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穆

錢穆(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古人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边@里對詩和歌等已下了一個定義,。《詩經(jīng)》大概自西周起,，其創(chuàng)作之年代約在西歷紀(jì)元前1185年至585年之間,，歷時六百年之久(注：編者按：20世紀(jì)90年代表達(dá)完全的夏商周斷代工程認(rèn)定，武王伐紂的牧野之戰(zhàn)在公元前1046年,。如此則為四百七十年,。)，可說是三千年前之文學(xué)作品,。

中國文學(xué)的發(fā)展是慢遲緩篤的,。

《詩經(jīng)》的話很美，如：“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是三千年前的話，也說明古人已懂得美化用字,，不用“三年”而用“三秋”,，用“秋”來代替“年”字，這詩今日讀來仍很樸,，很美,，只要把“秋”字稍作解釋，連小學(xué)生也都能了解,。

又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注：“今我來思”一句,，滬語便是：“今日我來哉,！”即粵語“今日我來啦！”即“哉”與“啦”是同一意義的虛字和聲符,?！敖裎襾硭肌币嗫勺g作“現(xiàn)在我來哉”,，但原句并未指明年月日,，故怎么譯都可。又如浙江紹興語“入”,，亦與滬語之“哉”完全相同,。),，雨雪霏霏?！边@首詩是講古人打仗,，但與西方荷馬史詩之風(fēng)格意境完全不同,?！八肌笔翘撟郑且粋€聲符,，即滬語“哉”之意,。

至于這里的“雨”字,，可作名詞或動詞用，但“依依”兩字,，今日實(shí)在無法譯成較妥當(dāng)?shù)陌自?。“楊柳”代表惜別之意有三千多年,。樹枝搖動有親近之意,，可以說，西方并沒有如此傳統(tǒng)的文化,。中國三千年之古典文化,，其簡明乃有如此者。

中國三千年之古典文化(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詩有六義,，即全部《詩經(jīng)》共有六義,，即“風(fēng)、賦,、比,、興、雅,、頌”,。朱子說：“風(fēng)、雅,、頌為聲樂部分之名,，賦、比,、興則所以制作風(fēng),、雅、頌之體也,?！奔词钦f，風(fēng),、雅,、頌是詩之體類分別,，是文學(xué)的體格，賦比興是作詩之方法,，文學(xué)的技巧,。

朱子又說：“風(fēng)大抵是民庶之作，雅是朝廷之詩,，頌是廟宇之詩,。”即是說,，“風(fēng)”是社會的,，“雅”是政治的，“頌”是宗教的,。

詩是采詩之官采來的,，故說：“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xiàn)之太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p>

如此所采來的詩就是國風(fēng),。又說：“國者，諸侯所封之域,；而風(fēng)者,，民俗歌謠之詩。謂之風(fēng)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風(fēng)之動以有聲,，而其聲又足以動物也,。”

“古者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fēng)俗,，知得失，自考正也,?！?/p>

故當(dāng)時之詩，一言以蔽之，是由政府所匯集,，故有政治意味。

現(xiàn)將《詩經(jīng)》之六義簡釋于下：

風(fēng)：有十五國風(fēng),，是民間地方性的,，有關(guān)風(fēng)土、風(fēng)俗之記載,，《詩經(jīng)》以這部分較易讀,。

雅：分小雅、大雅兩種,，用中國的西方口音來念,。因周代當(dāng)時所統(tǒng)治之中央政府在西方。當(dāng)時之陜西音成為流行之官話,，是政府性的,，全國性的?！把拧北取帮L(fēng)”難讀,，“大雅”尤其難讀。

頌：頌者,，容也,，美盛德之形容，有周頌,、魯頌和商頌,，共三頌。

賦：“直指其名,，直敘其事者,，賦也?！贝藶橹熳铀忉?。

比：朱子說，“引物為比者,，比也”,。

興：朱子說，“托物興詞,，如《關(guān)雎》《兔罝》之類是也”,。

“賦”是直指其名，直敘其事的意思,，今舉賦的例子如下：

(一)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

維葉萋萋，黃鳥于飛,，

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是蔓生植物,，排生于谷中,。萋萋，盛貌,。灌木是叢生短樹,。覃，音潭,。喈,，音幾(jī)。

葛覃(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二)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采,，摘也，采采,，即采了又采,。卷耳，是植物名,。寘,，置也。周是大,，周行(háng)是大道,。

“比”是引物為比的意思，今舉“比”的例子如下：

螽斯羽,，詵詵兮,。

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音終。螽斯是蝗蟲之一類,。羽,，指翅膀。詵詵,，和集貌,，詵,，音辛，多也,。振振,，興盛貌。

“興”是托物興詞的意思,。今舉“興”的例子如下：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鳩是鴿子,。鴿慣常是一對對的相處在一起,，故托鴿興起淑女君子，并非君子在河上見到洲中之鴿就想到女孩,。

關(guān)雎(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所謂興者,，發(fā)起也，動作也,。

“大雅”與“三頌”(注：三頌即周頌,、魯頌與商頌。),，都是純賦體,；“小雅”與“國風(fēng)”，則比與興較多,。朱子以前所注《詩經(jīng)》有毛公詩,，毛公指出，在《詩》三百中,，其中116首為興,，但未說賦與比。

宋代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引李仲蒙說賦比興云：

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盡物也,。

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

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也。

意即無論是賦,，是比,，或是興，均有“物”與“情”兩字,。記的是物,，卻是言情，所謂托情、起情,、言情,，就是融情入景，故《詩》三百者,，實(shí)即寫物抒情之小品,。中國人的抒情方法是敘物、索物和觸物,，不但《詩經(jīng)》,，即屈原之《楚辭》及漢時鄒陽之辭，比物連類,，也都是用這比興的方法,。

俗語說：“萬物一體?！边@是儒,、道、墨,、名各家及宋明理學(xué)家都曾講到的,。意即天人合一，也即大自然和人的合一,，此種哲學(xué)思想均寓于文學(xué)中,，在思想史中卻是無法找到這理論的。我們?nèi)我馀e兩句詩,，如：“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碑?dāng)吾人沉浸在此種情調(diào)中時,，不能說是寫實(shí)文學(xué)，因?yàn)樗幌迺r,、地,、人；也不能說其浪漫,；且狗吠雞鳴亦非泛神思想,，亦非唯物觀，此乃人生在大自然中之融洽與合一,，是賦,，對人生感覺到有生意有興象之味，猶如得到生命一般,。

陸放翁到晚年時,，仍不斷寫詩,，他永居鄉(xiāng)村，寫的詩如他的日記,，吾人讀時,，如入妙境。

又如《詩經(jīng)》中有一首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贝嗽姴⒎菍Ｕf時令與自然，乃將自己心情與大自然融化合一,，雖是賦,，但其實(shí)含有比與興的意義在內(nèi)。此即將人生與自然打成一片,。從其內(nèi)部說,，這是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性靈,；從其外部說，這是詩的境界,。

楊柳依依(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兩句亦然，這并非唯物論,，因有心情境界,，但亦非唯心，亦非浪漫與寫實(shí),，且非抒情,，卻含有情。吾人如欲了解此種詩境,，必須先懂賦比興,，是到了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這與西方文學(xué)不同,。西方之神性，乃依靠外在命運(yùn)之安排,，故鬧成悲劇,，如《鑄情》(注：林紓將《羅密歐與朱麗葉》譯為《鑄情》。),。

中國的文學(xué),，如以戲劇來說,，是無有悲劇，即使《紅樓夢》亦只是解脫而已,，多數(shù)是走向團(tuán)圓之路,，所以無史詩，無神話,，無悲劇,。

吾人如讀中國的一切文學(xué)作品，一定要先懂得賦,、比,、興的道理，并且最好是先讀《詩經(jīng)》,?？鬃酉矚g《詩經(jīng)》，而且尤愛“二南”指《周南》和《召南》,。所以他常鼓勵學(xué)生要多讀《詩經(jīng)》,，他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可以事父,，可以事君,，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p>

“興”是有開放啟發(fā)啟示之意,，凡見任何物均可以開啟心胸；“觀”指人生觀,、宇宙觀,；“群”是指人與人之間相處，使能適應(yīng)社會,。因《詩經(jīng)》是天人合一的,，讀了《詩經(jīng)》，即使怨也會怨得得當(dāng),；事奉長輩很難,，但讀了《詩經(jīng)》便會懂得如何事君事父；并且還可以多些認(rèn)識自然界的鳥獸草木等各種生物,，才可與大自然合一,。

不過，吾人學(xué)《詩經(jīng)》時也會有難處,，我們不能光是就文字表面去看,，而應(yīng)先用內(nèi)心領(lǐng)悟體會方可得其真意,，這里且引用孔子與其學(xué)生對話兩節(jié)如下：

(一)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歟？”

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p>

照上述對話看來,，《詩經(jīng)》是有性靈的，讀時不能拘泥于句子,。所以讀《詩》難,。

(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注：“倩”指“酒窩”,；“盼”指黑白分明；“素”指搽了白色之粉,。)

子曰：“繪事后素,。”

曰：“禮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p>

這里孔子說的“起予者商也”,，意思是“興起我的是商子夏啦！”意即要有了本質(zhì),，才加上文采,，禮要有本，一切打扮在后,，先有本后才有末,。

讀《詩經(jīng)》是有方法的,，先要養(yǎng)成自己的性靈，今舉《大學(xué)》為例,。如：《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弊釉唬骸坝谥?，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意即鳥知道停止的處所,，而我們卻不知停身于何處，心更不知了,。此處的做法是取出其中兩句斷章取義,。此為作文方法之一，是可用的,。

孟子也曾告訴我們?nèi)绾巫x《詩經(jīng)》,，他曾講過一段話，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他說：“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此處所說的“文”是指一個字,，所說的“辭”是指一句,。意思說，讀《詩經(jīng)》時不可一字一句地照字面直講,。所謂“詩言志”,，其實(shí)是抒情，即欣賞中國文學(xué)時,，其方法是要心領(lǐng)神會,，并必須迎合作者之情意，《詩經(jīng)》亦然,。

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資料圖圖源網(wǎng)絡(luò))

今日國人對《詩經(jīng)》的看法有兩種：一為直接就字面來看,；一為就其作品意義來看。當(dāng)然以后者為正確,，今且舉例以明之,。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此詩單就字面看,，是說有一女孩因失戀而感痛苦,，但其實(shí)是一種用比興的寫作方法，另有其作意在,。故讀詩之前,，必須先看其序，先須知道其寫詩的原因,。古人注釋《詩經(jīng)》有韓詩,、齊詩、魯詩及毛詩等四家,。毛詩云：“刺忽也,。”(注：“刺忽也”,，出自《詩經(jīng),？狡童》小序。)可參看《左傳》,，說是諷忽公子,。朱夫子卻反對此說，認(rèn)為此詩是謠詩,，朱子對《詩經(jīng)》之解釋有革新之意,。如照字面來解釋，吾人亦可讀朱著,，但我們又必須明白,，有的作品并不能照字面來直解,。今舉例如下：

(一)

唐·張籍《節(jié)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以上這首詩并非如字面所說是描寫談愛情,，其實(shí)是“卻聘”。他在幕府工作,，卻有第二處聘請他,。這是詩人吐屬。因此“彼狡童兮”亦并不一定指女子失戀,，朱子所解釋可能有錯,。又從此詩可見，做人道理是要溫柔敦厚,，此種人才是可以群,、可以怨。

(二)

唐·朱慶馀《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這首詩也并非實(shí)有新婚,，只是考進(jìn)士前請先輩閱其佳作,，冀得好印象以博得取錄也。

(三)

唐·溫飛卿《菩薩蠻》

南園滿地堆輕絮,，愁聞一霎清明雨,。

雨后卻斜陽，杏花零落香,。

無言勻睡臉,，枕上屏山掩。

時節(jié)欲黃昏,，無憀獨(dú)倚門,。

這首詞上段說景，下段說人,，“絮”為楊柳花,，花落即指晚春。此喻美人遲暮,，是最高的比與興,。此詞從字面來看，是說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心情痛苦無聊,，卻仍有春光，寓有意境,，又有雅興,，使人深受感觸。其實(shí)此詞是溫飛卿自己悲士不遇感無聊耳。讀前人詩詞,，一定要懂得比興,。

上面數(shù)例說明，我們讀古人詩詞時,，不能照字面直解,，其實(shí)各有其委婉曲折之深意。所以魏源在他的《詩古微》中說：“夫詩有作詩者之心,，而又有采詩編詩者之心焉,；有說詩者之義，而又有賦詩引詩者之義焉,?！彼^“奇文共欣賞”，欣賞的心情等于第二次的創(chuàng)造,。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此詩對每一位欣賞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創(chuàng)造，故永遠(yuǎn)是活的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