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人生太過復(fù)雜,，但若要找一個(gè)字來總結(jié),，我以為“閑”字最為得當(dāng)。

從古體書寫來觀,，“閑”如門中溜月,。夜幕降臨，閉門而等候月光的到來,，這便是閑的境界了,。

世人常說,，名利不如閑。與其營營于“亡心”之事,，不如于死生之間,，付一切如醉夢(mèng)中?！都t樓夢(mèng)》中,，寶釵在海棠詩社上為寶玉起了一個(gè)綽號(hào)，叫“富貴閑人”,，取得就是“富貴與閑散兼得”之意,。

與事多任重的“第一忙人”王熙鳳相比，寶玉足以當(dāng)?shù)闷稹暗谝婚e人”的稱號(hào),。但閑人絕非慵懶之人,，亦非無所事事的虛擲光陰。賈璉,、賈珍,、賈蓉之流也是有閑之人，卻無半分“閑情逸致”,，反倒閑得無一點(diǎn)趣味可言。

寶玉樂于閑,，但也不是無所事事,。他閑來則讀愛讀之書、做喜做之事,、交可交之友,，閑得像一個(gè)“無羈無絆的散仙”。這種自在本真的狀態(tài),，也是白居易一生的寫照,。他一日雪夜小飲之后，寫詩曰：久將時(shí)背成遺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應(yīng)有以，曾看東海變桑田,。

在白居易眼中,，閑可讀書、可交游,、可飲酒,、可著書，天下之樂,，莫大于一個(gè)“閑”字,?？v觀白居易一生的詩作，“閑”字出現(xiàn)了600多次,，這在整個(gè)中國文學(xué)史上實(shí)屬罕見,。可以說,，中國文學(xué)史上還沒有哪個(gè)詩人像白居易一樣這樣熱愛“閑”字,。

“閑”是白居易的口頭禪，他一生閑居,、閑坐,、閑游、閑行,、閑飲,、閑臥、閑讀,、閑詠,、閑題、閑愁,、閑樂,、閑忙，以至于閑散而度日,，做盡了天下之萬般閑事,。

白居易的一生其實(shí)就寫在他的名字里。名曰“居易”,，實(shí)為居易,；字作“樂天”，實(shí)亦樂天,。他死后,，唐宣宗題詩吊曰：“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一語道盡了這位大唐閑人的一生,。

在早年仕官時(shí)候，白居易先后任職校書郎,、縣尉,、翰林學(xué)士、左拾遺,、參軍,、贊善大夫，后來因越職言事被貶為江州司馬（大名鼎鼎的《琵琶行》即作于此時(shí)）,，不久即升任刺史,、員外郎,，晚年平步青云，任朝散大夫,、中書舍人,，后主動(dòng)請(qǐng)旨任職杭州刺史（聞名天下的“白堤”就修筑于此時(shí)），晚年,，任蘇州刺史,，直到去世，仍過著俸祿優(yōu)饒的生活,。

適足的官位俸祿,，為白居易的“閑人”生活創(chuàng)造了先天優(yōu)越的條件。他有一首《池上篇》,，便是一生生活的寫照,。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須飄然,。識(shí)分知足，外無求焉,。

如鳥擇木,，姑務(wù)巢安。如龜居坎,，不知海寬,。

靈鶴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吾前。

時(shí)飲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閑閑。

優(yōu)哉游哉,，吾將終老乎其間,。

難怪皇帝也呼他作“詩仙”！白居易的這份“閑”,，與先秦莊子和東晉陶潛一脈相承,，后來詩人皆尊他為“閑人之始祖”，紛紛效之,。

北宋文壇領(lǐng)袖蘇軾號(hào)“東坡居士”世人皆知,，而其中“東坡”二字竟是從白居易處得來。白居易任忠州刺史時(shí),，曾在城東的山坡地上種花,，并名此地為“東坡”。蘇軾在黃州東門外亦自墾荒地?cái)?shù)畝,，名作“東坡”,。不僅如此，蘇軾還以“東坡”二字自號(hào)“東坡居士”,，寫詩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钡复松軌蜻_(dá)到白居易的境界,。

白居易的字，“樂天”早已化入到蘇軾心里,，以至于他每每述懷,，常以之入詞。這首《行香子》,，便是例證,。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shí),、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mèng)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shí)歸去，作個(gè)閑人,。對(duì)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隙中駒,、石中火、夢(mèng)中身”,，蘇軾一連用三個(gè)比喻,。其中，“隙中駒”和“夢(mèng)中身”皆是來自于《莊子》,，謂“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和“方其夢(mèng)也,，不知其夢(mèng)也,，夢(mèng)之中又占其夢(mèng)焉，覺而后知其夢(mèng)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mèng)也,，而愚者自以為覺?！?，而“石中火”則來自于白居易《對(duì)酒》中的“石火光中寄此身”。在下闕中,，“且陶陶,、樂盡天真”又不覺將陶潛和白樂天帶入語境。

白居易一生惟崇莊子和陶潛,，蘇軾亦然,，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殊不知是兩位詩人穿越時(shí)空互為知音的“心有靈犀”,。

的確,，莊子,、陶潛,、白居易與蘇軾，就像是相互之間“前世今生”的影子,，他們的終極之路,，都是歸于一種境界：閑境。

莊子說：“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碧諟Y明說：“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币魡柊拙右组e到了什么樣的境界,？與莊子和陶淵明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白居易閑居之時(shí),，曾寫兩首五言詩，足以刻畫出他作為“千古第一閑人“的樣子,。

其一：

置心世事外,，無喜亦無憂。

終日一蔬食,，終年一布裘,。

寒來彌懶放，數(shù)日一梳頭,。

朝睡足始起,，夜酌醉即休。

其二：

空腹一盞粥,，饑食有余味,。

南檐半床日，暖臥因成睡,。

錦袍擁兩膝,，竹幾支雙臂。

從旦直至昏,，身心無一事,。

世俗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幾乎一覽無余。早起喝一碗粥,，隨后睡在南邊屋子里的床上,，一個(gè)人閑閑地坐著，從黎明到黃昏,，終日無事,。白居易的這種閑境，幾乎達(dá)到了禪修坐寂的高度,。在這個(gè)閑人眼里,，衣食住行都可以一切從簡(jiǎn)。他從不擔(dān)憂光陰的流逝，這種忘我狀態(tài)不正是菩提之境么,？

他一日上山,，聽到湛湛清泉，此身則是清泉,；看到悠悠浮云,，此身即是浮云。待到興盡下山之時(shí),，甚至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問道：“興盡下山去，知我是誰人,？”管他這身皮囊是誰的,，管他因何而來，從何而去呢,！

他甚至認(rèn)為,，自己的前世是劉伶，今生是陶潛的化身,。明朝“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宗道這樣評(píng)價(jià)白居易：白樂天,，世間第一有福之人也。

白居易的福,，來自于他的這份“閑情逸致”,。世間之人都用盡心思，求名,、求利,、求知、求福,、求壽,，而白居易卻深諳佛家妙語：用心即是錯(cuò)。用盡萬般心思,，最終只能歸為一個(gè)“忙”字,。“忙”者何也,？亡心矣,。心力枯竭、心血枯槁,、心神散盡的那一刻,，世上的忙人便知道“閑”的好處了。

在白居易看來,，作個(gè)閑人簡(jiǎn)直堪比“地仙”和“天爵”,，過一天的安閑生活比萬兩黃金竟要昂貴。作個(gè)閑人,，是天下多少人的夢(mèng)想?。?/p>

如今,，人謂“在忙嗎,？”為親友、同事,、同學(xué)間打招呼最常用語,，足見今人之忙碌。忙而為何,？無非是尊榮福壽而已,。能像白居易這樣閑閑過罷一生的人，在忙人們看來,，是不折不扣的“人生失敗者”,。

白居易曾說：“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保@句話在哪一個(gè)時(shí)代都從不過氣,，因?yàn)椤巴档酶∩肴臻e”是紅塵中人早已習(xí)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哎，時(shí)至今日,，“閑”竟比奢侈品還要昂貴好幾倍,！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