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0 文/煥然伊心 西門慶本是山東清河縣一市井惡棍,,后來爆富而成為藏鏹十萬的富商巨賈,。旋又因獻(xiàn)財權(quán)貴而得官,成了顯赫一方的官紳,。 《金瓶梅》之前,,中國文學(xué)史上不曾出現(xiàn)過此等人物。在這個集市井惡棍,、富商巨賈,、封建官僚三位一體的文學(xué)形象上,作家著墨最多的,,是他瘋狂斂財,、追逐女色、吃喝玩樂等滿足官能享受的日常生活,。使得在大多數(shù)讀者印象中,,西門慶就是一個淫徒惡棍。甚至有人將他比作拜倫筆下的唐璜,。其實這個人物的內(nèi)蘊(yùn),,遠(yuǎn)比唐璜要豐富得多,復(fù)雜得多,。 同西門慶有過奸情的女人中,王六兒——絨線鋪伙計韓道國老婆——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 監(jiān)察御史曾孝序向皇帝參劾西門慶,,奏本中羅列的罪狀中,有兩起是:“包養(yǎng)韓氏之婦,,恣意其歡淫,,而行檢不修;受苗青夜賂之金,,曲為掩飾,,而臟跡顯著?!保ǖ?8回)后經(jīng)西門慶使錢從京中斡旋打點,,也都告一段落。但此兩起足以使西門慶提前“致仕”的參劾,卻都與王六兒有關(guān),。 豈止有關(guān),!前一起所指“韓氏之婦”,根本就是王六兒,。后一起說西門慶枉顧法度,、收受賄金,為謀財害命的兇犯開罪釋放的“臟跡”,,恰又是王六兒從中牽的頭,。 苗青賄賂西門慶的一千兩白銀。夏提刑分去一半,,西門慶落袋五百兩,,少不了要給王六兒一些枕頭錢。苗青為酬答王六兒,,又給她額外封了一百兩謝銀,。這相當(dāng)于王六兒賣掉女兒所得“聘金”的兩倍——王六兒的女兒通過西門慶說合,送給東京蔡太師府中大管家翟謙做小老婆,,翟管家送“聘金”,也不過堪堪紋銀五十兩,。 西門慶一生和那么多污七八糟的女人交媾,,獨王六兒的事跡夠格上達(dá)圣聽,可見王六兒之決非等閑之輩,。 只不過,,這個不那么簡單的王六兒,在另一位更加了得的女人——潘金蓮眼中,,卻是一文不值,。 且說那日,西門慶在王六兒家鬼混至夜晚回來,,少不得金蓮的一頓盤詰,。潘金蓮在罵自己男人時,對王六兒品評如下: ……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賊沒廉恥的貨,,你家外頭還少哩!也不知怎的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鬢長長的,擦的那嘴唇鮮紅的,,倒相人家那血皮,。什么好老婆,一個大紫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樣兒?。ǖ?1回) 明眼人一看便知,,潘金蓮的“醋話兒”乃是以己之長攻人之短。她極力鄙薄對手的“尊容”:人高馬大,,像個大摔瓜,;肌膚紫黑,絕不白嫩,;嘴唇鮮紅,,俗不可耐??傊?,“什么好老婆”! 王六兒倘真如潘金蓮形容那般,,那么,,讀者就該對西門慶提出質(zhì)疑:“我真不知你喜歡她哪些兒?” 潘金蓮言辭難免有“惡毒攻擊”之嫌,。不偏聽偏信之余,,想要搞清真相,想必也得做一番考查,。好在《金瓶梅》書中有多處關(guān)涉王六兒“花容月貌”的描寫,,能證實金蓮所言是否屬實—— 《金瓶梅》中,王六兒首次亮相是在第33回,。作者只對她做了輪廓性概述:韓道國的這位“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膚色,約二十八九年紀(jì),?!?/p> 西門慶第一次見王六兒,是在第37回:“王六兒引著女兒愛姐出來拜見,,這西門慶且不看他女兒,,不轉(zhuǎn)睛只看婦人。見他上穿著紫綾襖兒,,玄色段紅比甲,;玉色裙子下邊,顯著翹翹的兩只腳兒穿著老鴉段子羊皮金云頭鞋兒,。生的長挑身材,,字膛的瓜子臉,,描的水鬢長長的?!?/p> 從這兩處文字看,,潘金蓮對王六兒的品評,語氣雖然鄙薄,,形貌勾勒,,大致還算客觀。 “這模樣”究竟美是不美,?容貌一事,,各花入各眼。多少會因人的主觀成見而存在分歧,。潘金蓮認(rèn)為“這模樣”很難看,,可“西門慶見了,心搖目蕩,,不能定止,,口中不說,心內(nèi)暗道:‘原來韓道國有這一個婦人在家,?!保ā斑@一個”要長音重讀!)——不用說,,定是勾得西門慶精蟲上頭了,。 同床共枕眠的兩人,眼光竟如此大相徑庭,。當(dāng)然,這也能理解,。畢竟這一個“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一個“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嘛。只是左右兩人針尖對麥芒的,,是主觀意識太強(qiáng),,還是當(dāng)局者迷?可以稍事不論,。且看旁觀者如何說,? <豪家攔門玩煙火 貴客高樓醉賞燈>那回,上元佳節(jié)那日,,西門慶叫了兩個唱的,,邀應(yīng)伯爵、謝希大往獅子街自家樓房吃酒看燈,,又借口兩個唱的無人陪伴,,將王六兒偷偷接出來,。此處“偷偷”不過是瞞著西門慶的妻妾,并不瞞王六兒丈夫韓道國,。于是,,兩個唱的同王六兒在這里初次相逢。在這兩個浪跡花巷的青樓女子眼里,,王六兒究竟是啥模樣,?她們對她的印象又是如何?下段引文著實精彩,,實不忍舍,,照錄于下: ……只見兩個唱的門首下了轎子,抬轎的提著衣裳包兒,,笑進(jìn)來,。伯爵在窗里看見,說道:“兩個小淫婦兒,,這咱才來,。”吩咐玳安:“且別教他往后邊去,,先叫他樓上來見我,。”希大道:“今日叫的是那兩個,?”玳安道:“是董嬌兒,、韓玉釧兒?!泵ο聵钦f道:“應(yīng)二爹叫你說話,。”兩個那里肯來,,一直往后走了,。見了一丈青,拜了,,引他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髻兒,,身上穿紫潞綢襖兒,,玄色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露兩只金蓮,,拖的水鬢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鉛粉,,學(xué)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進(jìn)門只望著他拜了一拜,,都在炕邊頭坐了,。小鐵棍拿茶來,王六兒陪著吃了,。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匆换?,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第42回) 來此之前,,王六兒是精心修飾過的。她想扮個中人,,模樣兒照平日無異,,穿戴上卻比平日要堂皇些。 然后,,在這“兩個唱的”眼里,,王六兒“學(xué)個中人打扮”,此一“學(xué)”字,,足見不像,,未得“中人”神髓,全無風(fēng)韻可言,?!翱匆换兀瑑蓚€笑一回”,,傳神地透露出“瞧不上眼,,不以為然”的意味?!案恢鞘裁慈恕保菍⑼趿鶅骸懊H槐娙艘印钡耐獗?,刻畫得淋漓盡致,。 沒有攀比關(guān)系的女人看女人,到底比男人看要客觀些的,。 王六兒不過是王屠夫的妹子,,她嫁的“韓一搖”也沒啥根底兒,這決定了王六兒的格調(diào)與氣質(zhì),。盡管頭上戴著時樣飾物,,“婢學(xué)夫人”總歸不像,。 兩個“唱的”眼中的王六兒,模樣平平,、韻致也無,。那么,潘金蓮的鄙薄酸醋,,比之西門慶的鬼迷心竅,,似乎更接近真實。就這點來講,,不妨投潘金蓮一票,。 可是,疑惑到底沒有解決,? 我們?nèi)圆磺宄悠狡降耐趿鶅?,何以把西門慶迷得神魂顛倒,以至最終一半死在這個女人身上呢,?(關(guān)于西門慶“脫陽”至死,,論者多獨罪金蓮。其實,,那天夜晚,,西門慶同潘尋歡淫樂的前一刻,已經(jīng)在王六兒家里下狠勁地瘋狂過了一回,。因此,,西門慶之病發(fā)于當(dāng)晚,王六兒實有一半責(zé)任,。)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兩點—— 西門慶是色中餓鬼。對女性有強(qiáng)烈的占有欲,,只求多,,不避濫。此為其一,。 他獵色的對象,,多屬容易上手的不正經(jīng)女人。這同他只求肉欲滿足,,勿需情愛滋潤的性觀念一致,。連奉命拉皮條的馮媽媽都奚落西門慶說:“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兒偷皮匠,,逢著的就上”,。也正如潘金蓮罵他的:“餓眼見瓜皮,不管了好歹的”,。 “傾城宜通體,,誰來獨賞眉,?”——常人對異性的審美本該如此。西門慶不類常人,,他畸癖女人的“弓樣金蓮三寸小”,,“白肉臀兒雙股肥”。逐臭之夫,,何美言哉,? 王六兒越是“喬眉喬樣”,西門慶就越發(fā)神魂顛倒,。頭一次皮肉接觸后,,這女人便對西門慶說:爹到明日再來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脫了衣裳好生耍耍,。 (第37回)。如此不加掩飾地主動追求官能享受,,讓這個“爹”聽來,,好生受用。西門慶想著這個甜頭兒,,過了兩日,,又騎馬來婦人家行走。而西門慶來一遭,,與婦人一二兩銀子盤纏(第37回),。高興時,還替婦人買個使喚丫頭,,置辦房子,。王六兒不爭多,也不嫌少,,只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赜X得: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第37回) 。這種自由買賣的“君子”風(fēng)度,,西門慶自然肯常去她那享受肉欲的暢快,。 還有一點就是,在與西門慶所有結(jié)交的女人中,,包括他的妻妾在內(nèi),,再找不出第二個像王六兒那樣,敢摻合西門慶公務(wù)政事的,。 苗青事由,干系重大,。連西門慶的親隨都不敢出頭沾手:“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看輕了”(第47回)。但王六兒卻不顧一切大包大攬,,與西門慶牽線搭橋,,合謀了結(jié)這場官司,撈得了不少好處,。 她還公然做起了西門大爹的“外室”,,背底里與西門提刑弄權(quán)使奸,蔑視道德倫理,,踐踏國法綱紀(jì),。瘋狂地追逐財貨、玩命地享受肉欲,。 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那么多共同癖好,,簡直就是“志同道合”的親密戰(zhàn)友。這就難怪西門慶至死都流連于這個模樣平平女人的床第了,。 謂之“餓眼見瓜皮,,不管了好歹的”,不過是金蓮但見其一,,不知其二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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