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流深

張 揚

按民間說法,，楊絳先生以逾百歲之齡歸于道山，屬于喜喪了,。

世間人瑞,，古來難得。楊先生的離世,，自有哀榮,。這哀榮，在民間，在許多的讀者乃至讀書人自發(fā)的感念,。

作為一名普通讀者,，先迷錢鍾書，后讀楊絳的書,，繼而讀了點錢鍾書的先生吳宓的講稿,、日記。二十余年來,，陸續(xù)納有錢鍾書,、楊絳的一些書以及有關(guān)他們的報道、研究文章,，又陸續(xù)散佚了一些書,、一些報刊。有的所謂“錢學(xué)”的文章,、著作,，東搬西抄，大體雷同,。老實說,，《管錐篇》之類的書沒有深讀，也沒有全讀,，只淺淺翻了幾次,，做不到像許多研究者那樣，看出其中的精細包括曲筆,，包括錯漏,。

有時揣測，假如季羨林未寫《牛棚雜憶》,，錢鍾書未寫《圍城》,，是否僅限于學(xué)界知名？楊絳的作品,，多見平實,，與普通讀者沒有隔著山隔著河。

楊絳的《干校六記》,，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曾經(jīng)的民族劫難與個人遭際的一種反映,，抑或說彌補錢鍾書創(chuàng)作上的缺憾。有人批評錢只是一味穿鑿知識,，創(chuàng)造性不足,，而且面對民族與國家曾經(jīng)的災(zāi)難巨創(chuàng)，未有作品深刻反映,。用時下的話,，可稱為“未有發(fā)聲”,。

盡管橫跨了時代，但錢鍾書還應(yīng)該歸為傳統(tǒng)型知識分子,，以著書立說為主,，至于他有多少建樹又有多少不足，這都是研究者的事,。個人以為,，錢、楊二人系出名門,，學(xué)貫中西，既有博雅溫厚的古風(fēng),，又有比較開闊的視野,。就錢鍾書而言，一直覺得他有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在力所能達的天地中騰挪,，但又在地上劃了圈子，一般人近不了身,。從其學(xué)養(yǎng),、見識與趣味而言，他不是魯迅,，不是茅盾,，更不是郭沫若、周揚,，他追求的可能不是反映社會變革與悲苦遭遇的創(chuàng)作,，而是在于學(xué)術(shù)上的鉤玄釋疑，牽綰打通,?；蛘呖梢哉f，他做不了開宗立派的領(lǐng)路人,，只能成為一部“辭典”,。他的創(chuàng)作精力或有不濟，于文化氛圍的理解,、創(chuàng)作心理上的準備,，或有可說與不可說的苦衷。

錢鍾書當然有無奈,，甚至只能“幽默”無奈,。他的散文中多見跳脫式的冷言警句，如在空中俯瞰蕓蕓眾生,。不過,，他與楊絳都秉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怨而不怒”的宗旨,，憂世傷生多在內(nèi)心里自我消化而不語世人。其實他們二人的遭遇,，到底都帶了屈辱的份,，卻非人前書中喋喋不休。錢鍾書,，字默存,，一生的遭遇、研究與名氣,，都可以說與名,、與字有關(guān)，真是奇妙而不可言,。

從接近錢,、楊二人所寫的文章、報道來看,，他們夫婦二人,，與其他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對于時代的變遷是有敏感的體察,，但他們卻一直注意保持內(nèi)心的獨立與人格的完整,。

易代之際，錢攜家眷由滬徙京,，創(chuàng)作被迫中輟,。而后迎來一波接一波的運動，直到“文革”襲來,。盡管自視未完工的《百合心》超過《圍城》,，錢鍾書卻興致大掃，創(chuàng)作沖動逐年衰減,，“慢慢地從省心進而收心,，不作再寫小說的打算?！睂W(xué)者謝泳指出,，1949年以后，（錢鍾書與陳寅?。┧麄兺瑫r代的學(xué)者中,，極少不和時代附和的，也很少有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一言不發(fā)的,，而錢鍾書和陳寅恪在這一點上倒是暗合,，是比較好的保持了獨立知識分子品質(zhì)的。

其實,，不僅《宋詩選注》,，《談藝錄》《管錐篇》都是在動蕩年代或非常時期寫就,，雖是賞析之作，實為憂患之書,。最關(guān)鍵的是,，不是人云亦云的跟風(fēng)劣作，而是勇于堅持個人趣味與獨立表達的,。

楊絳當然是個才女,，但非飛揚躁厲的作家。她低眉入世,，清心為文,，新中國成立前即有小說發(fā)表、創(chuàng)作的戲劇作品搬上舞臺,，芳香幽然散播,。至于她的《干校六記》，她的《將飲茶》,，她的《走到人生邊上》,，她的《我們仨》,，她的《洗澡》及《洗澡之后》,，都是激情內(nèi)蘊，顯著平和的語調(diào),，靜氣緩緩流淌于字里行間,。尤其是直面苦難的《干校六記》，讀不到聲嘶力竭式的憤慨與譴責(zé),，是一貫的哀而不傷,，婉而有諷。

在所有關(guān)于錢,、楊二人的文字中,，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寫他們一家人常常各捧著書靜靜閱讀的情形。從一些照片來看,，錢家擺設(shè)非常簡樸,，沒有闊大的書櫥，沒有佳木幾案,，簡而又簡,。

早年深造研讀之際，楊絳與錢鍾書常比較誰讀的書多,。夫唱婦隨,，婦唱夫隨，二人在一起,，一直盡可能地延續(xù)這種讀書狀態(tài),，不僅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賞，頗似李清照與趙明誠競猜典故出自何書,，又是幾卷幾頁幾行,，猜中者飲茶，清雅而溫馨,。錢楊夫婦,，聲息相通，相濡以沫,，不論境地多么艱苦,，從不停頓讀書。據(jù)翻譯家董衡巽回憶,，一般是楊先生先看,，看得好的再推薦給錢先生再看，要節(jié)約錢先生時間,。他們閱讀的面很廣,，嚴肅的書也看，消遣的書也看,。

從照片來看,，二人的相貌見清氣，而且各自的毛筆字都比較好看,，錢鍾書的毛筆字有逸美,，楊的字顯清秀。

錢鍾書的母親夸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癡人癡?！薄ｅX則視楊為“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并認為她絕無僅有地結(jié)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在參與一次全民性的捐衣捐助活動中，錢鍾書從眾衣物中挑出楊絳編織的一件毛衣,，讓她留下,，說：“慈母手中線,。” 其余能捐的則捐出,。在錢鍾書的眼里,，楊絳不僅有妻性溫柔，亦見母性光輝,。

錢鍾書雖玉樹臨風(fēng),，體質(zhì)似乎并不怎么好。晚年除哮喘之疾,，還患有腱鞘炎等多病,，手難執(zhí)筆，可謂文弱,。辛苦的是楊絳,，來往奔波，端藥熬湯,，煙塵撲面,。一九九七年女兒離世，繼之一年后丈夫去世,，至親的失去,，讓風(fēng)燭殘年中的老人有說不出的悲傷。但她于柔韌中卻見沉穩(wěn)與力量,，晚景之年,，堅持讀書,、寫作與翻譯,，整理了錢鍾書遺下的數(shù)量龐大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

楊先生愈老愈美愈純,。終于收起自己在人世間的腳印歸去了,。

槐聚槐散。人生的謝幕,，有早有遲,；人生的悲欣，有淺有深,。在百年光陰中,，楊絳靜水流深，清澈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