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史固難,，讀史亦難?！敝袊芳迫鐭熀?，從二十四史、兩通鑒,、九通,、五紀事本末，到其他各種別史,、雜史和野史,，一個人即使窮經(jīng)皓首，也讀不完這么多歷史,。僅“二十四史”就有三千二百五十九卷,，除非像呂思勉這樣的歷史研究者（呂將“二十四史”通讀了三遍），對一般讀者來說,，這樣的正史難免會讓人望而卻步,。

同時，這些高文典冊的歷史大多出自文人史官之手,，并非為一般智識的普通民眾而作，閱讀難度可想而知,。因此,，便出現(xiàn)了大量的民間說史和寫史，即“演義”小說的興起,?！度龂尽穼儆谡罚度龂萘x》則將歷史民間化和文學(xué)化了,，就社會影響而言,，前者根本無以望后者之項背。“羅貫中嘗輯《三國演義》,，風(fēng)行海內(nèi),，幾乎家喻戶曉，大有掩蓋陳壽《三國志》的勢力,。若論他內(nèi)容事跡,，半涉子虛。一般社會能有幾個讀過正史,？甚至正稗不分,，誤把羅氏《三國演義》當作《三國志》相看?！?/p>

對任何一個歷史寫作者來說,，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傳播久遠，所謂“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這其實牽扯到“文”與“史”的差異性。文史既相通又相異,，歷史小說不同于真正的歷史,，小說偏重于情節(jié)營造，歷史偏重于真實性,?！胺蛘飞兄惫P，小說尚曲筆,，體裁原是不同,，而世人之厭閱正史，樂觀小說,，亦即于此處分之,。”因真實性可疑,，這種似驢非馬的歷史演義小說往往為學(xué)者所詬病,，章學(xué)誠指責《三國演義》“創(chuàng)七分事實，三分虛構(gòu),，以致觀者往往為所惑亂”,，“后世以訛傳訛，將無作有,，勸善不足,，導(dǎo)欺有余”，“憑虛捏造,，以誣古而欺今”,。

一是乏人問津的所謂“正史”,，一是真假難辨的各種“演義”“戲說”，這在某種程度上導(dǎo)致中國歷史始終陷于“貧困”,，以至于魯迅先生說：“中國不但無正確之本國史,，亦無世界史，妄人信口開河,，青年莫名奇妙,，知今知古，知外知內(nèi),，都談不到,。”近代西風(fēng)東漸,，大學(xué)興起,，中國結(jié)束帝制，走向民主,，歷史才開始在中國重新復(fù)蘇,，梁啟超提出“新歷史”之說。在這場歷史啟蒙運動中掀起一股“歷史熱”,，留下許多名篇巨作,，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蔡東藩的“歷朝通俗演義”。

蔡東藩（1877—1945）一生恰逢清末民初,，既接受過完整的傳統(tǒng)教育,，又接觸過許多現(xiàn)代新思想，精通經(jīng)史詩文,，這使他對歷史,、國家和民族有更現(xiàn)代、更深刻的認知,。他堅持歷史的真實根基,，“以正史為經(jīng)，務(wù)求確鑿,，以軼聞為緯,，不尚虛誣”。在文字方面,，他要求“文不尚虛,，語惟以俗”，這或許是對同時期白話文運動的一種呼應(yīng),。即使在今天看來，蔡東藩對寫作的這種孜孜追求也不過時,，即“理正詞純,，明白曉暢,，以發(fā)探新道德、新政治,、新社會之精神”,，“不求古奧，不阿時好,，期于淺顯切近”,。

從1916年到1926年，從40歲到50歲,，陋室孤燈,，蔡東藩在浙江鄉(xiāng)下寫了整整10年。從《清史演義》始,，先后寫作了元史,、明史、民國,、宋史,、唐史、五代史,、南北朝,、兩晉、前漢和后漢等通俗演義,。他以一人之力,，竟然完成了這部長達600多萬字的中國通史，從秦漢到民國,，歷史跨度長達2000多年,。

在某種程度上，蔡東藩對中國歷史寫作的貢獻足可與司馬遷相媲美,，說他是“現(xiàn)代司馬遷”也不為過,。作為中國第一部通史，50余萬字的《史記》敘述了自黃帝到西漢的三千年中國史,，蔡東藩的“歷朝通俗演義”正好從前漢開始,，這種銜接不僅是主題內(nèi)容上的，也是歷史精神的繼承,，即歷史從官方到民間的回歸,，“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與傳統(tǒng)的歷史通俗小說不同，蔡著采用的完全是專業(yè)歷史寫作的方法,，重史輕文,，注重真實和考據(jù),，無一事無來歷，孤證不立,。這需要大量的閱讀和涉獵,，更離不開洞隱燭微的思辨精神，寫作《元史演義》時他就參考了大量中西史料,，“是足以補中西史乘之缺,，不得以小說目之”。這是史家才有的嚴謹,，“語皆有本,，不敢虛誣，筆愧如刀,，但憑公理”,。史論總被視為歷史寫作的點睛之筆，在“歷朝通俗演義”中,，除過一些歷史知識的注釋,，還有大量的蔡氏史評作為批注。這自然會讓人想到《史記》中的“太史公曰”,。

今年恰逢蔡著《清史演義》（“歷朝通俗演義”第一部）首次出版100周年,，歷經(jīng)百年巨變，其光輝仍不可磨滅,，正如替蔡續(xù)寫《民國演義》后四十回的許廑父所言：“文筆之整飭,，結(jié)構(gòu)之精密，故成一完善之史學(xué)演義,，出版后不脛而走遍天下,。”事實上,，“歷朝通俗演義”自出版以來,，便一直暢銷不衰，但蔡氏本人卻貧寒一生,，僅以行醫(yī)教書為生,。這就是一個真正寫作者的歷史和命運。

（說明：文中所引用文字非特別注明者,，均出自蔡東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