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光明頂上，六大門派圍攻明教,。少林寺的圓音,，對張無忌的父母極盡嘲弄之能事。說道：

“張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報！”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話,，那里還忍耐得?。靠v身而前,，已抓住圓音后腰提了起來,。

襄陽城中，楊過和郭靖同臥,。楊過從懷中緩緩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舉臂運勁,，挺刀正要刺出，只聽得郭靖說道：“過兒,，你做甚么惡夢了,？”

嵩山封禪臺畔,，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林平之執(zhí)劍說道：“余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shù)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p>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儒家經(jīng)典強調(diào)的這一倫理義務(wù)，使孝子,，也就是受害苦主的親生兒子,，被認為是承領(lǐng)復仇使命的最佳人選?！妒酚涄w世家》寫趙孤,，干寶《搜神記》寫赤北，《西游記》中唐僧幼年為“江流兒”故事,，均一脈相承,。

放眼望去，武俠世界對于血親復仇母題的描寫,，可謂不勝枚舉,。僅從金庸作品而言，熟悉的就有《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等。

他們都復仇成功了嗎,？復仇之后的路又當怎樣？

孝子復仇,，必須成功,？

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只要描寫到是孝子復仇,，不管過程多么艱難,，最后都是大仇得報，這實際上反映出儒家倫理道德的導向,。

但金庸小說不是這樣,。報仇只是外界給予孝子的一項使命，至于是否接受這項使命,，或者在完成的過程中遇到了什么樣的困難,，導致使命無法執(zhí)行,，都是不可知的。

成功復仇者,，如林平之,。因為誤殺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之子，直接遭致林家的滅門慘禍,，眼見全家?guī)资习倏谠谝淮斡忠淮蔚难纫u擊中被盡數(shù)屠戮,。

在復仇的道路上，他主動放棄性生活,，一心修練辟邪劍,。最后堪堪落得一個身殘志堅，雙目失明的慘狀,。

余滄海死了,，岳靈珊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strong>

彼時林平之身心俱殘,，精神上的崩潰失常之態(tài)已慢慢呈現(xiàn)，卻仍堅定言道：只要大仇得報,，一生決不后悔,。

除了林平之，金庸小說中還有許多沒有完成復仇的孝子,。比如袁承志就沒有殺死皇太極,，而楊康、楊過也沒有報成殺父之仇,。

《射雕三部曲》中,，無數(shù)英雄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觸發(fā)這道多米諾骨牌的正是完顏洪烈搶走包惜弱事件,。郭靖最后經(jīng)過千辛萬苦才抓到他,，如果按照“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舊套路，他很應(yīng)該將完顏洪烈千刀萬剮才對,。

但是,，“郭靖想起父親大仇終于得報，又喜又悲，本想用所贈的那短劍去親手殺了他,，但見完顏洪烈滿臉愁苦,，心中仇恨頓消，覺得不必由自己下手了,?！?/p>

更夸張的是《鹿鼎記》，韋小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xiàn)實主義者,，復仇面前更是會權(quán)衡利弊,，當暗害師父的仇人鄭克塽受到皇帝保護，無法復仇時,，便從他那兒勒索了大筆錢財,，殺死其手下馮錫范以泄憤。

復仇者以復仇來確認自己存在的價值,，因此大多數(shù)主人公在復仇之后,，感到無限的茫然和凄涼。

比如《天龍八部》中的蕭遠山,，順應(yīng)社會倫理的要求潛伏少林寺侯機復仇,被動的認同了別人要他充當“復仇者”這一角色,，接受了命運的既定安排。然而,，在他的使命即將完成時,，他對自己的使命和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

突然之間,數(shù)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應(yīng)當十分快意,，但內(nèi)心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凄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么事情可干,，活著也是白活……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

“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報了我卻到哪里去？回大遼嗎,？去干什么,？到雁門關(guān)外去隱居么？去干什么,？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漂流么？為了什么,？”

荒誕的復仇

楊康與完顏洪烈，正是大恩大仇的矛盾典型,。楊康人物性格的分裂,，其實質(zhì)是金庸對傳統(tǒng)“血親復仇”模式的質(zhì)疑。

楊康此時若要報仇，即刻便可得手,，但恩養(yǎng)之情又當如何,？

“……但怎么下得了手那楊鐵心雖是我的生父，但他給過我什么好處媽媽平時待父王也很不錯,，我若此時殺他,，媽媽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喜歡。再說,，難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寇么”

至于張無忌在復仇上就更加迷茫。他的父母張翠山和殷素素是被逼自盡,。他如果要報仇,，須得學蕭遠山一般，殺盡當年參與逼問屠龍刀下落的各派人士,。因為缺乏具體目標,，也就使得張無忌在個性上猶疑和優(yōu)柔。

楊過更慘,，如果明知父親真的“死有余辜”,，這個仇還有什么可報的？縱然黃蓉有做法不妥的地方,，可郭靖對楊過的真心,，恐怕是楊過最終放棄報仇的原因。

古龍小說中的復仇處境則更為荒誕凄涼,?！哆叧抢俗印分械母导t雪是一個被“母親”白鳳公主鍛造的復仇機器。他為了仇恨而活在世上,，因為仇恨他想愛不能愛,。然而命運對他更無情的捉弄是，他不是白鳳公主的兒子,，一切不過是場誤會,。

傅紅雪活在一個“孝子就該復仇”的設(shè)定中，打完整個游戲后升級奪寶后,，才發(fā)覺登錄的是別人的賬號,。

正邪混沌，一念之間

和當下現(xiàn)實世界不同,，武俠小說是一個“用拳頭說話”的叢林社會,。幾乎沒有外人會對“血親復仇”的正義性進行懷疑。所以思考這一問題的重任,，就落到了復仇者自己身上,。

《雪山飛狐》的結(jié)尾處，主人公胡斐在面對殺父仇人時，那一刀是劈下去還是不劈,，既是留下了懸念,，也拋出了對“復仇”母題的終極追問。

這在當時的香港引起了熱烈討論,,，金庸就這個問題接受沈西城采訪時說“寫到最后,，胡斐的矛盾，就變成了我的矛盾,，同時苗人鳳的痛苦,，也成了我的痛苦，這兩人如何了斷恩怨情仇,，連我也決定不了,，所以胡斐那刀到底砍不砍下去，我無法知道……”

按照常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因這個原因而去復仇是合乎倫理的，并且是正義的,。

《禮記·檀弓上》記載：子夏問于子曰“君父母之仇,,，如之何？”孔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p>

什么意思,？就是你惹了我父母，我每天班也不上,，臥草枕盾,，就想著把你弄死。逛街遇到了,，我也不回家準備,，抄起環(huán)衛(wèi)掃帚就和你宣戰(zhàn)。

封建社會,，血親復仇實際是一種私刑,，獨立和區(qū)別于國家暴力機器的公共刑罰。這本來與法制社會的精神背道而馳,，但在中國古代卻被有限度地認可,。

鑒于“子孫相報,，后忿深前”的可怕后果，中國古代在法律上也制定了許多打擊復仇的措施,。如漢和帝廢除輕侮法，并且恢復了“殺人者死”的舊制,。魏文帝規(guī)定“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梁武帝下詔“不得挾以私仇而相報復。若有犯者,嚴加裁問”等,。

但在法與禮的持續(xù)沖突中,，禮往往占據(jù)上風。

歷代史籍所載,，為親族復仇的孝子烈婦中,，受到懲罰的很少，被處死者更少,。甚至有下級官吏將報仇者依法處死,，反而被上級官吏懲罰的事情發(fā)生。

《后漢書·橋玄傳》載,，有孝子為父報仇被縣令路芝處死,，作為齊國相的橋玄竟將該縣令“笞殺以謝孝子冤魂”。

復仇行為甚至還能得到上層統(tǒng)治者的褒揚,。沈勁之父沈充構(gòu)逆,，失敗后為吳儒所殺。沈勁為父復仇,，滅掉吳氏一門,，晉穆帝竟然一點都不追問，反而命之為將,。儒家文化與法制精神之間,，在復仇問題上，千百年來總有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

金庸曾說,，“武俠小說的世界基本上是很不正常的，不講法律,，完全用暴力來解決問題,。生活在武俠世界中，一般人其實是會很痛苦的,?！?/p>

江湖兒女，自當快意恩仇,。但硬糖君卻發(fā)現(xiàn),，在金庸小說中,，幾乎很少有成功的復仇。林平之按說是成功復仇了,，但他的整個生命卻失敗了,。金庸的主角們，幾乎在最后關(guān)頭都放棄了復仇,。除了小說家對命運曲折的擺弄,，或許更多因為：復仇的代價，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