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偏北 1985年的某個晚上,,一輛卡車滿載著我家全部家當,從甘肅東部的油田一路向西開往白銀,。中間經(jīng)過寧夏六盤山——還沒通隧道的六盤山——卡車在黑漆漆的夜里繞著盤山公路轉(zhuǎn)六圈,,繞得老司機眼冒金星,方向盤一轉(zhuǎn)就栽下路邊,,還好溝不太深,。 四歲的我惶恐中看著大人們的影子在黑暗中晃動,聽著馬達嘶叫,。車開回馬路,,繼續(xù)一路向西。睜開眼睛,,我們一家三口連同五斗柜,、鐵架子床一起被丟在這個月球一般荒涼的地方,舉目無親,。 那年,,白銀建市,比我還年輕,。有好多人像我們一樣向西北偏北遷移,,從肥沃的東北平原,,從富庶的長江三角洲,。不知道當他們滿眼的蒼綠變成灰色的戈壁,支援祖國大西北建設(shè)的豪情壯志還剩下多少,想倉皇逃跑嗎,,蒙頭大哭了嗎,?人們說,,你看那戈壁灘,,把犯人扔進去都不用蓋監(jiān)獄,哪里逃得出來嘛,??刹还茉趺礃樱@已經(jīng)比60年代第一批建設(shè)者來的時候好太多了,。 初來乍到,,沒有兄弟姐妹,我只能自己慢慢認識這個戈壁江湖,。 在白銀,,人的關(guān)系很簡單,人人都是異鄉(xiāng)客,,但人人有所歸屬,。城里面一大半人口都屬于白銀公司。白銀公司直屬冶金部,,金,、銀、銅,、鋁,、鉛、鋅,、硫,、稀土……基本上一種元素一個廠,差不多能湊齊一行化學元素周期表,。他們的礦場,、車間、住宅區(qū),、學校、醫(yī)院盤據(jù)著大半個城市,,甚至還有自己的鐵路和火車,。白銀公司最輝煌的時候,銅產(chǎn)量全國第一,,這就是為什么這個叫白銀的城市卻以銅城自居,。小時候,,每個月市場上菜價會上漲一次,那是白銀公司發(fā)工資了,。公司學校有十幾二十所,,聚集著全市最好的教育資源,一年級我讀過半年鋁廠小學,,簡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學校時光,。 白銀公司內(nèi)外,,還有用數(shù)字命名的軍工廠,,805、884,、903。805后來叫銀光廠,,我爸說那是亞洲規(guī)模數(shù)一數(shù)二的炸藥廠,,傳說海灣戰(zhàn)爭的時候,伊拉克和科威特的采購團都來了,,還住隔壁酒店,。 這種典型計劃經(jīng)濟下的重工業(yè)城市,就像政治教科書上說的,,自然少不了配置輕工業(yè),。在城市中間,,長通廠,、棉紡廠、針布廠,、針織廠一字排開,棉紡廠廠區(qū)所在的那個坡頭號稱三萬錠,。這些工廠里,,有不少像我同學媽媽那樣,,來自江南的美女,,大西北的風沙,,磨礪著她們的美貌與青春,。這些廠不像白銀公司那么龐大,,她們的子弟構(gòu)成了我同學的主體。 在孩子眼里,,這就是一個以廠礦子弟為主流的世界,,而我卻屬于“地方”,。這里,但凡不是廠礦就是地方,,她們就像兩個平行的世界,。我多想像廠礦子弟們一樣有自己的集體歸屬,,但是,在我長大的那個銀行大院里,,能湊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永遠不超過五個,。從油田到戈壁,,我繼續(xù)孤獨地自我拉扯,。 94年,,市中心建起一座高樓——銅城商廈——小城的第一個上市公司,裙樓是有扶手電梯的百貨商場,樓頂是經(jīng)營粵菜的旋轉(zhuǎn)餐廳,。那年我上六年級,,新開業(yè)的銅城商廈搞了一場作文比賽,,組織全市小學生去參觀,?!鞍足y是戈壁上的綠洲,,銅城商廈就是綠洲上的一顆明珠……”我在作文里這樣寫到,,充滿溢美美之詞。作文得了一等獎,,真是從小看大,,活該我現(xiàn)在還是軟文狗。 那些年,,小城也有她的驕傲,,只是好景不長。上初中的時候,,計劃經(jīng)濟轉(zhuǎn)向市場經(jīng)濟的傳言滿天飛,,礦終究要挖完的,三萬錠也難敵南方的新工廠,。有個銀光廠的阿姨感慨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前銀光廠小伙都是搶手貨,,現(xiàn)在姑娘聽到都跑了,。”同學的爸媽就算沒有下崗,,發(fā)不出工資也是常事,,有人去南方打工,有人擺地攤,,有人開三輪摩托車拉客,。 生活還得繼續(xù),只是這個西北偏北的小城有點找不到北,。
異鄉(xiāng)客 今年五月回鄉(xiāng),,發(fā)小的爸爸請我們在銅城商廈旋轉(zhuǎn)餐廳吃飯。二十年前,,我作文如是描寫:“不出白銀,,就能食在廣州”,,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第一次坐在這個餐廳吃飯。我爸,、同學爸還有一個叔叔抽著煙,,劃拳喝小酒,白銀男人們一貫的做派,。煙霧繚繞中,,我家廣東漢子林先生顯得格格不入,兩歲半的小悅忙著啃手抓,,顧不上理我,。白銀有著全世界最好吃的羊肉,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宇宙第一吃貨廣東人的評價,。 我偷偷離開這個有點超現(xiàn)實的畫面,餐廳中午客人不多,,也并沒有旋轉(zhuǎn),我自己繞了一圈,,在每個窗戶上看一遍,,第一次從這樣的視角眺望這城市。顯然,,這早已不是那個九十年代的工業(yè)小城,。白銀現(xiàn)在是國家首批資源枯竭型城市,白銀公司轉(zhuǎn)型加工業(yè),,而經(jīng)過各種折騰,,從長通廠到針布廠,早已全軍覆沒,。 這是經(jīng)過房地產(chǎn)商大刀闊斧改造的白銀,。工廠變賣地皮成了房地產(chǎn)項目,向西看過去是新區(qū),,高樓林立,,好像跟深圳也沒兩樣。針布廠舊址建起高檔小區(qū),,還有個高大上的名字——金域觀瀾,,樓下是漂亮的大超市,大地影院,,新加坡國際幼兒園,,全球購門店。我拍了照片發(fā)給久不回來的老同學,,他們都說不認識,,也找不到照片里他們住過十幾二十年的家,。沒有說過方言的子弟們長大遠走高飛,他們又一次成了異鄉(xiāng)客,,白銀的異鄉(xiāng)客,,異鄉(xiāng)的異鄉(xiāng)客。 這是新白銀,,“地方”勢力終于超過了廠礦,,他們的學校、醫(yī)院也被收編,。城市里,,依然有人悲傷有人生活困苦,但愜意人生也不在少數(shù),。在不刮沙塵暴的日子里,,小城安詳又美麗。每天孩子午睡,,我和林先生都會溜到大街上轉(zhuǎn)悠,,羊羔肉和搟面皮還是那么好吃,拴住你的胃,。我上學時候栽的樹終于長大了,,五月份,滿樹槐花,,風一吹,,小小的圓圓的花瓣落下來,像雪一樣,,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彌漫著沁鼻的槐花香,。再下個月又會是沙棗花的好日子。公園里,,一片一片的紫色鳶尾花怒放著,,掩蓋住貧瘠的砂礫。 白銀的天又特別長,,吃過晚飯,,天還透亮,好像全城的人都在去公園遛彎的路上,。跟我媽出門還像小時候一樣,,每走兩步就遇見熟人,永遠也走不到目的地,。 回深圳前一天,,坐在同學家裝修典雅的大房子里,被60寸三星弧面電視包圍著,,溫柔的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一眼能看清好遠的山,,對面湖邊,碧桂園的別野正大興土木,。我和林先生開始懷疑人生: “要不,,回來?” “嗯,,賣掉深圳的破房子,,去住碧桂園大別野?!?/span> 要是明天就退休,,這命題想都不要想,唉,,可是……
工業(yè)重金屬的文藝 雖然以前聽過《白銀飯店》,,但早已遠離文藝的我表示很難欣賞。第一次了解音樂人張瑋瑋卻是在轟動一時的白銀案告破后他寫的《關(guān)于白銀》里,。血腥與文藝,,我怎么也沒想到白銀居然會以這樣兩種方式被人關(guān)注。 至少在文藝圈里,,張瑋瑋遠比我想的有影響力?,F(xiàn)在,他是和李志,、周云蓬,、萬曉利齊名的新民謠代表,,在我是歌手決賽里老狼唱了他的《米店》,,以牛逼著稱的老羅是他的粉絲。更令我咋舌的是,,因為他的《白銀飯店》,,讓一票文藝青年對小城白銀充滿了好奇,甚至真的去白銀飯店朝圣,。 不過我相信他們大多會失望而歸,,“詩歌”的意向是情緒制造的,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檢驗,。 白銀飯店,,就在我小學對面,好幾年的時間里,,我每天都會從她面前經(jīng)過,,上課或做操的時候看著她發(fā)呆。而今,,三小早已拆了重建,,只有聽了幾天的《白銀飯店》才慢慢找回以前的感覺,,我開始能夠想象出那個時候的張瑋瑋和郭龍。 八九十年代的白銀,,工廠機器夜以繼日轟隆隆轉(zhuǎn)著,,爹媽忙著生產(chǎn)。長通廠的郭龍,,紡織廠的張瑋瑋,,像每個白銀子弟一樣,在小城單調(diào)的大街上晃蕩,。我們都喝著鎘含量超標的水,,呼吸濃縮著“化學周期表”的空氣,沙塵暴總是說來就來,,風凄厲地呼叫,,砂礫打在臉上挺疼。 在鋁廠小學的時候,,一群小屁孩放了學,,就坐在操場高高的攀爬架上,遠處灰黃的山一重又一重望不到盡頭,,你很難不扯著嗓子和他們一起吼:“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初中的那些男生,,總是在煤灰鋪就的操場上踢球踢到滿身臭汗,,滿腿傷疤,回到教室,,拿起掃操場的大掃帚當吉他,,跑上講臺上唱《真的愛你》,粵語蹩腳,,但很可愛,。 張瑋瑋和郭龍的文藝不是小清新,是帶著工業(yè)金屬味道,、裹著風沙的野,,野的敦厚,卻不粗俗,,哪怕他唱過給傻B織毛衣,。 接著,GQ智族雜志也發(fā)了一篇文章,,出自另一個白銀走出的青年才俊,,小眾文藝電影《少女哪吒》的制片人,導演馮睿,,他想拍部關(guān)于白銀案的電影,。他寫道,,我曾經(jīng)站在中學門口的過街橋上,對著校門口振臂高呼:我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用把色調(diào)調(diào)到壓抑的照片和文字述說著他的白銀,。文章讓很多熱愛白銀的人感到憤然,但我能理解他,。他是884子弟,,今年我回家,路過那個“鬼地方”,,創(chuàng)造過全國銅產(chǎn)量第一的工廠也終于破產(chǎn),,廢棄的破廠房在戈壁上像是消逝文明的遺跡,幾棟老家屬樓里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住戶,。那調(diào)子就是灰暗的,,對馮睿來說,壓抑苦悶的青春加上十幾年記憶的發(fā)酵,,建構(gòu)了他的白銀,。 成年后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而在白銀的青春似乎怎么也揮霍不完,,它就這樣偷偷地給我們每個人都打上了烙印,。
烈日·戈壁·女孩 在我爸還不怎么憤青的時候,每個周末他會騎上黑色的鳳凰自行車,,帶著我走遍城市的街巷和郊野,。有一次,我們騎上了鐵路路基,,那條鐵路一直從蘭州通向包頭,,我們就沿著鐵軌一直騎,騎過城市,、工廠,、農(nóng)田,,直到一列火車呼嘯而過,。 我們還去爬山,那不是蒼翠的梧桐山,,是不長一棵樹的山,,山上覆蓋著碎石頭,帶刺的野草頑強地從砂石里鉆出來,,沒人會來這里玩,,只有山羊和放羊人走過。腳下的碎石爬兩步滑一步,,我怕得直哭,,我爸在后面護著我,。山頂常年風沙吹過形成風蝕地貌,像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坐在這個豁口里面,,遠遠地望著海市蜃樓一樣的城市,有千般美妙,,有千般美妙,。 坐在我爸自行車后面四處游蕩是美好的白銀歲月之一,而最好的地方就在于,,讓我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感受到了美,。 有一天,我忍不住自己去探險,。拉上低我一級的鄰居姑娘柴慧娟,,帶上一瓶水,一個西紅柿,,說走就走,。從我們家門口的北京路一直向西,那時候它還叫紡織路,,柏油路走到實驗中學的大橋上就沒有了,,我們沿著土路接著走。亞高原的太陽狠毒,,路上沒樹,,四野無人,站在一個大土墩上我們喝光了最后一口水,,吃完最后一口西紅柿,,風沙呼呼地吹在臉上,太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就像等待戈多里的兩個人,,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在這里,在等著什么,。這個畫面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面,,只是現(xiàn)在那條路變成了繁華的城市主干道,兩邊高樓林立,,令回憶變得魔幻,。 今年回家,我們開車去白銀100多公里外的景泰縣,,女兒在烈日戈壁上向我一路奔跑而來,,一如當年的自己。不同的是,我只找到了無意義,,而她找到的那個土墩是長城,,真正的長城。 每個小城青年心中都有自己的小城,,這就是白銀,,我的青春,我的城,。在我漫漫青春年華里,,她就像剪刀手愛德華,默默修剪著我的大腦神經(jīng)元,,塑造我今日之人格,。她無關(guān)高尚,也不浪漫,,在很多年后,,會被我們的記憶濾鏡染成玫瑰金或者壓抑灰,讓那些離開她的孩子,,在某年某月某夜,,某個異鄉(xiāng)角落,眼角濕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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