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如海篇

古人所說的修養(yǎng)是一種接人待物的分寸感,，一種把道理,、利益與人情三者結(jié)合得很好的素養(yǎng)。

1

你一定遇到過這樣的人,，你對他沒什么好感,。可忽然有一天,，他請你幫一個忙,，并且，他很理直氣壯,。

你可能之前讀過一篇叫《致賤人,，我為什么要幫你》的文章，觀點是“別不好意思拒絕別人,，反正那些好意思為難你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好吧,，我今天講的這個人,，就是一個十足的賤人。在他窮得丁當響的時候,，曾得到過一個人的資助,，但轉(zhuǎn)眼他就把這件事給拋在腦后。日后,，這位恩人的女兒落了難，他非但不出手相助,，反而狠狠地把她往火堆里推了一把,。

這個人，是《紅樓夢》里一個很重要的串場人物：賈雨村,，中學語文課文里《葫蘆僧判斷葫蘆案》里那個貪官,，就是他。

這一次,，他又要請人幫忙了,。他托的人是林黛玉的父親,、也就是賈寶玉的姑父，林如海,。

而林如海是一個真正有修養(yǎng)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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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能被賈府看上聯(lián)姻,，不是靠運氣,。他是個書香門弟的世襲貴族，本人又科舉出身,，還高中探花,，這叫貴上加貴。他的官職是揚州巡鹽御史,，主管江南鹽務,，這個官職不高,，卻把持了朝廷財政的重要來源,，所以是個富得流油的肥缺。

賈雨村丟官之后,，托人進了林如海府上,，做了西賓,，也就是林黛玉的私塾先生。像賈雨村這樣一個一心向上爬的人,，當然不會只想做一個家庭教師退隱江湖,，他是想借助林如海東山再起。

很快,，機會來了,，朝廷要重新啟用之前被革職的人。一聽到消息,，他馬上去找林如海,，請他幫忙打通關(guān)系，“運作”一下,。

一個身居高位的貴人,，面對一個有前科劣跡的賤人，會不會像《致賤人》里說的“我可以幫人,，但我不想幫你,，因為你不值得”呢？

《紅樓夢》用這樣一段精彩的對話告訴我們,，一個真正有修養(yǎng)的人,，是如何面對一個賤人的求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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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賈雨村的來意,，林如海的第一句不是罵回去,，也不是滿口敷衍,，而是反過來請賈雨村幫了個忙。

這是個什么忙呢,？

林如海的意思是說,，自己的夫人過世之后，因岳母（賈母）思念外孫女（林黛玉）,，準備把她送到京城去住一陣子,，請賈雨村幫忙護送進京。

這絕對是個硬湊出來的“忙”,，林家有錢,，要送女兒進京，大不了請個威遠鏢局的保鏢護送一下,，賈雨村不過是個文弱書生,，能頂什么用呢？

林如海真實用意有三個,。

首先是圓場,。我們發(fā)現(xiàn)，賈雨村真不懂規(guī)矩,，請人辦事,，連起碼的禮儀都沒有做到。你現(xiàn)在還是林府的家庭教師,，想請主人推薦官職,，起碼應該先請辭吧？難道林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林如海不但沒有責怪他，反而為他想一個很好的辭職理由：林黛玉走了,，賈雨村自然用不著再留下,。

第二點就是給面子。人人都有求人的時候,，就算被求的人客客氣氣,，求人者心里也難免不是滋味，更何況還是個很重面子的文人,。

所以林如海第二句話說得更漂亮：“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jīng)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意思是說你教育小女有方，我們禮應回報,。這就把“被人求助”變成“報恩”,，送了個好大的面子,。

第三點考慮就更細了，賈雨村囊中羞澀,，跟林家的船一道走,，不但路費省了，連上下打點的費用都一并準備好了,。

林如海幾句話,，賈雨村面子里子都有了。而他的第三句話,，更是了不起,。

4

林如海接下來說：“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我早已準備把你推薦給我的內(nèi)兄了，所以不是你賈雨村請我?guī)瓦@個忙,，而是我主動要幫你的忙,。

做人做到時這個份上，我心里一個大寫的“服”字,。

但賤人就是矯情,，賈雨村再度顯示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本色，他嘴上言謝,，心里卻不放心,，繼續(xù)問：“不知令親大人現(xiàn)居何職？”

其實賈雨村之前已經(jīng)聽冷子興說過林如海的親戚關(guān)系,，但林如海的內(nèi)兄有兩個,，除了有用的賈政，還有個沒用的賈赦,，他是怕林如海隨便應付他一下,，想要進一步確認。

林如海淡淡一笑,，假裝沒有看出來,，把內(nèi)兄賈政大大地夸了一番，最后還說了一句話：“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意思是說，你這么有節(jié)操的人,，我怎么會隨便托一個人呢,？

感受到對方的惡意，卻不點破,，還要為對方著想,，這種涵養(yǎng),，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呢？

到這時,，賈雨村“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真是一個賤到骨子里的賤人,。

書讀到這里，大概所有的人都會義憤填膺,，幫助這樣一個賤人,，你不知道什么叫養(yǎng)虎為患嗎？

我也有一個疑問,，賈雨村是個真正的小人,，他在林家呆了那么長的時間，久居官場的林如海難道就沒有看出來嗎,？

5

我認為林如海多多少少是看出來一點了,，但正是因為看出來了，這個忙才幫得如些小心謹慎,。如果是知心朋友之間的幫忙,，哪里需要這么多講究？

有一點很值得玩味：賈雨村請林如海幫忙動作官位,，林如海卻把事情托給了別人,，是林如海沒有這個能力嗎？

當然不是,，林如海托的賈政,，官任工部員外郎，正四品,，相當于司局級,，和他自己的級別差不多，一個是京城要員,，一個是地方大員,，賈政能幫的，林如海照樣能幫,。

林如海這么做,，正是防著這個人，不愿與他深交,，也不愿意為他擔保,。

既然心有防備，那這個忙,，咱不幫行嗎,？

也不能。賈雨村不走林家的路子，也會走別人的路子,，萬一哪天飛黃騰達,，那就是小人得志啊。再回想當年,，好歹也在林家做了這么長時間，最后兩手空空走人,，這是多么大的羞辱啊,。

正是因為對方是個賤人，所以不得不幫,，還要幫得有分寸,。

話說回來，誰也沒有能力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想到這么多彎彎繞,。林如海的這個忙，幫得這么漂亮,，歸根到底,，還是這些世家子弟，從小學習待人接物,，一點一滴修成的教養(yǎng)——有些人的忙,，你可以不幫，可以敬而遠之,，但不代表你可以打臉,。

6

看古典小說，我有一個體會,，古人的修養(yǎng)是一種待人接物的分寸感,，一種把道理、利益與人情三者結(jié)合得很好的素養(yǎng),。

現(xiàn)代社會,，我們學會了按規(guī)則辦事，卻忽略了規(guī)則背后的人情冷暖,；我們學會了大膽表達自我,，卻忽略了別人的感受。

這也是我的新系列的主題：《紅樓夢》的人情冷暖,。

有人說,，如果把賈雨村這種人渣推向官場，不是為害社會嗎,？下周,，我就再分析一下另外三個幫助過賈雨村的人，從這個角度體會《紅樓夢》獨特的善惡觀。

下：賈政篇

從“順水人情”到“真心幫忙”,，這就是一個人建立社會關(guān)系的必經(jīng)之路：用一定的精力去篩選維護弱關(guān)系,，再從弱關(guān)系中找到強關(guān)系，并用大部分精力去維護這些強關(guān)系,。

我會用《紅樓夢》中的一個情節(jié)分析這個人際關(guān)系理論,。

1

幫忙有兩種，一種是順水人情,，一種是真心出力,。

順水人情就是自己方便、與人方便,，幫助一下別人,，自己也不費力。

上篇講了《紅樓夢》里賈雨村被免官后想復出,，找到了林如海,。林如海和賈雨村并不是深交，也不想與他有太多瓜葛,，于是作了個順水人情,，把他推薦給自己的內(nèi)兄賈政——”真心出力“的人。

什么樣的“順水人情”才會找到“真心出力”的人,？賈政又為什么要“真心出力”,？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

2

賈政的“真心出力”,，書中用的是“竭力內(nèi)中協(xié)力”,，賈雨村是個窮秀才，“內(nèi)中協(xié)力”不僅指推薦,，還有上下打點的意思,。

賈政的這個忙為什么幫得這么賣力呢？妹夫的推薦是個關(guān)鍵,，“順水人情”除了牽線之外,，還有一個基礎(chǔ)篩選的作用，就是把雙方的需求進行匹配,。

賈政需要什么樣的人,？

第一，要有才華,，有見識,。賈政不是科舉出身，所以他喜歡找這樣人給他撐場面,。果然,，賈政與賈雨村見面一聊,，就很欣賞，視為“點贊黨”第一人選,。后來,，大觀園剛剛建成，要題匾額對聯(lián),，這種裝門面的事,，他第一個就想到賈雨村。

第二,、科舉出身,，當過官，又丟過官,，經(jīng)歷了官場洗禮，不是那種還需要調(diào)教的生瓜蛋子,。這種人既有前途,，又好控制。

最重要的一點,，賈家需要一個“白手套”,。

賈府上上下下六百多號人，人員規(guī)模相當于一家大型公司,，但收入只有幾個人的薪俸和田租,，資產(chǎn)再雄厚也會坐吃山空。所以,，他們通常有一些非正道的生意,，比如放高利貸、走私,，再順道強搶個民女,、霸占個田產(chǎn)什么的，這就需要衙門里有些負責洗地的自已人,。

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賈雨村這個讀了一輩子圣賢書,、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就甘愿當這個“白手套”呢？

3

《紅樓夢》看到三刷,、四刷的時候,，你就會跳出對小說角色的愛與恨，把他們當成自己身邊的人,，去理解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他們的欲望,。

賈雨村祖上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到他父親那一代破落了,，普通人家二三十年養(yǎng)一個只張嘴吃飯,、不下地干活的讀書人，付出的代價是很大的,，所以他出人投地,、光宗耀祖的欲望也是格外強烈。

然而現(xiàn)實非常殘酷,，賈雨村第一次當官,，一心要有所作為，最后卻丟了官,，其中的原因,，上司給的理由有兩點：“恃才侮上”和“擅纂禮儀”。

所謂“恃才侮上”其實就是只知道工作,，不知道如何巴結(jié)上司,、如何鉆營關(guān)系，所謂“擅纂禮儀”就是只知道四書五經(jīng)里的圣人道理,，不懂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

這些東西，世家子弟從小耳濡目染,，就算像賈寶玉那樣不喜歡這套的人,，也能潛移默化，但賈雨村這種貧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不栽幾個跟頭,，哪里會懂？

在上篇中,，我們看到林如海的氣度,，卻忘了那是仕宦人家從小的歷練，我們看到賈雨村的狹隘,，卻忽視了貧家子弟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苦苦求生時產(chǎn)生的心理扭曲,。

平民子弟進了官場，所有的榮華富貴都擺在那兒讓你看,，卻不給你,，要你上竄下跳，用你最寶貴的東西去交換,。

這最寶貴的東西就是做人的良知,，這才是做“白手套”的不二人選。

如果說“順水人情”講的是緣份,，那“真心出力”就是利益交換了,，于是賈政很快就有了回報,。

4

很多讀圣賢書的貧家子弟，一旦看穿了大道理,，做起壞事來,，往往比世家子弟更肆無忌憚。當你的信仰變成對你無情的嘲笑,，你就只有發(fā)誓要加倍做一個壞人,。

賈雨村剛到應天府，就幫賈家擺平了一場人命官司,，這段情節(jié)很有名,，入選了中學語文課本，叫《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賈政的太太王夫人有個外號“呆霸王”的姨侄薛蟠,，搶別人的老婆，還打死了人,，而賈雨村則想辦法幫他脫了罪,，立刻還了賈政一個人情。

賈雨村投靠的不僅僅是賈政,，而是整個賈府。比如說,，賈政的哥哥賈赦看中一個古董收藏家的扇子,，人家卻不肯賣給他?！斑@沒天理的”賈雨村知道這件事后,，“訛他拖欠了官銀”，把這扇子充了公,，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賈赦,。賈赦高興地連說：你辦事，我放心,。

細讀此節(jié),，你會發(fā)現(xiàn)，賈赦根本沒有請賈雨村幫忙,，而是他主動獻殷勤,。書中說賈雨村“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說明這類事只是順手為之,，獻上薄禮一份。

賈雨村“白手套”的角色完成得非常完美,，進而又把關(guān)系從賈家拓展到整個四大家族,，最后官位也做到了“大司馬協(xié)理軍機參贊朝政”,，從二品，比賈政還高,。

5

回頭再看林如海的順水人情,，我們不妨用現(xiàn)代的社會學理論，再分析一下這個賈雨村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節(jié)點,。

英國作家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的暢銷書《引爆點》里介紹了兩個概念：弱關(guān)系和強關(guān)系,，就對應了我們剛才說的“順水人情”和“真心幫忙”。

他在書中分析了某個地區(qū)的求職渠道,，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找工作都通過熟人介紹,，而從正規(guī)的招聘渠道找到工作的，不足三成,。

這個比例在中國應該差不多,，就算是北上廣這樣典型的陌生人社會，一個有四五年工作經(jīng)驗的人想要跳槽,，最好的辦法還是熟人介紹,。很多HR也覺得，內(nèi)部員工介紹過來的人,，往往要比招聘網(wǎng)站上來的人靠譜的多,。

《引爆點》繼續(xù)對他們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介紹工作的關(guān)系大多屬“弱關(guān)系”——56%的人只不過是“偶爾”見到求助者,，28%的人與介紹人甚至只有“一兩面之交”,；只有16%的人與介紹人是很好的朋友，即強關(guān)系,。

有社會學家總結(jié),，大部分人精力有限，只能管理150個左右的個人關(guān)系,，其中保持親密關(guān)系的僅有十個人左右,。

而這10個人又至關(guān)重要，有一條著名的社交經(jīng)濟學理論：你的收入是你經(jīng)常聯(lián)系10個人的平均值（這個理論相當有效,，大家可以自己算一算）,。所以，F(xiàn)acebook有一項消費信貸業(yè)務,，就是根據(jù)你最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好友名單決定你的貸款額度,。

從“順水人情”到“真心幫忙”，這就是一個人建立社會關(guān)系的必經(jīng)之路：用一定的精力去篩選維護弱關(guān)系,，再從弱關(guān)系中找到強關(guān)系,，并用大部分精力去維護這些強關(guān)系。

從林如海到賈政,，這正是賈雨村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過程,。

6

在你的人生中,，有多少人愿給你“順水人情”，代表你可能爭取的機會有多少,；而那個“真心出力”的人,，則代表你能用這個機會走多遠。

所以不要輕視你身邊每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也許你未來的機會,，只是他的舉手之勞。

換句話說,，不要吝嗇你的每一次“順水人情”,，因為你的舉手之勞，可能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本文為“《紅樓夢》中的人情冷暖”系列第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