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命的顏色

文菡萏

一

母親回來前,，我去收衛(wèi)生。午后的陽光淡淡斜進來,，房間鍍了層金,。撤下單子，拉下沙發(fā)上的蒙布,，像一個電影的慢鏡頭,，我按部就班地做著這一切。這是我第一次為母親做清潔,，在這四十余年的光影里,，好像都是母親一直幫我做，在那不停地幫我做,。

母親干凈,，家里難得找見一根頭發(fā)，廚房的窗戶擦了又擦,，水樣的亮,；衛(wèi)生間的墻壁也是每次沐浴后，趁熱抹一道,。臥室的窗簾永遠(yuǎn)是通透的，隔著溫暖的米白色,，外面是萬家燈火,。衣柜里的衣服，掛得水般整齊,，即便每次出遠(yuǎn)門,，也要用抹布把門縫塞嚴(yán),，以免進灰。這就是母親,，在細(xì)如流水綿長的日子里摯愛著這個家,，關(guān)懷著平凡生活里最細(xì)微的一草一木。

父親是個好古意的人,，喜歡一些歲月里陳舊的東西,，墻上的字畫和瓷瓶里的花，也會常換,，但多不值錢,。給我，我亦會欣然接受,，把框改道漆掛在新家,。為父母收衛(wèi)生難免心酸，他們節(jié)儉,，床頭燈的罩子已被燈頭熏黃,，旁邊放著的父親常看的兩部書,，也翻得焦如枯葉,；塑料的紙抽盒，亦萎了色,；我生怕一拖布下去,，花架倒下。父母愛美,，這套房子裝修時,，他們手頭緊，省了又省,，不可能達(dá)到父親心底的預(yù)期,。那些實木的紋理，勾連的意象,，是需實力的,。母親清淡，總說能住就行了,，且愛惜著她經(jīng)手的一切,，穿舊的衣服即便當(dāng)了抹布也洗得漂白，卸下的打火灶,，除了打不著火,，和新的沒啥兩樣。

母親會過，能走路就不坐車,，能坐一元的就不坐兩元的,。有時候我怕他們曬著淋著，會囑咐他們打車,。父親就會說,，聽到?jīng)]，你姑娘讓你別舍不得花錢,。母親也大方,，但要看在哪方面，鄰里有難,，親人患病,，亦會奉上薄薪，并數(shù)目可觀,，屬純心意,。像早春暖陽下長出的新芽，再自然不過,，從不會回頭算一些分斤撥兩的細(xì)賬,，所以母親情感的枝葉始終是翠綠的，且貫穿四季,，這是令人高看的,。姑媽來電借錢，是賭債,，我們攔著勸著,。母親道：都別說了，借吧,！人家對咱好過,，不借你爸他睡不著覺，最壞無非回不來,，權(quán)當(dāng)沒有,，大不了自己少花點。就這樣,，連零頭都匯了過去,。五六萬，對一個工薪家庭不算少,，屬經(jīng)年累月省吃儉用積下,。也許母親買菜都要繞幾個菜場，生了病也舍不得看,，但對這些卻可輕描淡寫,。錢未回,，姑媽已逝,。我多少有絲愧意,，如若當(dāng)時也能如母親這般豁達(dá)，秉情而不持理,，奉點薄意,，于兒時對我百般好的姑媽，亦算點安慰,。

二

我高中畢業(yè)時,，母親給我買了塊手表，英納格,，是我唯一一塊瑞士表,，至今尚在，收在一個小匣子里,，上了勁,，還會走。但那時母親秋褲的褲腳爛得一條條的,。我參加工作時,，母親在全市最好的眼鏡店給我配了副眼鏡，美國的,，紅框細(xì)腳金架,，至今也在，除了腿折斷處用膠布纏起外,，一切如初,。后來我換過無數(shù)個眼鏡，有時找不見,，把它翻出來,，戴上依舊清晰。八十年代,，還是個很空曠貧瘠的年代,，那天母親還給我配了副隱形的，共計花多少錢不知道,，總之十元的票子一沓,。而那時母親一兩塊錢的腰帶，都不舍得給自己買一根,，用布條在里邊一攔完事,。

現(xiàn)在說起母親的好，仿佛在歷數(shù)自己的罪惡和不諳體恤,。所以母愛,，對我來說是不能碰的,，一碰就泛濫。初中時,，寫過一篇作文《我的母親》,，丟在寢室床上，看哭了幾個小伙伴,。具體內(nèi)容已忘,，記得開頭是兩條鐵軌無限地延伸著，延伸著……望也望不到頭,。老師說很有意象,，像小說，實際那時我尚分不清小說和散文,。那條鐵軌在我的記憶里的確是無盡的,，因為有太多母親的血汗與淚水。母親十六歲是北京乘務(wù)段的一名列車員,，跑承德至北京的列車,，六二年大精簡回鄉(xiāng)。嫁給父親后,，干過許多又苦又累的活,，打石渣，卸火車皮,，倒預(yù)制板,，拉架子車，于烈日下干許許多多甚至連男人都無法承受的工作,。四十度高溫時,，鐵質(zhì)的車把是滾燙的，母親一碰,，眼淚刷地就掉下,，但母親從來不說。單位來函通知她回去上班時,，已有了我們仨,，母親只是望了望我們，便放棄了,。

母親深秀,，并不高大，鞋子只穿34碼的,。有次深夜12點灰撲撲從工地回家,，經(jīng)血順褲，沒及腳面,。當(dāng)我捂嘴,，喊出媽時,，母親擺擺手輕聲說：別吵吵，都睡了,，沒事沒事的,。那時，家里一切都賴母親,，淡綠色的蚊帳永遠(yuǎn)美得像霧,，沙發(fā)上的浴巾一個褶都沒有,，墻上掛著美人軸,，桌上瓷瓶擦得潤亮。而父親不是現(xiàn)在這個半夜睡不著覺,，起來給我們包包子,，看著菜譜炒菜，跪著擦地板的父親,。那時就是一個一杯清茶,，一張報紙，再唱幾口京劇,，或通宵達(dá)旦做著自己的預(yù)算報表,，再晚都要等母親回來做飯的父親。

那時我也不干,，直至結(jié)婚前幾乎都沒做過家務(wù),。母親也不讓我們做，總是擺手說,，去去去,，都出去玩，兩下就完的事,，何苦這么多人,。母親聰明，巧,、慧,、快，左撇子,，很多事一眨眼就完了,。哪里有新式毛衣，母親看兩眼,，幾天后,，保管穿在我的身上，我的裙子開起來,，永遠(yuǎn)是最美的一朵,。成家后,，母親依舊給我織，給愛人織,，給我的兒子織,，不停地織，至今我的衣柜里還有幾條毛褲沒上過身,。母親的手,，一生都沒閑著，以她的話說,，呆著干啥,，多難受。母親對我實在的好,，從小就有很多小伙伴要和我換媽,。父親每次出差也會給我?guī)б路绻拇瓮?，放學(xué)前,，母親會趕到集市買一件，放在我的床頭,，謊稱是從北京帶回來的,。實際我并不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反而內(nèi)心羞澀,，這是我成年后對自己更深的認(rèn)知和總結(jié),，也不曾管父母要過什么，虛榮一直離我很遠(yuǎn),。只是父母寵愛,，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均可摘下,。大小姐,，這個稱呼伴隨我很多年，褒義也好,，貶義也罷,，父親的同事都這樣叫，那時并沒覺得不妥?，F(xiàn)在回家,，母親開門的第一句話還是大小姐回來了，要不就是,，咱家大小姐如何如何,。我母親用一生養(yǎng)了我這么個大小姐，讓我一輩子欠著,，愧著,！弟弟們也很少做事,，只負(fù)責(zé)玩，我們從小就是天使,，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母親無私的給予和勞動,。

那時母親做計件，掙得比父親多得多,，這些錢母親從不自己花,，都用于往返故鄉(xiāng)的路途和我們的衣食。每次回老家,，都是大包小包,，扛米背面的，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孩子大人均體面,。母親從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說她在外面受的苦。有次大伯出差路過我家,，看到母親，落淚了,，他說母親是他們家的功臣,，沒有幾個女人能做得到。那時我的衣服就很多,，不大穿,，一二水的常有。母親洗凈,，疊好,，碼整齊，讓我送給堂妹,。大伯是個高級軍官,，大娘是個在家里就可以戴著小眼睛看內(nèi)參電影的漂亮女人，堂妹是八十年代電視連續(xù)劇《蒲松齡》妻子的小演員扮演者,。我們兩家條件懸殊,，但我的母親，一樣讓我過得像個公主,。堂妹揀我的衣服穿,，我那時的襪子就是雪白鑲蕾絲的，她拿起套在腳上,，拉著我去看她的學(xué)校,。

大伯回老家也會告訴親人們,，我已出落成亭亭玉立水水靈靈的大姑娘,。但我深知,，我的水靈,，正源于母親的枯萎,。我們一直覺得母親是無所不能,，鐵打的,，實際母親那時只八十多斤,，風(fēng)都能吹倒。

三

毛筆潤過的歲月是無聲的,，時光在淡淡中前行,，父親已不大愿意承認(rèn)母親受過的苦,，認(rèn)為那是他的恥辱,?？傉f我沒讓你們的媽媽遭多久的罪,，你們也沒有,。但在我記憶里卻是刻骨的，艱苦的日子總是有的,，一盤好一點的菜,，母親撥在我們碗里，父親又往母親的碗里趕,，母親說什么都不肯要,，說干啥呀,！孩子們正在長身體,。母親的話永遠(yuǎn)都是樸素的,，對吃也看得很淡，一輩子不吃零食,，即便現(xiàn)在堆在桌上，也很少動,。這是母親的教養(yǎng)，屬深度教養(yǎng)。吃不吃能咋地,，真沒身份,！這是母親常說的。在母親眼里一個人最高的身份就是教養(yǎng)，而在吃上最能體現(xiàn)。即便61年大饑荒，啃樹皮揀白菜葉子的日子,，母親做列車員，出趟車一個面包,，她自己餓著,，攢十個,，提回去給大舅的孩子們吃,，其實那時她也只是個孩子。就是現(xiàn)在母親做一大桌子菜,，也是看著我們吃,，總說你們吃你們吃，吃完各忙各的去,，別管我,。所以母親總是最后一個上桌,，手里端著的還是那碗剩飯。母親的好與其說是愛我們,，還不如說是自身品質(zhì)的高貴,，內(nèi)心無私折射出的曠達(dá)之美。

我在近郊有幢居水臨路的房子,。除了一墻的植物外,，就是無數(shù)門窗。一樓很高,，五米深淺，櫥窗和門均是頂天立地的。在我的記憶力,，年復(fù)一年，都是母親擦的,，她夠不著,，踩著椅子，舉著專用長桿。這一站,，就是很多年，頭發(fā)都站白了,。當(dāng)有天我硬拉她下來,，死活不讓時,，她說沒事，沒事,，你媽沒那么嬌,，還能動。當(dāng)我搬回鬧市,，走過溢彩流光一排排水晶門面，看著年輕的服務(wù)員蘸著泡沫舉著長桿時,，就會想起母親的身影，母親的好,，母親一生對我的好,！

有幾年，我經(jīng)常出門。每次走,，父母都會住到我那。七八天的時間,，整個三層樓的角角落落，都會被他們打掃個遍,。窗戶整扇整扇卸下,，用清水沖洗干凈,，再上上,；落地長簾,，摘下洗凈再掛好,；書櫥里的書,，倒騰下來，按高矮胖瘦,，分門別類碼整齊,。父親胖，蹲不下,，索性坐在地上,。被子也會曬得泡泡的,。

每次從風(fēng)景區(qū)回來，拉箱進門,，那一眼的明凈,，都會讓我覺得自己的家真好！桌上的飯菜，冒著熱氣,，砂鍋里的湯汩汩的，兩雙筷子擺得整整齊齊,，而他們已整理洗漱用品準(zhǔn)備離開,。

有次,，我吃完飯進二樓臥室,，看到我的一大串鑰匙掛在抽屜上,，一根很細(xì)的鉑金項鏈順沿垂下，如打劫般,，便愣愣的,。愛人進來說，別看了,，肯定是你走時慌忙干的,，沒別人。第二天母親來對我說,，你的鑰匙忘拔了,，還有條項鏈在外挑著，我和你爸看了半天,，沒動,。我說咋不放回去，鎖上,。她說你知道的,，在別人家除了冰箱的門，別的我都不動,。母親說這話時是淡淡的,，但我還是一震，她口里的別人不是旁人,，是我和弟弟,，她一生只負(fù)責(zé)給我們做飯，搞服務(wù)，別的并不窺探,。即便是親生兒女,，也界線分明，其它抽屜和柜門從不打開,。實際我每次出門所有的鑰匙是留下的,。但這是母親的習(xí)慣，自愛,、自尊,，也尊人。這種習(xí)慣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很多時,，窺探之心，就像清水里的雜質(zhì),，不知不覺會讓你的清潔度大打折扣,。

母親溫暖，一生不會罵人吵架,。讀紅樓,，我常感嘆人性之沸騰，那里諸多人都罵人,，即便不罵,，內(nèi)心也凜冽。王熙鳳王夫人罵得最多的是下作的小娼婦 ,，黛玉也說放屁這樣的字樣,，論教養(yǎng)這些大家閨秀真的不如我的母親。我們幾姊妹或多或少都遺有父親的性格,，鬧點小脾氣都是有的,。父親火時，母親會壓低聲音說,，干什么,！這大嗓門，也不怕鄰居笑話,！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母親不是一味糾纏道理或泄憤的人，她一生只是用自己的行為,，表明自身的觀點和驗證你的思維,，讓人暗服。我的兒子和父母生活了幾年,，深知母親秉性,，經(jīng)常說,。姥姥是誰，世界上有幾個姥姥,。姥姥吵架都一句,，一句就解決問題，我不和你一樣的,。所以母親和許多人都是不一樣的,。愛人也常說，你咋能和媽比,，媽多溫柔,，70多歲臉部線條還是軟的。實際這也是我一直在反思的問題,，和母親比,，我的確比不了。

四

兒子上學(xué)時,，父母陪讀過,，初三一年，高二高三兩年,，共三年，租的學(xué)區(qū)房,。初三那家,，房東只是人走了，屋里凌亂,，衣服被子包括抽屜里細(xì)碎的東西都在,。父母進去后用封口膠把柜門抽屜全部封好，把自己的衣服被褥放在臨時搭起的凳子上,，對付了一年,。樓道里經(jīng)年的“牛皮癬”是父母一點點鏟除的，當(dāng)我問起時,，母親說,，通知說了要來檢查，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上班的上班,，年輕人又愛玩，就我和你爸閑著,。父母走時,，鄰居們送了又送，說倆老仁義,，是好人,。

兒子高三時，我所有的信息都來自母親，她會慢慢告訴我樓上多少分,，樓下多少分,，這次調(diào)考的重點線是多少分，班上排多少名,，全校多少名,，地區(qū)多少名，能走個什么樣什么樣的學(xué)校,。所以我沒操多少心,，既沒送考，也沒接考,。平日里削水果,，調(diào)牛奶，倒洗腳水,，洗衣做飯這些事也是父母替我干的,。如果兒子無意中提及南京湯包好吃，父親就提著保溫桶,，算著時間,，從荊州坐車去沙市大寨巷，往返兩個小時買回來,，吃到嘴里還是軟的熱的,。有很多事，是高考后我才知道的,，比如兒子做做作業(yè)就失蹤了,，晚上十點多鐘，父母一個網(wǎng)吧一個網(wǎng)吧地找,，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他,。中午吃飯等不到人，樓上樓下的都回來了,，他們氣喘吁吁跑到學(xué)校上下來回爬樓,，最后在路邊一個小館子發(fā)現(xiàn)兒子看球賽已入了迷。兒子還好,，有驚無險,，走的是211。他經(jīng)常對我說,，媽你知道的,，我不是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人，只是姥姥姥爺對我太好了,，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所以不光我欠父母的,，兒子也欠。

母親并不是沒文化,，初中畢業(yè),，在大城市讀的書，幾乎全是五分,，沒繼續(xù)是因為家境,。母親說起這些總是淡淡的，并不遺憾,。我們住校時的家信,，都是母親寫的，字還不錯,，同學(xué)們爭著看?，F(xiàn)在我文章中諸多生動的語言皆來自母親，有時字打不到,，問母親,，旮旯咋寫，母親會告訴我,，九日日九,。對于我碼字，母親并不支持,，總說,，擺弄那些干啥，怪累的,，好好保養(yǎng)下身體才是。所以我出不出書,，是沒多大意思的,，這也是母親的平常心吧。

母親不講大道理,，不要求我們孝順,，即便生病倒下，也說,，別回來,，都別回來，有你爸呢,，我們行,。住院，也拒絕我們接接送送,，非要自己搭公交,。實際一個人身上是有諸多隱秘性格的,，那是父母無形地賜予。我們都是被慣著寵著長大的,，但一樣明白道理,，懂得禮義，且勤勞不曾自私,。

母親的一生都是忙碌的,，但所呈現(xiàn)卻是靜態(tài)的藝術(shù)之美。進入社會后,，我見過許多高聲大氣,，生怕被這個世界遺忘的人，愈發(fā)覺得母親是我生命里,，最珍貴最樸素的一筆,，那是一種低微的人性之美。

20多年前,，我第一篇見諸報端的文字,，也是《我的母親》。筆名楊葉,，隨母姓楊,。我們都是大地上飄落的一片葉子，在與時光漫長的對話中,，安然老去,。而母親翠綠的生命，始終是被清水滌過的,，干凈,，從里到外的干凈，這是母親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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