,洗了把臉,。噢,我的臉太難看了?,F(xiàn)在的樣子會讓你聯(lián)想到什么,。后來我聽到了人聲。我想,,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了,。那感覺就像魯賓遜在沙地上發(fā)現(xiàn)了腳印。不過我的腳印是人聲和門砰的關(guān)閉聲,,好像大理石墻忽然像雪崩般倒塌在大廳里,。接著弗姆沃納教授的秘書魯佩打開門,我們倆站在那兒面面相覷,,倆人都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我想,這一震驚讓我暈過去了,。我再次睜開眼睛時人已在里烏斯教授的辦公室(里烏斯是一個非常勇敢,、英俊的男人!)周圍是朋友們和熟悉的面孔,是大學里的人而不是士兵,,更奇妙的是我開始哭起來,,根本無法連貫地描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雖然里烏斯不斷地鼓勵著我,,他對我的經(jīng)歷似乎一下子很感動又很震驚,。這就是我的經(jīng)歷,年輕的朋友們,。這個傳奇乘著墨西哥城和1968年的風撒播開來,,中間又穿插進死者和生還者的事跡,,現(xiàn)在人人都知道了有個女人在那個美麗悲慘之年,在自由慘遭涂炭之際還待在大學里,。我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次聽別人講這個故事,在他們的講述版本中,,這個女人關(guān)在衛(wèi)生間里十五天沒有吃東西,,是個學醫(yī)的學生或是托雷·德·雷克托里亞的一個秘書,不是沒有證件沒有工作,,甚至沒有地方擱一下腦袋的烏拉圭人,。有些版本中的主人公甚至不是女人而是個男人,一個信仰共產(chǎn)主義的學生或者一個患腸胃病的教授,。我聆聽這些故事,,這些有關(guān)我的故事的不同版本時,總是一言不發(fā)(特別是沒有喝醉的時候),。如果喝醉了,,我就盡量低調(diào)處之。根本沒有這回事,,我說,,這是大學里的傳說,是城市傳奇,,這時他們就盯住我說:奧克西里奧,,你是墨西哥詩歌之母。我說(如果喝醉了就會吼叫):不,,我誰的母親都不是,,不過我認識他們所有的人,所有墨西哥城的年輕詩人,,那些出生在這里和外省來的年輕人,,還有那些乘著風潮從拉美其他地方刮到這里的人,我愛他們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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