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史詩 -----讀傅菲散文《焚泥結(jié)廬》
夏云泥
每次讀傅菲先生的散文,,我都會產(chǎn)生一種同時與散文和小說對話的感覺,。他的散文沒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沒有古板老舊的格格框框,,也沒有刻意遵循舊時散文的法定模式,,倒像是一個熟稔農(nóng)事的農(nóng)人,老老實實打理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真實地行走在山川曠野,、田野地頭。 哪兒的一顆麥苗青了又黃,,哪兒的一塊泥土硬了又軟……他心里自然有一本賬,。這本帳是原始的憑證,也可以說是他眷顧這片土地的初心,。苗和泥土是兩個自然的生長極,,卻又是互為依賴的整體,共存于同一片現(xiàn)實的境遇里,。苗借泥土竄長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泥土借苗韻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老農(nóng)借助它們表達自己的情感,、改善自己的生活境況,。仔細咂摸咀嚼,苗生長的韻味,、泥土深埋的氣息,、老農(nóng)的思想指向就慢慢流淌出來了。 傅菲先生的散文就是這樣的散文,。原始和現(xiàn)實互相碰撞,、人性與社會互相砥礪,生活和人生互相印證,。寫實的描寫,,詩意的心語,震撼的場景,,豐滿的人物,,掙扎的人性,原始的氣息,,從他的口中,、故土、筆端吹來,。這種破除法定的散文,,恰恰將蘊藏在他心中的故事,打上自己文學(xué)個性的烙印,,采取多線性的敘述,,通過一個個故事和人物,描摹出了一篇篇外形原汁原味,、作意力透紙背,、背后耐人尋味的作品。比如傅菲先生的這篇《焚泥結(jié)廬》,就是一部優(yōu)秀的散文力作,。 這篇散文發(fā)到流年社團以后,,我讀了幾遍,卻遲遲不敢發(fā)聲,。我仿若遇到了一壺精品陶器泡制的香茶,,原始的茶具、泥土的香味,、亙古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諸般味道充斥著我的感官,難以一時說出其中的真味,。 陶器,,是我非常喜歡的物件,永遠散發(fā)著大浪淘沙后清幽,、古樸的光,。欣賞這樣的物件,是需要與陶器輕言細語展開心靈對話的,。陶器身上永遠泛涌著來自歷史深處的光澤,,很容易讓人恍惚之間走入這樣的場景: 一天天遠去的光景,一雙雙沾滿泥土的手,,一道道古舊的工序,,一次次千錘百煉的摔打,一爐爐煙火的熏烤,,一個個血洇汗浸的靈魂,,最終煅燒出一件件歷經(jīng)苦難、鳳凰涅槃的陶器,。燒出的陶器因了人感情的澆筑,,便有了生命;因了摔打,、煅燒的經(jīng)歷,,便具備了苦痛;因了歲月的沉淀,,便有了泥土的蒼涼,;因了古遠的氣質(zhì),便有了曠幽的詩意,。陶器的經(jīng)歷,,不亞于一場跌宕起伏人生的塑造,更像是一部陶器奮斗掙扎的生活史詩,。這樣的陶器怎能不讓人心生喜歡,?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描述的正是史詩般的手工陶器生存掙扎的歷程。我對它那種發(fā)自心底的喜愛,,如同得了一千年寶貝,,拿在手里百般端詳、千般品味,,愛不釋手,。 在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里,生存是一個沉重的字眼,。這個字眼讓整篇散文的格調(diào)里摻雜著有一種椎人虐心之痛。村莊需要生存,,陶器需要生存,,制作手藝需要生存,制陶人需要生存,。生存讓制陶人付出了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也讓陶器沉浮于泥土之下,疼痛從鼓脹的泥土噴涌到身體里,。泥土為之變色成灰,,村人為之命運更迭。 散文開篇就是制陶人榮叔生命將盡的鏡頭,,一下子將整篇文章的氛圍融入到一股陣痛之中,。家境貧窮的榮叔一輩子從事制陶活計,拉泥,、踩泥,,常年飽受水氣和泥土的浸泡,精氣神隨著心血和汗水漸漸滲透到泥土之中,,他們的辛勤勞作決定了陶器的品質(zhì),,也賦予了陶器生命的色彩。榮叔在生命與生存之間,,他顯然選擇了生存,。因為生存是一個家境貧困的人家唯一的選擇,也是決絕的選擇,。長時間泥水的侵襲,,讓榮叔得了水濕,不能拉泥踩泥了,,便外出賣陶,。后來走路也走不動了,他又轉(zhuǎn)行稱柴火,。制陶并沒有從根本上改善他的生活境況,。老婆懷孕沒有肉吃,他殺貓取肉獲取營養(yǎng)。最后,,他的生命重歸泥土,。“我們一輩子都在還債,我們從泥里挖了多少,,也要還回去多少,,誰都不欠誰,最后了啦,,一拍兩清,。”榮叔這些制陶人的生存觀念很簡單:制作陶具,,吃頓飽飯,,穿件暖衣。泥土的憐憫,、生命的繁衍給予的少之又少,,時間一點點剝?nèi)チ怂麄兊钠と夂途瘢粝碌氖且桓北粴q月掏空的軀殼,。榮叔臨死,,眼角涌出了兩行淚水,最后的,,僅有的,,也是全部。榮叔的淚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告白,。當(dāng)生存面對死亡,,一切變得如此脆弱。就像一件浸在時光深處的陶器,,當(dāng)有一天風(fēng)霜如刀,、日月如劍百般摧殘它的時候,碎裂成片,,重新埋于泥土,。這種潛伏于泥土中的痛,隱忍而長久,。即便過去經(jīng)年,,始終蟄伏在歲月深處,時不時地冒出來刺痛人們的神經(jīng),。這就是難以改變的生存之痛,,只要有生命的維持,這種痛便不會消弭于無形,。 生存是為了改變命運,。對于制陶人而言,,不僅要通過制陶改變自己的命運,同樣的還要改變陶器的命運,。文港是村里制陶的大師傅,,有著精湛的制陶手藝。散文對于文港的敘述是一種放射性的,,以文港為母體,,藤繞瓜牽,文港的徒弟陽魚,、水桶,,文港的孩子水榕、水杉,,制作出的陶器,,陶器廠的命運,像一張漸漸收攏的網(wǎng)緊緊連了起來,。文港是陶器廠的主心骨,多年的制陶經(jīng)歷,,讓他與泥土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村里每家的房子和生活用的陶器,都能從中找到他的影子,。就連村里人死了,,他也去幫著死人洗身,他說,,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死人要不了幾天,都成了泥,。他早已把泥土當(dāng)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也從泥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人和泥都是一個德性,經(jīng)得起摔經(jīng)得起用,,卻經(jīng)不起碎,,再好的水缸一鐵錘下去,全爛了,,爛了就是死了,,補也補不了。文港制作的陶器遠銷外地,,孩子兒時卻缺吃少穿,,偷吃食,沒衣穿,,成人后在外過著卑微的生活,。這就是一代制陶人家庭的命運,。落后的物質(zhì)生活、精神的極度匱乏,,讓文港的生命和生活走向極地,。他幾乎與村里的寡婦都有染,找樂子,,聊以打發(fā)制陶冗長的時光,。這種粗陋的行為,是文港尋找精神安慰的一種方式,,也是尋找自身價值的途徑,。只有在寡婦那兒才能體會到自己作為男人和制陶大師傅的歸屬感。孩子成家后,,兒媳為他買了人參,,他幾乎鯨吞吃下,結(jié)果讓他“笑瞇瞇”的死去,。讀到這里一陣難以掩蓋的悲涼充斥著心底,。文港到死也想不通,好生生的東西吃了為啥會致死人命,?那是因為文港這些制陶人身體的餓,、心中的苦沉郁的太多,一頓飽飯,、一樣好的吃食就能讓他們滿足,。命運就是這樣同文港做了一個致命的游戲,這個游戲里邊苦于生存的制陶人苦苦地掙扎,。陽魚吃不了制陶的苦累,,改行做了石匠,因為石匠輕松且管飯,、有點心,。填飽肚子這個聽起來最簡單、最樸素的想法,,在這群人身上卻難以實現(xiàn),。只是為了一口飽飯,就能打垮他們的心理底線,。生存的現(xiàn)狀由不得他們多想,,生活的出路可以讓他們丟掉千辛萬苦學(xué)來的手藝,另投他門,。這是陽魚在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抉擇,。這個抉擇于他而言,一定有著無奈和痛苦,,然而當(dāng)生活與現(xiàn)實碰撞,,他只能忍痛割愛,。這,只是為了活著,。 陽魚改行,,榮叔、文港像陶器一樣經(jīng)過多年的摔打和煅燒,,曾經(jīng)的血性一點點變成了陶器身上充滿時間質(zhì)地的清幽的光,,最終沉降到黑暗里,無聲無息,,永久地泛著生命隱秘的光澤,。制陶人的命運是手工制陶手藝盛衰史一個濃重的縮影,從制陶人身上,,能找尋到制陶手藝在歷史大潮中浮沉的痕跡,。村人對于制陶存著宗教般的敬畏之心,每逢開爐制陶,,文港等制陶師傅必是沐浴換衣,,這是一種亙古就有的祈禱方式。祈禱是制陶人與天地達成的契約,,無非是求得制陶的順當(dāng),,日子的充盈,人們的安康,。這種契約對制陶人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他們的筋骨血肉漸漸被泥水侵蝕,,被風(fēng)霜所化,。而制陶人和制陶手藝的命運并沒有如他們所愿,并沒有因為天地的垂憐而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制陶師傅改行的改行,,死去的死去,科技的創(chuàng)新漸漸替代了手工制陶的工藝,,繼而陶具廠倒閉,,手工制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制陶廠原址斑駁的工棚,,沉于泥土的陶片,,村人家中古舊泛幽的陶器,不斷擦洗還原本真痕跡的制陶工具,,無不昭示著手工制陶帶給人史詩般的厚重和蒼涼,。制陶廠關(guān)閉了,向世人關(guān)閉了一扇通往陶器歷史的窗戶,,“消失的太快,,消失得我們有許多恍惚”,。文港的徒弟水桶,卻承擔(dān)了陶器手工制作的重任,。在科學(xué)技術(shù)高速發(fā)展的當(dāng)下,,手工制陶已然沒有多大市場。在水桶心里,,手工制陶始終是一塊圣地,,保存制陶手藝是一份沉甸甸的使命。這份使命,,滲透著制陶人太多的心血,,打烙著太多的歷史痕跡,盈蕩著從時光深處不斷涌過來的一種精神和血性,。每當(dāng)說起制陶這門手藝,,水桶便會哽咽,卻始終不改自己的初心,,他說:那么苦的年代,,我們都過來了,飯吃不飽,,天天鞭撻泥摔泥墩,,我要守著手藝到死。這是一個制陶人發(fā)自心底低沉的誓言,,顯得悲涼,、沉重、滄桑,。當(dāng)手工制陶漸漸消失的今天,,我們到底還能為它做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申報固然可以將手工制陶手藝納入歷史文化長河的細枝末流,,但更需要的是我們要完整的保存這門手藝,,讓后人通過這門手藝知道泥土生長的秘密,了解村莊繁衍的真相,,解讀生存的密碼,,傳遞生命沉浮的信息。而見證制陶手藝命運的是向洪荒中奔涌而去的時間,。 “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蹦嗤翆θ说南o外乎用時間的鋸一點點將人割舍掉,,最終沉于泥土,。這種痛苦如影隨形。有位詩人曾說過“時間,,它在下一刻中到來,,卻在上一刻中失去,像極了漏斗中的沙,,一去不再復(fù)返,。”人活在世上,,最禁不住的是時間的考量,,而陶器的制作史就是一部時間的簡史。陶器源于古代,,本身就有著時間的質(zhì)感,,手工制作陶器的手藝散發(fā)著古舊的光韻,加之本文的描述承載著時間的重量,,讓本文通篇充滿了對時間的拷問,。原始古舊的制作工地,古樸至簡的制作工序,,宗教般的開爐儀式,,光背揮汗的制作過程,火苗如舌的陶器煅燒,,焚化人心的教堂似的各種燒窯,,制陶人命運的奮斗掙扎,手工陶器的歷史浮沉等等,,從時間的長河里不斷地向讀者傳遞著時間之蒼,、時間之重、時間之痛,。在散文里,,制陶人與手下制作的陶器生命是一體的,,經(jīng)過踩,、摔、揉,、燒等工序,,最終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走向命運的終點,。 傅菲先生的這篇散文通過多線性的敘述,,將人物和陶器的命運、制陶人和陶器的生存現(xiàn)狀,、陶器發(fā)展的時間和歷史有機穿插融合在一起,,借助細膩的人物刻畫,,古韻詩意的場景描寫,自然轉(zhuǎn)換的故事敘述,,陶器制作的滄桑厚重,,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部泥土生存、掙扎,、繁衍,、傳承的悲壯史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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