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經(jīng) 《易·系辭上》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蔽簳x時荀粲引申說：“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币虼烁竽懙卣f：“六籍雖存,，固圣人之糠秕?！保ā度龂尽の褐尽肪硎⒁黥觽鳎┻@說法在魏晉時期,，風行一時。到今天,，“辭不達意”,，“言不盡意”，“言外之意”已經(jīng)成為大家的口頭禪,。 不過《易·系辭》下文又說：“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蔽鲿x時,，歐陽建著《言盡意論》云：“形不待名，而方圓已著,；色不待稱,，而黑白已彰。然則名之于物,，無施者也；言之于理,，無為者也,。……誠以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言不辨,。言不暢志,，則無以相接；名不辨物，則鑒識不顯,?！渌裕酒渌?，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此猶聲發(fā)響應,，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茍其不二,，則言無不盡矣?！保▏揽删?，《全晉文》109引《藝文類聚》十九及《世說》文學篇注）這說法也很流行?！妒勒f新語》文學篇說西晉的開國名士丞相王導過江以后,，只談“聲無哀樂、養(yǎng)生,、言盡意”三命題,。 有人說，20世紀西方的哲學是“語言分析”時代?，F(xiàn)代西方分析哲學的語言分析學派,，有一種極端的說法，認為思想不能超出語言,，并無“言外之意”,；哲學研究，不用分析思想,，只要分析語言便夠了,。這種說法，把人類的思想束縛死了,，毛病不少[2],。最近美國一位哲學家ChadHansen，把中國的語言文字加以分析,，提出了中國不會作抽象思考甚至沒有真理觀念的說法,。對于這種說法的批判論爭，尚未結束,。這論爭的關鍵,，和一般人說的“辭不達意”,、“言外之意”、“未盡之意”有點不同,。一般人說的“言辭”,、“書”、“文字”,，是已經(jīng)由說話或書寫表達出來的外在“語文”,，在“語言分析學”上說是由“語g行為”（SpeechAct）所表達的“語文”（Parlance,Discourse）,所能表達的意義當然有特殊的限制，是屬于“經(jīng)驗分析”（Pragmatics）和“傳訊學”（Communication）的問題,。 Hansen所引發(fā)的論爭是關于“語言”對“思想”的普遍和基本的內(nèi)在約制問題,，重點在于人類思維是否能脫離語言的符號意義和語言所具有的觀念范疇。換言之,，人能不能不用“方,、圓”、“黑,、白”等“語言”去想方,、圓、黑,、白等“觀念”,。Hansen認為不可以；他認為沒有“方,、圓”,、“黑、白”等“語言觀念”,，人類所有的只是某種“心理狀況”或“意識狀況”（Memalese）,不能成為思想[ 包括Hansen在內(nèi),，西方大多數(shù)人的看法，中國傳統(tǒng)的“語言哲學”是近于“唯名派”,。（《論語·正名》和《荀子·正名篇》是著名例子）,。 《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擬之而后言?！庇衷疲骸傲⑾笠员M其意……系辭以盡其言,。”更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薄断缔o下》更作出“古者包犧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則取諸身,，遠則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一段話。甚至歐陽建“言盡意論”也肯定“形不待名,，而方圓已著,；色不待稱，而黑白已彰,?！薄懊鹞锒w，言因理而變,，此猶聲發(fā)響應,，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倍际恰拔摗钡恼f法： 自然/事物—人的經(jīng)驗（觀、?。季S（擬,、象、類）/思想（意）—符號象征（象）/語言文字（名稱）—語文表達（言,、辭）,。 包括Hansen在內(nèi)不少西方學者的看法是，中國人很注重經(jīng)驗,，想法很實際,，很直截了當，很現(xiàn)實,、很注重功利,。因為客觀的事物對人直接來說，只是“有利”,、“無利”,、或“有害”；而人的經(jīng)驗,，直接地說,，只能分成“成功”或“不成功”；其間并未牽涉到“是,、非”和“真,、不真”的問題,。在現(xiàn)代西方分析哲學的“邏輯實證論”或“分析驗證論”來看，這只屬于下半節(jié)“實證”“經(jīng)驗”的范圍,。根據(jù)“邏輯實證論”和“分析經(jīng)驗論”的說法,，人類的知識雖然由經(jīng)驗實證的基礎上得來，但這些經(jīng)驗實證卻要靠“邏輯”和“分析”去處理,。（“邏輯”的簡例,，如A=B，B=C,，則A=C;或A>B,，B>C,則A>C為真，不用經(jīng)驗實證,?！胺治觥钡暮喞缫患右坏扔诙檎?，因為二的意義就是一加一,，也不用經(jīng)驗實證）。愈是龐雜的事物,，愈是高深的理論,，愈要靠“邏輯”和“分析”去處理。根據(jù)這種說法,，中囿古代思想過于注重經(jīng)驗實證,，在邏輯分析方面，除了“名家”和“墨經(jīng)”討論以外,，并未發(fā)展成一套理論傳統(tǒng),，這對中國近代科學的落后，甚至在政治上“成王,、敗寇”只注重權謀和權力斗爭的傳統(tǒng)有很大關系,。這可能是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弱點；這傳統(tǒng)愈接近現(xiàn)代龐雜的世界,，髙度的文明,，其弱點愈嚴重，這是值得注意的,。 最近Hansen所引起的爭論（尤其本人和Hansen爭辯的問題）,，不是現(xiàn)代邏輯分析重不重要，和應不應該在中國發(fā)展的問題,。而是古代中國思想有沒有“抽象思考”和“真理觀念”,，和這問題能不能只從“語言分析”和怎樣從“語言分析”去解決。主要的關鍵,，在從“經(jīng)驗”到“思維”到“行動”的階段,。根據(jù)Hansen的說法,，古代中國人是主張由“經(jīng)驗”（感覺）直接發(fā)為“行動”包括“心態(tài)活動”和“語言行為”（SpeechActs）和處理“行動”，再由“行為”,、“行動”直接得到“經(jīng)驗”……這也可以說是極端“知行合一”的說法。由“經(jīng)驗”（感覺）到“行動”“行為”之間的“思維”,，由于古代中國哲學的主張不注重“語言/觀念”上的“理念”范疇的重要性和真實性,，因此所謂“思維”只是一些“心態(tài)活動”和“感性活動”，不是經(jīng)過“邏輯分析”的真理觀念,。 Hansen的分析,，在方法論和取證上缺點很多。在此僅就《易經(jīng)》本意上加以辯正,。 ?。?）《易·系辭》對由（甲）自然事物，到（乙）人的感覺知覺經(jīng)驗,，到（丙）思維上的比擬,、取象、分類,、作意,，到（丁）符號象征的語言文字,，再到（戊）語言行為的一貫敘說,，層次分明。分析“語言行為”,，分析“語言象征”,，和分析“思維”，應各有分別（“表層”和“深層”）,。最近西方語言分析學,，包括Hansen在內(nèi)，把層次混亂了,。我們不能因為古代中國語言沒有“真理”一辭,，文法不明確，就推定古代中國思想沒有“真理”觀念,，沒有“邏輯”,。俗語說：“我口里不說，心里明白”,，就是兩種不同的層次,。 （2）《易·系辭》說明了思想是思想,，語言是語言,，更提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不能說分析語言便盡了分析思想的責任,。更不能說,，古代中國語言沒有“真理分析”而古代中國思想便沒有“真理”觀念或不懂分析真理。 ?。?）《易·系辭》主張“語言”是傳達“思想”的工具,，不是構成“思想”的要素，這主張不一定正確,。但《易·系辭》既表明了這主張,，便不會用“語言”一名來象征“思想”要素；要象征“思想”,，會另用一名（如“理”,、“意”、“志”）,。命名用辭定義要一貫,，這是邏輯分析最重要的原則。根據(jù)《易·系辭》的原則,，要分析古代中國思想,，應從“言、辭”所要表達的“理”,、“意”,、“志”上著眼，不能單從“言”,、“辭”上著眼,。 （4）古代中國思想,，既把“語言”看為表達“意思”的工具,，“辭不達意”只是語文工具的毛病，思想上的毛病要另從思想上分析,。孟子：“不以辭害言,，不以言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币彩钦f思想要有思想分析，知識要有知識的分析,，經(jīng)驗要有經(jīng)驗的分析,，語言要有語言的分析，不能混為一談。 《易·系辭》顯示了由自然發(fā)展到語文,，由個人的活動發(fā)展到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組織和制度,，文明愈高,，層次愈多，問題愈“煩碎”（“書不盡言”節(jié),，《正義疏》語）,。近代西方哲學由“知識論”發(fā)展到“分析哲學”、“語言分析學”,，到上述的“語言分析”就是一例。漢儒解經(jīng)“曰若稽古”四字至數(shù)萬言?，F(xiàn)代西方哲學討論“真理”（Truth）—辭的文字在數(shù)千萬言以上,。如何由繁入簡，大是不易……“簡易不易”便倒回到易學處理困難的第一種態(tài)度上,。 近二三百年來,，西方科技文明有極高的發(fā)展，尤其是美國近五十年來科技發(fā)展飛速,，但也產(chǎn)生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是不是依靠科學技術所能解決，尚是未知之數(shù),；常常是一個問題解決了,，又產(chǎn)生了更多的問題（“易”既濟、未濟）,。因此不少人希望“由繁入簡”,、“返璞歸真”。能不能如此是另一個問題,，但這一種思想和要求是現(xiàn)代西方文化,、學術和思想的重要現(xiàn)象：“分析哲學”希望把許多問題歸納到關于普遍“真理”的問題，把許多方法論歸納到“邏輯實證論”,、“分析驗證論”或“科學哲學”,；“語言分析學”把許多層次簡化成一個基點（或在“名稱義”，或在“言辭觀念范疇”,，或在“思維文法”）,；“心理分析”把心理歸人性或權力欲的基點；在文化心態(tài)上,，希望由繁雜的科技回歸到渾一的宗教意識,、宗教精神、宗教理想……“現(xiàn)象學”提出把許多問題都放在“括號”里（Bracketing）;“存在主義”要求擺脫一切回到赤裸裸的“實在自我”，都屬于這種現(xiàn)象,。下面從“易學”的觀點,，略為討論這種從人性和文化中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