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Rouge
　　導(dǎo)演：關(guān)錦鵬
　　主演：張國榮  梅艷芳
　　首映：1988年1月7日

　　《胭脂扣》這部電影,，我一直都不太喜歡。
　　與電影相比,，我更欣賞原著,。記得與它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那一年《霸王別姬》剛剛上映,，我看了電影看不夠，到處尋找《霸王別姬》的原著,，而《霸王別姬》沒有找到,，卻找到這位作者的另一部作品《胭脂扣》……啊，且慢,，是有這部電影的,，而且也是張國榮主演的吧，忙忙地買回來一看……就此泥足深陷,。這也是一種緣分呢,，不是嗎？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逢李碧華作品必買：《青蛇》,、《秦俑》、《誘僧》,、《生死橋》,、《潘金蓮的前世今生》、《滿州國妖艷 ——川島芳子》……直到后來,，眼看著李氏寫作風(fēng)格越來越凄厲越來越血腥,，前年被一篇關(guān)于噬尸的文章徹底嚇破膽后，終于沒有繼續(xù)追隨她的新作……
　　《胭脂扣》一書,，寥寥八萬余字,，說是中篇小說更準(zhǔn)確一點，卻在這短短的篇幅內(nèi),，寫盡時光流轉(zhuǎn)空間暗換愛火翻騰人面變異,，出人意料的高潮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氣氛凄楚而瑰麗，筆力搖曳而沉雄,，讀來時而莞爾,，時而屏息，時而幾欲仰天長嘯,，時而忍不住淚盈于睫,。我太理解這本書為何會成為李碧華的成名作——或許會有人不喜歡，但是怎會有人毫不動容,，在李碧華其后的作品中,，也可以說是佳作迭出，但是論及刻畫情感的深度和時代空間的厚度,，恐怕也只有《霸王別姬》可以媲美,。就憑這部小說本身充足的戲劇感和豐滿的人物形象，我對《胭脂扣》這部電影的寄望,，一點都不比《霸王別姬》弱，素來也聽?wèi)T了對這部電影的贊美之辭,，誰知千方百計找來一看,，卻……完全不是我所想象。
　　如花和十二少兩個人物,，在原著中已經(jīng)是性格鮮明呼之欲出,，人生際遇令人慨嘆，卻都不是可愛的角色：十二少其人,，俊美,，儒雅，風(fēng)度翩翩,，在感情的投入上也可以說是盡了全力,，但是世家子始終都有世家子的局限，終于在多方壓力下與如花漸行漸遠(yuǎn),；如花則是李碧華小說中慣有的女性形象：癡情而自私,，聰慧而毒辣，為了得到心愛的人,，完全可以不擇手段,，菊仙、青蛇,、川島芳子,、段娉婷……莫不如此。但是有心計的江湖女子如段娉婷,，也不過是向?qū)︻^告密,，不惜害自己的愛人雙目失明，也要長留他在自己身邊；如花卻是干脆奪去愛人的性命,，既然我不能得到你,，就叫所有人都得不到你，你也什么都得不到,。書中借另一個主角袁永定之口評說：“……這種女人很可怕,。她不愛你猶自可，不幸她愛上你,，你別想逃出生天,。化身為蒼蠅,，她也變作捕蠅草來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陰魂不肯放過,?！惫适碌慕Y(jié)尾還刻意提起歌曲《卡門》：“……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
　　問世間情是何物,？永遠(yuǎn)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性格決定命運，也決定與命運相關(guān)的一切,，包括愛情,。我個人的愛情觀是合則合，不合則分,；就算我依然愛著你,，也不會阻攔你去尋找別樣的幸福；如果我依然愛著你,，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天長地久有很多種方式，不必靠無謂的犧牲換取,，圖窮匕現(xiàn),、血淚淋漓奪來的幸福又有什么味道，何況是以傷害他人為代價,？但是這世上當(dāng)然有許多人與我的愛情觀是不同的,，所以會有如花，對天長地久的極端渴望使她愛到死纏爛打,，縱使陰陽隔世也不罷休,?？杀瘑幔炕蛟S,?？蓯蹎幔坎挥X得,。但是高超的小說家如李碧華,，并不要求讀者愛上她筆下的人物，而是通過人物豐富立體的性格,，跌宕起伏的命運,，引發(fā)讀者的或是同情或是驚悚，或是憐惜或是慨嘆,，所以縱使不喜歡如花這個女子,，也不妨礙我為她的故事投入感情。
　　然而電影的改編,，使這個故事變得怪不可言,。關(guān)錦鵬導(dǎo)演顯然對如花這個女子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和偏愛，一個個鏡頭一句句對白都把她塑造成一個楚楚可憐,、惹人疼愛的弱者,，原著中下大筆墨描寫的心計深沉的一面未能得到充分鋪陳，但是下毒謀殺十二少一節(jié)卻又從原著中照搬,，忽如其來地狠辣又忽如其來地一筆帶過，不但使原著中尖銳的人性沖突味道全失,，而且使如花的性格變得曖昧飄忽莫名其妙,。
　　更加莫名其妙的還有一個所謂的負(fù)情人十二少。電影中的十二少,，除了“ 南北行三間中藥海味鋪少東”的身份和“眉目英挺,，細(xì)致溫文”的形象未變之外，與原著中頗有差異：由于張國榮主演的緣故,，比原著中的十二少多了一點天真,，如果按照原定計劃由鄭少秋主演，可能就大有不同,；由于是關(guān)錦鵬導(dǎo)演的緣故,，比原著中的十二少多了一點懦弱，如果換個導(dǎo)演來拍,，可能也是大有不同……關(guān)錦鵬導(dǎo)演是一個少有的常以女性角度來拍攝電影的男導(dǎo)演,，電影風(fēng)格比許多女導(dǎo)演還要陰柔，所有的男主角全成陪襯,，性格一個比一個懦弱,，毫無擔(dān)當(dāng),；但是《胭脂扣》中的男主角，不但是“弱”而已,，而且“弱”得毫無道理,。

　　無論是在電影中還是在原著中，單就十二少本身的行為來說,，他已經(jīng)做到了一個男人能為心愛女人做到的極至：送花牌,，送銅床，輕憐密愛,，處處言聽計從,，連老鴇都忍不住發(fā)話：“我從水坑口做到石塘咀，做了二十幾年老板娘,，還沒見過一個孝子,，像你這個溫心老契，這么懂得溫姑娘……”在父母不允的情況下,，冒天下之大不韙離家出走與如花同居,，甚至不惜低聲下氣學(xué)戲謀生，片中大老倌華叔一語道出他需要經(jīng)歷的磨難：“做徒弟都要先伺候師父,，奉茶倒水端痰盂……我怕你這個太子爺受不了呢,。”他也受了,。關(guān)導(dǎo)演顯然對這個角色也寄予了極大的同情,，使他的付出尤以電影中為甚： 
　　原著中，如花代十二少多方打點,，免去了伺候師父的苦役,；而電影讓我們明明白白地看到：他連痰盂也都端了，自然是什么都做了,，以一個太子爺?shù)某錾恚?
　　原著中,，十二少跟如花吵過架，罵過人,，更在家庭逼迫下向如花提出分手,；而在電影中沒有，兩人從始至終不曾分開過,，戲談“為淑賢穿長衫”之際,，已經(jīng)是兩人決定殉情之時；
　　原著中,，十二少并沒有吃鴉片,，他看到如花身亡的慘狀，慌亂欲逃,，結(jié)果被如花事先下的安眠藥毒倒,；而在電影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吃了。雖然在如花遞過第一匙鴉片時有過一瞬間的猶疑,，但是他還是接受了,，在不知情地喝了如花的毒酒之后，又和如花一起一匙一匙吃了鴉片,。至于為什么在這種情況下,，如花死了而他沒死——誰知道？去問關(guān)導(dǎo)演,？
　　所以,，如果原著中稱十二少為負(fù)情人，尚可理解,；電影中稱他為負(fù)情人,，“無膽鬼”，實在令人困惑：死都為你死了,，你還要他怎么做,？是因為他沒有在復(fù)蘇之后再次尋死？如花哀哀道來：“如果他是真心的,，救活都可以再死,，他偷生，他丟下我一個……”諸位看官,，如果是你,，不惜丟下一切與心愛的人殉情，結(jié)果在復(fù)蘇之后,，發(fā)現(xiàn)毒倒你的并不是鴉片,，而是你傾盡所有去愛的人欺騙了你，暗暗下在你杯子里的安眠藥,，讓你在自殺之前已被謀殺……你為何要為這個女人再死一次？如花因此失去十二少,，根本就是咎由自取,。而十二少并沒有抱怨一句，只是從此了無生趣,，再也沒有愛過別人,，與妻兒關(guān)系疏離，帶著和如花一起染上的煙霞癖孤獨終老,，潦倒一生,，五十三年后見到如花仍然一眼認(rèn)出，可見一直念念不忘……這樣的付出,，還不夠癡情么,？
　　莫名其妙的情節(jié)安排,，使電影《胭脂扣》的合理性大打折扣，一聲聲“負(fù)情”的質(zhì)問和老年十二少的“原諒我”的無端愧疚令人不欲卒聽,。說到老年十二少,，原著中沒有安排他與如花會面的場景，一切由讀者自己想象,；而電影中,，關(guān)導(dǎo)演又做了一個與原著大相徑庭的改動：如花以一個決絕冷漠的近乎勝利者的姿態(tài)逼向落魄的十二少：“十二少，多謝你還記得我,。這只胭脂扣,，我掛了五十三年，現(xiàn)在還給你,，我不再等了,。”
　　癡纏了終生的專情女子,，忽然死心放棄,，原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沒有在得知十二少存活的消息時死心,，而是直到看到十二少的落魄模樣后才死心,，使這段感情，變得更加地立不住腳,。以如花的個性,，她為何要在這種時候選擇放棄；一路癡纏到底,，再弄死他一次,，與他同去重新投胎，倒是更加順理成章,。原著中并沒有排除這種可能,，而電影中大力渲染了她見到老年十二少之后的絕望和漠視,，幾乎讓人懷疑她愛上的根本不是十二少,，只是記憶中那個風(fēng)華正茂瀟灑倜儻的太子爺；她的愛情也不是天長地久生死不變的愛情,，只是一個風(fēng)花雪月空虛唯美的幻像,。
　　另外,，《胭脂扣》原著中還有一條主線是現(xiàn)代社會里袁永定與凌楚娟的愛情，和如花與十二少的愛情交錯對比,，更顯流年變遷人心變異的茫然,，這條線在電影中明顯弱化，被30年代的戲份擠得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失去了反襯的效果,；而且出現(xiàn)得非常突兀,，在電影院里放映時，屢屢被不知底細(xì)的觀眾們大叫“放錯片啦,！”
　　當(dāng)然,，我個人的一點點意見絕不會影響《胭脂扣》在華語影壇的重要地位，而且,，話說回來,，若能夠拋開情節(jié)上的生硬來欣賞電影，它確實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影片藝術(shù)風(fēng)格突出,，細(xì)節(jié)極其精致，不但充分利用了《胭脂扣》原著中地道的歡場對白,，而且將故事背景以綺靡的畫面加以重彩描繪,，無論是人物造型還是環(huán)境鋪排，都營造了濃郁的30年代氛圍,。我個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幾個段落有：

　　“愿那天未曾遇”,，金陵酒家生旦初相會的一場——

　　“祈求在那天重遇,，訴盡千般相思，”如花尋覓十二少未果,，在路邊望著臺上伶人演唱《梁山伯與祝英臺》的一場——

　　一張憔悴的臉,，一雙淚花濛濛的眼，一絲幸福而凄涼的微笑,，在周圍滿面無聊的看客中,，無言地講述著一個女人的戀戀情深。李碧華本人曾經(jīng)贊道：“……張國榮,、梅艷芳兩個演員都為電影加了分,，劇中人就好比是為他們兩人量身定做的，尤其是梅艷芳,，她本身就是又像妓女又像癆病鬼,。”我個人倒不覺得梅艷芳像妓女,，她演的妓女風(fēng)塵有余,，風(fēng)情則欠奉，行走坐立的姿態(tài)很明顯是在刻意地?fù)u曳刻意地性感風(fēng)騷,，對鏡梳妝等細(xì)節(jié)尤其造作,；但是演起鬼來，她的表現(xiàn)簡直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

　　原著中十二少未曾正面出場,，幾乎始終都只在如花的回憶中出現(xiàn)；電影中原本也沒有他的多少戲份,，因為張國榮表現(xiàn)實在出色,，關(guān)導(dǎo)演將他的戲份加了又加，算來也仍然只在一個半小時的影片中出場了三十二分鐘（背面,、側(cè)面,、被女主角擋住大半身的畫面，已經(jīng)全部計算在內(nèi)）,，縱是如此,，他仍然獲得了當(dāng)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可見演繹功力得到業(yè)界公認(rèn),；但是最后又以一票之差輸給《七小?！分械暮榻饘殻瑩?jù)說落敗原因是“戲份不足”,，令人頗有點摸不著頭腦,。

　　直到現(xiàn)在還有朋友在問那個老年人是誰演的,，因為實在太不像張國榮了——當(dāng)年拍攝時由于張國榮的皮膚太好，普通人涂一層就會滿臉摺皺的皺紋水,，在他臉上涂三層都毫無反應(yīng),，結(jié)果只能破例為他定造一個石膏臉模戴上，導(dǎo)致面目全非,；但是我自己在當(dāng)年第一次看時已經(jīng)認(rèn)定他是張國榮：不僅因為他那獨具特色的側(cè)面輪廓不曾改變,，而且，那雙眼睛,！哪有七十多歲的老人會有那樣清澈明亮的眼神,？不知道造型師有沒有留意到這個破綻，為什么沒有為他戴上渾濁一點的隱形眼鏡,，結(jié)果如花湊上去朱唇一啟,，就見這老人的雙眼在黑暗中熠熠發(fā)光……呵，或許還是不要苛求這些細(xì)節(jié)吧,，這個造型是張國榮僅存于世的老年形象之一,，彌足珍貴。不過，以張國榮本人關(guān)于“優(yōu)雅地老去”的向往,，相信他若也有機(jī)會活到如此老朽,，一定是一個風(fēng)度翩翩充滿魅力的老頭兒，不會是十二少這般猥瑣落魄,。
　　《胭脂扣》中還有眾多名人配角,，不過大多被男女主角的光芒所掩，未見出眾表現(xiàn),，唯有扮演十二少母親的粵劇名伶譚倩紅之出場可以算是驚鴻一瞥,。據(jù)譚倩紅自己講，由于女兒是張國榮的歌迷,，為了幫女兒接近偶像才接拍這部電影,，但是在片中寥寥幾次的出場中，已經(jīng)精湛地演繹了一個大戶之家掌門太太的形象,，尤其在與如花會面一場,，慈祥、親切,、始終面帶謙和的微笑,，眼神未見一絲銳利的光芒，卻是處處刺中痛處,，威勢不容分說,，不動聲色之中全盤控制場面，如花連招架的機(jī)會都沒有,，已經(jīng)敗下陣來,。
　　這部電影中值得一提的細(xì)節(jié)還有很多，比如音樂,，黎小田親自操刀創(chuàng)作的配樂極其貼合劇情的時代與氣氛,，一曲主題歌更是冠絕當(dāng)日，流傳至今,。不滿意劇情的我,，自然也對這首歌的歌詞大有意見，但是單就歌曲來說,，實在是一首意境與韻律俱佳的好歌呀,，無論是梅艷芳在電影中的演繹，還是張國榮在演唱會上的演繹,，都是功力超群令人百聽不厭之作,。噫，這世上真正完美的愛情故事還是太少,，有華麗凄迷的電影可看,，有蕩氣回腸的好歌可聽,，已經(jīng)很滿足了吧？

　　誓言幻作煙云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xù)不容易
　　負(fù)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愿那天未曾遇
　　只盼相依 哪管見盡遺憾世事
　　漸老芳華 愛火未滅人面變異
　　祈求在那天重遇 訴盡千般相思
　　期望不再辜負(fù)我 癡心的關(guān)注 人被愛留住
　　問哪天會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