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希彥

唐宋八大家里,，我最不喜歡的韓愈的文章，他的詩還不錯,，有一首叫《山石》的,，里面有這么兩句：“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p>

在湖南的農(nóng)村,，經(jīng)常看到普通農(nóng)家門口高處芭蕉梧桐,，中間桃李桑竹之類,，低處通常會有一兩株梔子，幾乎家家如此,。一直不明白大家為什么都這么種,，看到這首詩才知道唐代就是這樣的。千百年下來,，人倫道德社會形態(tài)幾經(jīng)更迭,，這些事情沒有人規(guī)定，也不是什么明確的風(fēng)俗習(xí)慣,，卻這么頑固的流傳下來,，也算是件奇事。

北方院落里最常見的植物是榆,、槐,、海棠、石榴,。榆槐高大,，一株就可以蔭蔽一個庭院，而且長壽,，若干代人共享一個樹蔭,，說明家業(yè)穩(wěn)固。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平安安往下綿延,，這是中國人的最高家族理想。海棠石榴樹比榆槐矮很多,，平庸順從,，低頭彎腰的，也是福壽之相,。北方干爽暗灰的院落最合適這樣老成持重的植物,。海棠多花，石榴多籽,，寓意也是吉祥的,。

南方的院落里最有味道的搭配則是芭蕉和梔子。竹子和桃花也很好,，所謂“竹外桃花三兩枝”,，不過竹子更適合成片的種,；桃樹則合適種在墻角或橋頭，不適宜在太顯眼的地方,。

南方多雨,，庭院陰濕。芭蕉喜水,，在多雨的季節(jié)可以長出屋大一片的葉子,，玉一樣翠潤光亮,，在空中懶洋洋顫巍巍的斜搖著,，且天衣無縫，一絲裂痕都沒有,，看著就像在做夢,，搬把躺椅在下面馬上就可以睡著。晚上看則像鬼神的衣袂,，無風(fēng)也生涼意,。只要種一兩株芭蕉在屋旁，窗戶枕席桌椅,，無處不是綠陰陰的,，連水缸上滲出的水珠子都是綠色的。日本人用芭蕉的纖維做和服,，幾株成年的芭蕉才可以做出來一套,，賣幾萬美金，這種行為和焚琴煮鶴差不多,。仙鶴用來吃,，味道大概還不如一只用飼料催出來的母雞。而且此風(fēng)氣斷不可開,，那么多有錢人正愁沒有什么新鮮花樣炫豪耀富,，讓時尚界的人知道，用芭蕉纖維做成披肩或內(nèi)衣來賣就更不好了,。

梔子在土黑苔青的南方長得比較高大,，能有一人多高。北方也有梔子,，高大的少,，多數(shù)種在一個小花盆里。梔子的葉子小,，橘柚一樣的暗綠的質(zhì)地,，經(jīng)常被雨水洗洗才好看。更重要的是,，梔子的香味須得雨中聞才圓潤細(xì)密,，這也是它適合南方的原因,，這一點只有桂花和它相似。桂花完全是用來聞的,，高高的開在樹上,，花又小，看起來很不方便,。下雨的時候,，打把傘站在桂花樹底下，那種微甜的,，忽東忽西的冷香,，只要捉住一絲半點，涼津津的能從腦心直透到下半身,。

若以桃花為坐標(biāo)來比較,，桃花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三瓣五瓣,，三朵兩朵稀稀朗朗的開在枝上,。花不大,，細(xì)看略偏向豐滿的一方面,，最有味道的是帶些懶態(tài)，為別的花所不及,。性格是少根筋的,，說得好聽些是嬌憨。

李花碎碎密密的是她十一二歲的妹妹,，細(xì)細(xì)眼睛看著姐姐的行事和姐姐身邊的男人,。大家都以為她不懂事，其實她什么都懂了,，一眼就能看穿周圍人的小伎倆,。

海棠花是姐姐，有二十出頭了,，比桃花大朵些,，花瓣也繁復(fù)，成團(tuán)成簇的開,，隨和大方,，好講話，沒那么容易得罪,，卻也沒那么容易到手,。

芙蓉的花型最大，豐滿肉感，通常是水紅,，最俗艷的顏色,，拳頭大碗大的都有。大學(xué)畢業(yè)好幾年了,，經(jīng)歷的男人多了,，又總以為自己還小，便愈發(fā)大大咧咧,，撒潑撒嬌起來,，加上又到了尷尬的年紀(jì)，多多少少有些惹人笑話,，引人狎昵又讓人看不上,。

梔子花是三十來歲的女人，花有大有小,，大也大不過紅酒杯,，小的就指頭大小，素凈的白色,，幾個花瓣簡簡單單的裹成筒裙?fàn)睿ǔ２粫_得太足,。懂得了世故,，也就知道了分寸和收斂，對一般不諳世事,，打扮得層層疊疊的女孩是看不上的,，只在心里暗暗羨慕她們的年歲。它的香味有絲綢的質(zhì)感,，極馥郁又極單純,，是個有氣質(zhì)的少婦。如果桃花的味道有些像狐臭,，從一個少女身上發(fā)出來微微透著些潛在的可能性,；梔子花的味道則是隱藏最深的放蕩，是優(yōu)雅的勾引,，里面包裹著一顆受著矜持和欲望雙重煎熬的心,。梔子可入藥，藥性是清熱涼心,，再形象不過了,，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行出的事有時候確實會讓人涼到心里去。

韓愈的那句“芭蕉葉大梔子肥”道出了南方院落最經(jīng)典也最常見的景象,。尤其是梔子用“肥”來形容,，看上去笨，實際上是最風(fēng)流得體的。梔子花開在長夏里,，非得借著芭蕉的陰涼才香得幽深,。芭蕉是大寫意的，是煽情的,，上天入地的綠,；冬天墻倒屋傾，是侏羅紀(jì)飛行動物的尸首,，是巨大的破壞,，讓冬天顯得更悲壯凄涼。相比而言,，梔子則有長遠(yuǎn)的意味,，枝葉四季不凋，長夏持續(xù)開花,，開完幾朵,，歇幾天又是幾朵；香味也是,，有時候濃些,，有時候淡些，不至于讓你聞不到,，也不至于讓你一聞就能聞到,，總是那樣以退為進(jìn)的誘惑著人，讓芭蕉的濃蔭更靜更涼起來,。

如果在南方鄉(xiāng)下有一個自己的小院子,，不用多復(fù)雜，以芭蕉和梔子為主,，再有一株桃樹,，一株桂花樹，幾竿竹子就好了,。

芭蕉作為基調(diào)營造整體的氛圍,，兼用來乘涼和午睡。桃樹,、梔子,、桂花樹可以保證一年三季有花可看，有花香可聞,。本來還想種些梅花的,，這種東西鄉(xiāng)下可能不好找，也就算了,。再有幾竿竹子種在臥室和書房的窗外,，萬事足矣。

如果再奢求些，離院門不遠(yuǎn)最好有口井,，井邊有株大樟樹,，蓋住整個井口以及四周?？梢匀ヌ崽崴憻捝眢w,，也可以洗洗涮涮，和三姑六婆村野農(nóng)夫聊聊天,。樟樹的香味有一種穩(wěn)妥陳舊的感覺,，風(fēng)一吹傳得很遠(yuǎn)，很適合作為居家的背景氣味,。

當(dāng)然,，這個院子只能在鄉(xiāng)下，不能在大城市,，更不能在北方,，若有人在北京的五環(huán)之內(nèi)送我這樣一個院子，我肯定會賣掉,，拿著錢上別的地方逍遙快活,，不會用來住。開窗就是汽車的噪音,，空氣里有汽車尾氣的味道,，灰塵又大，有花也是灰突突的,，就是種滿芭蕉和梔子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