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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代文人的風(fēng)情
——論當(dāng)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的致命缺陷
甄鵬
有人問我，《明朝那些事兒》是本怎樣的書,？我說,，它是本精彩的書。不過不是歷史書,，而是故事書,。有人看了幾部歷史電視劇,，以為那就是歷史,，很扯。有人看了《明朝那些事兒》,，以為那就是歷史,，也很扯。
《三國演義》有很多歷史的成分,，但大家都認為那是一部小說,，所以不會當(dāng)真。當(dāng)年明月不,，他說他寫的是歷史,，以心靈寫史。這部書真實的成分很高，但不是歷史,。其一,，他以個人好惡褒貶人物，肆意取舍史料,，歷史的真實被扭曲,。例如他抬高王守仁，貶低楊廷和,。[1]
其二,，這部書是當(dāng)年明月按照自己的理解，以正史為主,、夾雜野史寫的歷史故事書,。此書沒有史料價值，也沒有學(xué)術(shù)創(chuàng)新性,。他對某些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卻經(jīng)不起推敲。例如,，他聲稱解開了建文帝失蹤之謎,。[2]
我曾說：“《明朝那些事兒》這本書中，皇帝都值得原諒,，奸臣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惟有忠臣義士卻該被批判?！盵2]有人不服氣,，搬出了一段話：“有人曾質(zhì)問我，遍讀史書的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3]（第六部第十七章）我回答：“你被當(dāng)年明月騙了,。不光是你，很多讀過這本書的人都被騙了,?！?br>中國史書的精髓在于仁義、氣節(jié),?！翱自怀扇剩显蝗×x,?！边@就是讀圣賢書的目的。當(dāng)年明月承認“道義”,、“道統(tǒng)”的存在,，他一方面進行了謳歌，另一方面卻不斷地抹黑,?！睹鞒切┦聝骸愤@本書模糊了黑白和美丑，顛覆了中國史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罢蛉绱耍藭搅餍?，遺毒越長遠,。”[2]
第一點,，無原則地為皇帝的錯誤辯解,。對于朱元璋的殘酷殺戮,，當(dāng)年明月認為：“應(yīng)該說朱元璋的這些行為雖然有些過激,，但其行為主體還是正確的，他的目的是消除貪官污吏,，如果我們聯(lián)系朱元璋少年時候的遭遇,，就更能理解他的行為。”“這就是所謂的好心辦壞事吧,?！保ǖ谝徊康谑耪拢┻@與某些維護國朝太祖的人如出一轍。
講到朱元璋之死,，他高唱贊歌：“你就是你,，歷經(jīng)時間的磨礪、歲月的侵蝕,，你還依然屹立在那里,，你的豐功偉績和成敗得失都被記錄在史冊上，供 后人評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第一部第二十三章）
當(dāng)年明月認為朱棣,、武則天等人的屠殺都是迫不得已,，都是為了自保。他說：“他（朱棣）的殘忍行為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皇位,?！保ǖ诙康谑拢斑@些可憐的女人們（武則天等）的所作所為并不是自私，而是自保,?！保ǖ诙康谑恼拢?br>武則天和朱元璋有大才，有大功,，也有大過,。但是功過不能相抵，絕對不能接受“功大于過”的結(jié)論,。評價一個政治人物,，首先要看人性。沒有武則天,，國家會更安定,；沒有朱元璋，照樣會有人推翻元朝,。歷史不需要暴君,！[4]
第二點，對諫臣和言官,、勇氣和正直進行既褒又貶的矛盾評價,。下面這段話說明當(dāng)年明月總體上肯定明朝的文臣。他說：“我對明代的文官們感覺一般,，這幫人總是喜歡嘰嘰喳喳,，拉幫結(jié)派,，有時候還胡亂告狀，排除異己,。但他們?nèi)匀皇侵档觅澷p的,，畢竟敢于堅持原則、敢冒砍頭打屁股的風(fēng)險,，敢罵皇帝,、敢罵權(quán)奸宦官、敢于抗命,，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第三部第十七章）
然而,，本書對言官的多數(shù)描述具有諷刺意味,。當(dāng)年明月說：“明代的言官們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幾乎個個都有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的氣度,，外加唾液系統(tǒng)非常發(fā)達,，且極具窮追猛打的狗仔隊精神，遇到這種事情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保ǖ谒牟康谑拢┧蜒怨俦茸鳌皵囀汗鳌?、“抹布”、“狗”,，說他們“十分猖狂”,、“這幫孫子欠教育?！保ǚ謩e見第六部第一章,、第七部第九章、第六部第二章,、第二部第十二章,、第七部第九章）
一方面當(dāng)年明月說：“縱使憨直，誠然不屈,，這就是明代官員的氣節(jié),。”（第四部第二章）另一方面,，他說“根據(jù)厚黑政治學(xué)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lǐng)導(dǎo)，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jié)論就是有人指使,。”（第三部第二章）他的許多話表現(xiàn)了這種矛盾心態(tài),。例如,，他說：“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志,、認真,、一根筋、二桿子等等等等,?！保ǖ诹康诰耪拢皶闹饕攸c，是‘書生意氣’,，表現(xiàn)為二桿子加一根筋……”（第六部第十五章）
除了楊漣之外,，當(dāng)年明月高度贊美了文天祥、楊繼盛等仁人志士,。他贊美文天祥：“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第一部第十四章）他贊美楊繼盛：“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保ǖ谒牟康谑徽拢?br>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對于直臣，當(dāng)年明月只贊頌死人（被殺的死人）,，活人他不贊頌,。上述幾位，都被殺死了,。善終的海瑞他就不待見,。到了海瑞那里，正直變成了“偏激”,。（第五部第二章）當(dāng)年明月說：“不怕死的人是值得我們尊敬的,。”（第一部第十三章）豈不知,，海瑞也是不怕死的,。同樣的行為，在別人身上是“二桿子加一根筋”,，在于謙身上是“光明磊落”,。（第二部第二十二章）原因是于謙是他整個明代的第二崇拜對象，有他個人的好惡,。
第三點,，偏愛擅長權(quán)謀和妥協(xié)的人物,，不太欣賞直臣。當(dāng)年明月最崇拜的明朝人物是王守仁,，其次是于謙,。除此之外，他喜愛兩面通吃的能臣,。例如,，他贊美李東陽：“他的一切行為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天地良心,?！保ǖ谌康谑徽拢坝袝r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保ǖ谌康谄哒拢┑怯袑W(xué)人指出：“李東陽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不像《明史》中所說的‘清節(jié)不渝’‘天下陰受其庇’，而是跡近于同流合污,，甚至有些助紂為虐了,。”[5]
同樣的情形還有徐階,。當(dāng)年明月借徐階之口解釋了王守仁的“知行合一”,。“徐階終于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么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xiàn)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保ǖ谒牟康谄哒拢岸嗄旰螅袃蓚€人先后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炊哪莻€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保ǖ谌康谑恼拢?br>可惜，變通過了度就成了不擇手段,。當(dāng)年明月承認這點,，他說：“徐階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正義，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禮義廉恥,，不是道德說教,，而是陰謀詭計、權(quán)術(shù)厚黑,?！保ǖ谖宀康谝徽拢┊?dāng)年明月又說：“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保ǖ谒牟康诹拢皦娜伺鸟R屁是為了做壞事,，好人拍馬屁是為了干實事,。”（第三部第十四章）
他稱頌懂得變通的張居正：“千古,，唯此一人”（第五部第十一章）他引用《圍城》的話貶斥堅持己見的海瑞：“你是個好人,，但并無用處?！保ǖ谖宀康谑拢┻@句話非常惡毒,，因為即使是蒼蠅這樣的害蟲，也是有用處的,。當(dāng)年明月說：“這種死心眼,，在歷史中的專用稱謂，叫作——氣節(jié),?！保ǖ谄卟康谑耪拢┖Ｈ鸬摹八佬难邸笔恰皻夤?jié)”嗎？我用當(dāng)年明月的另一句話回敬他：“我們在嘆服這個書呆子的同時,，不也應(yīng)該欽佩他的勇氣和正直嗎,？大明王朝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堅持原則的人，才能夠延續(xù)兩百年不衰,?！保ǖ谝徊康谑拢?br>第四點，從厚黑學(xué)的角度看待政治斗爭,?！耙晃粋ゴ蟮暮窈趯W(xué)政治家曾經(jīng)用這樣一句話揭開了背后隱藏的所有秘密：觀點斗爭是假的，方向斗爭也是假的,，只有權(quán)力斗爭才是真的,。他們爭來爭去，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權(quán)力,，幾千年來無數(shù)人拼死拼活,，折騰來折騰去，說穿了也就這么回事,?！保ǖ谒牟康谝徽拢八赃€是那句老話,，奪情問題也好，作風(fēng)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只有權(quán)力問題，才是真的,?！保ǖ谖宀康谑拢?br>當(dāng)年明月一方面強調(diào)政治斗爭的目是為了權(quán)力，另一方面他又指出了政治斗爭的正義性,。他說：“權(quán)力并不能決定一切——當(dāng)它面對氣節(jié)與尊嚴的時候,。”（第六部第四章）“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品質(zhì)叫正直,，有一種人叫義士?！保ǖ谌康谑哒拢?br>當(dāng)年明月對東林黨的評價非常地不客觀,。他說：“其實我并不喜歡東林黨，因為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干能力,?！保ǖ诹康谑苏拢瓣P(guān)于東林黨的覆滅，許多史書上的說法比較類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無比黑暗的政治斗爭中,，輸給了一群毫無道德的小人，最終失敗,。我認為,，這個說法，那是相當(dāng)?shù)暮??！保ǖ诹康谑拢?br>另一方面，他承認東林黨人的人格魅力,。他說：“所謂封建士大夫,，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wù)，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污蔑,，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第六部第十八章）
《明朝那些事兒》的這四個問題的根源在于：當(dāng)年明月過度強調(diào)政治斗爭和歷史人物的功利性,，而忽視了正義性（或者公益性）,。因為朱元璋和朱棣有武功，所以可以減輕他們的屠殺罪行,。因為張居正,、徐階,、李東陽有功績,，所以可以忽略他們的同流合污和不擇手段。因為海瑞,、東林黨人缺乏實干能力,，所以他們受到強烈的貶斥。楊漣等人被殺了,，贏得了當(dāng)年明月“對手式的尊重”,。當(dāng)年明月為他們立了牌坊。當(dāng)年明月的歷史觀有問題,，他把一部青史寫成了功利史,。
“朱元璋建立的明朝，大搞文字獄,、宦官專權(quán),、皇帝荒淫無恥，是中國歷史上最專制,、最黑暗的一個王朝,。”[4]然而在這個王朝里,，士大夫階層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最明顯的標志在于整個明代，不斷有大臣上書,，批評朝政,、論述己見。即使罷官，即使廷杖,，即使酷刑,，都沒有消滅這一現(xiàn)象。方孝孺說：“仕之道三,，誠以格君,，正以持身，仁以恤民,?！盵6]這就是士大夫的情懷。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精神的維護和傳承者是士大夫,。他們堅持道統(tǒng),，家國情懷，從道不從君,，成為中華民族的脊梁,。可惜經(jīng)過國朝的反右和文革,，作為社會良知和道德楷模的知識分子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民間尚有堅持真理的人士，朝廷,，在彭德懷之后,，還有公開上書議政的官員嗎？學(xué)者秋風(fēng)說：“精英敗壞是社會失序之源,?！睍そ袼脊牛覀儾坏貌恍蕾p那一代文人的風(fēng)情,。
參考文獻：
[1]甄鵬.《明朝那些事兒》對楊廷和的丑化[N].山東大學(xué)報,2011-11-09(C).
[2]甄鵬.《明朝那些事兒》與建文帝之謎[N].山東大學(xué)報,2012-03-01(F).
[3]當(dāng)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M].?？?海南出版社,2009.
[4]甄鵬.武則天和朱元璋雜談[N].山東大學(xué)報,2011-03-02(C).
[5]張顯清,林金樹.明代政治史(上冊)[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324.
[6]方孝孺.遜志齋集:卷一[M].《四庫全書》本.
（甄鵬《高山西月網(wǎng)》2013年7月9日）
[后記]已經(jīng)發(fā)表了四篇關(guān)于評論《明朝那些事兒》的文章——《武則天和朱元璋雜談》、《〈明朝那些事兒〉對楊廷和的丑化》,、《〈明朝那些事兒〉與建文帝之謎》,、《〈明朝那些事兒〉民族風(fēng)盛行》，都發(fā)表在《山東大學(xué)報》上,?！赌且淮娜说娘L(fēng)情——論當(dāng)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兒〉的致命缺陷》是第五篇，從寫作時間上卻是第四篇,，也是最重要的一篇,。
[補記]本文被和訊博客推薦，在百度貼吧引起熱烈討論,?！氨疵赘狻闭f：“首先,，很少有人能那么認真地對待咱明事兒，也很少有人能逐句分析,。作為明事兒粉,，看到有人能寫這樣一篇文章，我很欣慰啊,。在描述歷史方面,，明月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他的書已經(jīng)達到了普通人對明朝歷史的需求度了,，這種文章,，就留給那些正規(guī)研究明史的磚家去吧?！薄袄锔咭暗耐四煛闭f：“明月的書非常不錯,，讓人耳目一新。歷史書寫成這樣,，稱的上牛B了,，然而我總覺得哪里有點美中不足?？戳藰侵鞯脑?，我明白了，是立意,。書中功利性多了點,，正氣少了點,，贊美權(quán)術(shù)多了點,。這個沒辦法，社會風(fēng)氣就是這樣,，大家都被熏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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