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舒曼的音樂打動，還要承蒙那位俄國老頑童——弗拉基米爾·霍洛維茨之賜,，那是一段影像資料,，1986年4月20日下午，已經(jīng)闊別了祖國整整61年的鋼琴家，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大禮堂，以舒曼鋼琴套曲《童年情景》中的“夢幻曲”返場。

這早已不是霍洛維茨第一次彈《童年情景》,，大師似乎對舒曼的作品格外偏愛，早在1965年那次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歷史性回歸音樂會（此前大師歸隱了整整12年）,，他也祭出了這個膾炙人口的曲目,。當時光的指針撥到1986年時,，霍洛維茨已經(jīng)是82歲高齡的老者，21年前那種能在輕中彈出許多極輕的精妙控制力,，已然弱化了許多,。然而，現(xiàn)場一曲尚未終了,，攝像鏡頭切換到觀眾席時,，我看到無數(shù)人的臉上已掛滿了眼淚。

現(xiàn)場帶來的感動和震撼,，絕非任何影音記錄所能替代的,，然而面對這段影像，還是讓人難以保持平靜,，因為它讓你看到了音樂的力量,，哪怕音樂本身是這般柔弱。此刻,，在任何技術層面上探討這版夢幻曲儼然失去了意義,，已入化境的大師，彈指間所營造出的朦朧音色,，賦予了音樂更多的沉思和冥想,，完全是一派人約黃昏的意味。這里沒有天真少年的奇思,，甚至也非愛情中的舒曼為克拉拉寫下的情詩。這里有的只是,，一個滄桑老人的追憶,，這里的每一個音符，說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

4年后大師仙去,，遺體被葬在米蘭托斯卡尼尼（岳父）的私人墓園。伴隨這位20世紀最后一位浪漫主義鋼琴大師入土的,，正是舒曼這支《童年情景·幻想曲》,。

大概所有的浪漫主義者皆殊途同歸，148年前寫下這部鋼琴套曲的羅伯特·舒曼,，同樣說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雖然名為《童年情景》，音樂也寧靜純美得如同安徒生的童話,，然而藏于音符深處的感傷,，卻絕非孩子所能承受。五味雜陳的愛情長跑讓彼時的舒曼,，欣喜和憧憬之余,，又常常陷入絕望和沮喪,，正如其自己所言，是帶著對克拉拉的愛戀寫下這些樂章：

由于回憶起你的童年時代,，我在維也納寫下這部作品......每當彈起它,，孩提時代的許多情景便在腦海中蘇醒......記得有一回你對我說：有時在你面前我真像個孩子......

鋼琴：霍洛維茨（Horowitz）

編號：CBS MK 42409

錄音：1963~1969

和20世紀大多數(shù)鋼琴家的做派不同，霍洛維茨從不屑于完整地錄制某位特定作曲家的特定曲集,，興之所至地于某個時刻彈上一曲“正好”想彈的,，才是大師典型的表達方式。所以,，這張唱片是CBS公司將1963至1969年期間,，霍洛維茨在各種音樂會上所演奏的段落收集起來，制作成的“完整版”《童年情景》曲集（其中包括65年在那次重返卡內(nèi)基）,。

如果要說最接近我心中舒曼原本樣子的,，大概非這個時期的霍洛維茨莫屬。和早期多少有些浮夸的,，追求強大力度與速度表現(xiàn)的所謂“雷神時代”不同,，進入中期的大師，更強調對音色和情緒的精妙控制,，同時那種自帶神經(jīng)質的特性,，又與舒曼何其相似，這讓這版《童年情景》顯得極富色彩感和幻想性,。

No.1：異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人們

No.7：夢幻曲

No.9：木馬游戲

第一曲《異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人》,，平穩(wěn)明亮的四分音符夾雜著略帶神經(jīng)質的附點節(jié)奏，伴奏部分也充滿了微妙的色調變化,，似乎是身處異鄉(xiāng)的舒曼本人,，交織著好奇和憧憬，卻又帶著焦慮與不安的真實心境的寫照,。第七曲《夢幻曲》,，滲透著夢境般靜謐甜美的詩意，卻又潛藏著一份淡淡的憂傷,，那種妙到顛毫的弱奏,，作實讓人銷魂。后面的第九曲《木馬游戲》,，在快速的切分節(jié)奏下,、大師用強大的力度對比展現(xiàn)出豐富的音色層次感，轉瞬間化為率真的小騎士,。

和《童年情景》一樣,，《森林情景》也是承載著舒曼無邊幻想的鋼琴曲集。實際上鋼琴套曲正是舒曼受當時浪漫主義文學影響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體裁,，也是最能體現(xiàn)其音樂特質的表達形式,。其間每一首曲子都是一個獨立成章的小品,，且擺脫了古典時期按音樂上的調性邏輯統(tǒng)一起來的傳統(tǒng)模式，轉而尋求一種文學上詩意的關聯(lián),。這里,，每一個段落都有自己獨立的標題，引導你進入幾乎每一個十九世紀德國藝術家心中的森林浪漫主義世界,。

鋼琴：哈斯姬兒（Clara Haskil）

編號：Archipel 830257

錄音：1947（現(xiàn)場）

舒曼的鋼琴作品中感人的精神刻畫與無休止的愁緒并存,，在晦澀艱深的同時又極具張力，而對于演奏者來說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對于鋼琴家來說,，兩個先決條件或許必不可少。首先是對弱音的控制,，能夠捕捉每一個稍縱即逝的細節(jié),，從而表現(xiàn)出細致的情感色調。其次是節(jié)奏感,，能在疾風驟雨和緩慢靜默中無痕轉換,，從而傳遞出內(nèi)在的詩意和充滿矛盾沖突的兩極。

一直以來,，我心中最完美的舒曼鋼琴詮釋者非李赫特莫屬,，這兩點也恰是烏克蘭人的特質。然而,，音樂聆聽就是一場偶遇,，無意中接觸到克拉拉·哈斯姬兒在1947年留下的這個不常被演奏的舒曼晚期作品，讓我收獲了全新的體驗,。在這個《森林情景》中,，哈斯姬兒沒有李赫特那般懾人的力度，也沒有火花四濺的技巧,。然而,，幻想和夢境卻被推向了極致,。

No.3：孤獨的花

No.7：知更鳥

大師的琴聲帶我們穿越夢境,，遁入一片從未在現(xiàn)實中存在過的秘林，這里精靈出沒,，每一個場景和生物都自帶魔力,。哈斯姬兒沒有刻意追求輪廓上的清晰，而是靈巧地應用踏板,，帶出朦朧的和聲,，營造出含義晦澀的神秘氛圍。輕巧晶瑩的觸鍵,，捕捉到獨屬于舒曼的生動想象力,，讓每一顆音符像被精心打磨出來的寶石,。強音的出現(xiàn)，亦非找尋力度,，卻存有一份古拙的效果,。特別是其中的第七首《知更鳥》，詩歌般層層遞進但又有些微妙變化的律動感,，在美麗之外還摻雜著些許古靈精怪的童真,，作實妙不可言。

哈絲姬兒的人生是個悲傷的故事,。少女時代就天賦秉異的她卻在18歲花季的年齡查出硬化癥,，8年后才恢復公演。二戰(zhàn)期間她又罹患腦瘤,，好容易找到的一位腦科專家卻身陷德占區(qū),，直到有人冒險帶醫(yī)生偷渡至馬賽，才得以成功施行手術,。

戰(zhàn)后,，哈斯姬兒終獲聲譽，還在50歲那年買下一架屬于自己的鋼琴,。然而命運弄人,，她又被一種叫'慢性脊髓炎”的病纏上。這一切都讓這位傳奇大師的演出和錄音生涯支離破碎,。同時,，孱弱的身體也令她難以駕馭那些需要消耗大量體能的作品，這倒促使她在莫扎特和舒曼的作品中找到一塊獨屬于自己的天地,。

我常常覺得,，這位克拉拉似乎是在以對舒曼作品“夢幻般”的詮釋，冥冥中在向19世紀另一位克拉拉——克拉拉·舒曼（羅伯特·舒曼的妻子）,，另一位偉大的女性鋼琴家——致意,。舒曼的幻想世界，大概只有克拉拉最懂,。

這部完成于1836年的《C大調幻想曲》堪稱舒曼鋼琴獨奏作品的巔峰,，音樂所呈現(xiàn)出的激烈甚至略顯狂躁的情感，隱隱暗示出舒曼對與摯愛克拉拉分離的不安與悲痛,。其間具有典型的超復雜節(jié)奏,，正是舒曼標志性的音樂語言，也是音樂家無邊想象力的投射,。

鋼琴：李赫特（Sviatoslav Richter）

編號：Supraphon LPV305

錄音：1956

如果說哈斯姬兒的演繹是一種浪漫與古典的綜合,，是用和諧和夢幻超越了純粹的私人情愫的話，那么李赫特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極強和極弱的對比和節(jié)奏的無窮變化,，讓李赫特的鋼琴發(fā)出帶著強烈個人色彩的“不穩(wěn)定”音響,，卻完美地詮釋出琢磨不透，變幻無常的舒曼氣質,。

第1樂章

現(xiàn)場掌聲平息下來后的第一個音就以突兀的最強音的方式出現(xiàn),，沒有準備的心臟或許難以承受。緊接著分解和弦的洪流被釋放出來,，而強度和速度漸弱,，爆烈的洪水慢慢匯成涓涓細流，充滿詩意,。然而舒曼的神經(jīng)質卻在后段反復出現(xiàn),，時而溫情恬淡時而狂飆突進。李赫特的隨心所欲地把握著自由速度,，音色和力度層次如萬花筒般翻轉,，讓人應接不暇。

第3樂章

最后一個樂章是貨真價實的“幻想曲”,，李赫特展現(xiàn)出對弱音妙到顛毫的控制,，和點到即止的強音形成清晰的明暗對比。音樂表面呈現(xiàn)出來的結構貌似松散,，情感也似乎始終在徘徊找不到歸宿,，然而孤獨和冷峻卻構成了作品精神上明確的內(nèi)核。這個精神內(nèi)核是如此詩意,，他是屬于浪漫主義的,，也是屬于舒曼的。

這部聲樂套曲寫于1840年5月底,，一周內(nèi)完成,。就在這個月，舒曼和克拉拉統(tǒng)一了立場,，決定通過法庭解決克拉拉父親對兩人婚姻的長期阻擾,。這也讓音樂家心情大好，開篇的第一支就起名為《在可愛的五月中》,，仿佛這段人生本該是一首深情的歌,。而舒曼更是將歌曲和鋼琴伴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于是不經(jīng)意間,，繼舒伯特之后,，德國藝術歌曲終于迎來了一位新巨人,，不同的是他比舒伯特更纖細敏感，情感的變化也更加細致入微,。

演唱：迪斯考（Fischer-Dieskau）

鋼琴：艾森巴赫（Eschenbach）

編號：DG 415190 

錄音：1977

1977年的迪斯考正處于能力和造詣的最佳平衡期,，對嗓音的控制可謂爐火純青,。更關鍵的是，大師在每一段樂句中都注入了真摯的情感,，聲樂技巧融化在娓娓道來歌聲中,，其間那份只有經(jīng)過時間歷練的男人才擁有的成熟氣質，絕非翁德里希那輩年輕歌唱家可比,。艾森巴赫的鋼琴也相當活躍,，在裝飾音細微的音色變化中，傳達出豐富的情感訊息,。于是,，我們觸摸到的是一本關于舒曼的愛情日記，內(nèi)心無休止的糾結和沖突在大師無限深情的演繹中褪去,，真摯細膩的情感化作音樂中詩意的表達,。

No.1：在可愛的五月中

在可愛的五月中
 當所有的花蕾開放
愛情的黎明，那時
也在我心里燦開

No.10：我聽見親切的歌聲響起

我聽見親切的歌聲響起

我愛的人曾經(jīng)唱過  

深沉的渴望驅使我走進樹林深處

在這里我的淚水能融化我深重的悲苦

在男中音行列中,，迪斯考未必是絕對嗓音能力最強者,，卻能敏銳地把握那種深深植根于德奧藝術歌曲中的詩之意境，從而深刻地表達出歌詞中的詩意,，并以幾近完美的歌唱技巧,，唱出歌曲的內(nèi)在精神。這也使他成為戰(zhàn)后影響力最為巨大的藝術歌曲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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