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說過,,朋友死了之后,會回到我們的身體里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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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貓那一次抱著我的時候姿勢很怪,,是一種擠壓我骨骼式的抱法,他是最后一個和我道別的,,連帶他壯實的身軀,,就像一棵灌滿了酒水的大樹倒向了我,我倒沒有特別在意,,轉(zhuǎn)身看著大家依然擺出一副戲謔的笑容,。
他們從小到大對阿貓都是這種表情,我都看習慣了,。
五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跟著大院的男孩子整天野來野去,,比如每天去游泳池,他們個個都是高手,,我是惟一一個不會游的,,但是為了能夠有資格和他們混在一起,我還得假裝自己會,,于是我顫顫巍巍越游越遠,,下一個瞬間,我被一個莫名的浪頭摁進了水里,,一大口水嗆住了我,,岸瞬間漂流得很遠,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直到有雙手在后面托了我一下……
那個就是阿貓,,當我后來長到170的時候,我喜歡把手肘擱在他的肩膀上,,可見他的個頭有多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小時候我一直否認他喜歡我的事實,,就好像那種不般配的喜歡會給我?guī)硪环N羞恥感,,許多年以來,他們都嘲笑阿貓是處男,。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身上仿佛有一種需要時刻莽撞地去證明自己的東西,比如打架,,他喜歡沖在前面,;比如他成績很差,但他看上去卻很努力,一群人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可以為了一個“干了”,,“敢不敢”這樣的話就把自己灌得吐出胃酸。
阿貓唯一擅長的就是使用彈弓,,他有一把響當當?shù)膹椆?,是他親手做的,那把彈弓的與眾不同在于皮條,,那四根皮條用的材料是不知道哪里找來的破舊輪胎做的,,他的衣服兜里藏著四顆锃亮的鋼珠,每次當他屏住呼吸,,全身凝固,,動作敏捷、一氣呵成,,而他沉著,、穩(wěn)定,站立的姿態(tài),,就像是威震江湖的鏢師,,仿佛手頭捏著的不是一顆鋼珠,而是一把把彈無虛飛的暗器,。
天氣暖和的時候,,阿貓在我窗戶底下把我叫起床,開始我們的“探險活動”: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早晨的小鳥比較多,,我們胡亂吃一口早飯,就開始執(zhí)著地尋找著各種茂密的樹林,,有時候一守就可以是半天,,看見麻雀就一路追一路打,它們飛到樹上,,我們就追到樹下,,它們飛到草叢里我們就用石子往草里亂射把它們趕出來,看上去似乎雜亂無章,,實際上手足無措的只是我一個--多數(shù)時候我是靠運氣,在漫天雀雨中撞上一只兩只,。而阿貓總是不慌不忙,,從兜里拿出一根煙,吸上兩口,,等到那群急不擇路的鳥飛到足夠近的地方,,他會大喊一聲“著!”,,然后繃緊那根大號特制彈弓的皮條,,他氣沉丹田,,單眼瞄準,像一把機關(guān)槍那樣地掃射過去,,能在20秒內(nèi)射下10只麻雀,,我至今都能清楚得記得砸中小麻雀的身體后那種屬于肉體的有質(zhì)感的悶響和它們噗哧噗哧落在地上的動靜。
那是個周末的早上,,阿貓又在我的窗戶底下敲醒了我,,“你想不想賺點外塊?”他問我,,從書包里面掏出了他的彈弓晃了晃,,接下來他告訴我,有個飯店向他透露,,如果能夠搞來些野鴿子和斑鳩,,“或許會有客人感興趣,”那人告訴了他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數(shù)字,。
“我給你10分鐘時間考慮,,興許能夠給你媽買點什么?”阿貓把媽媽放到了最后,,或許他知道我很難拒絕這個,,頭天晚上,我爸我媽又關(guān)著門在房間吵了一晚上,,薄薄的門完全抵擋不了那些聲音鉆進我的耳朵,,“錢錢錢,你他媽整天就知道錢,!”我聽見在我爸在怒吼,,大概是為了買還是不買一個小小的戒指。
那天我們走了很遠,,幾乎靠近市中心的近郊,,從一個廢舊廠區(qū)后面的山坡爬上去,再穿過一片樹林,,阿貓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指放在嘴唇上面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然后彎下腰去,,從一個像是圍墻缺口的地方貓腰進去,,我跟在了他身后,直到眼前豁然開朗,,看到那些大理石的墓碑,,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帶我到了一片墓園。
這里散發(fā)出一種只有夜晚來臨才有的靜謐,我們輕柔的腳步聲在松軟的草地上清晰可聞,,四周的松柏向天空伸出硬朗的線條,,穩(wěn)住那些鐵青色的云朵,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樹木之間,,隨處都是深不可測的死角,。每個拐角都似乎隱藏著不知道什么東西一晃而過的影子,經(jīng)過了樹木和墓碑的折射,,光澤一層層變得黯淡而又陰沉,。
阿貓帶著我爬上了一座小山脊,從那里可以遠眺到桐梓坳的部分景色,。
收獲倒是不小,,打下來整整20只斑鳩,我?guī)Я藗€麻布口袋,,把它們裝得滿滿的,,隔著薄薄的布袋子還能感覺它們的跳動,就像脈搏似的一突一突,。阿貓坐在地上,,靠著一塊石頭發(fā)呆,兩只手臂垂下來,,覆蓋著膝蓋,,那是一種只有成年人才有的疲憊表情。
不知不覺,,天色又暗了一些,,我倆坐在那里休息、抽煙,。阿貓從斜背的書包里拿出一瓶啤酒,,自己咕咚咕咚地像喝水那樣喝了一大口,然后遞給我,。
“我爹,,記得我特別小的時候,那時候我家的墻上總會出現(xiàn)一些壁虎,,”他開始說“那時候我還小,,看著就害怕,而每到這個時候我爹就會拿出他自制的彈弓很準確地射中壁虎的尾巴,,讓它斷尾逃跑,,百發(fā)百中,所以每次我媽和我爹吵架,,說他什么都不會的時候,他就會吼一句,我會趕壁虎,,那個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會大笑起來,。”
“那他現(xiàn)在呢,?”我順口問了一句,,可能確實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之前并沒有聽他提及過他家里的任何事情,,即使我們關(guān)系那么鐵,,打了整整幾個冬天的麻雀。
他看了我一眼,,兩個黑眼珠子又圓又小,,深邃的小光點就像那些擺在墓碑面前的香燭。
“喏”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位置“第四排第八個就是他,?!?br> 我把酒小口地含在嘴里,然后再細細地吞咽下去,。
“還記得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彈弓太大,握都握不住,,更別說拉開彈弓的皮條了……”
我抬頭看看,,月亮在天空露出了痩括括的輪廓?!拔覀冃枰氯グ莅輪??”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阿貓沒有出聲,,過了一陣兒,,他慢慢悠悠地說:“不用了,如果拜拜有用,,那就早該讓王老頭(他的繼父)下去陪他了~”那瓶酒已經(jīng)喝到見底了,,坐得那么遠都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子沖人的酒味。
“你整天在擔心什么,?”他咕咚地灌完最后一口“考不上大學,,還是怕將來嫁不出去嗎?”他問我,。
“神經(jīng),,我沒在擔憂這些,”
但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回答,,咧了一下嘴,。也有可能那壓根是我的幻覺,,他把自己沉默成了一個側(cè)影的輪廓,好像要把自己坐成一座墓碑,,我那個時候年紀還輕,,不懂得什么叫做虛無,更不懂得那種什么都不是,,莫名其妙滑進一種物我兩空的狀態(tài),。
聽見咕咕的叫聲,我才醒悟過來有只小鴿子近在咫尺,,就在我們面對著的一塊大理石碑上面,,它歪著腦袋,先是用一只眼睛瞄我們,,然后又換了只眼睛,,它的脖子一伸一縮,就跟我們測試彈弓的韌性似的,。我悄悄用手去書包里面夠我的彈弓,,阿貓卻按了下我的手,四周那么安靜,,我們仰頭望天,,群星中,有一顆星正在移動,。我以為這是一顆流星,,阿貓說:“那是一個大飛機?!彼舐暤刂貜土艘痪洹澳鞘且粋€大飛機啊”,,然后他突然舉起彈弓,瘋狂地開始瞄準飛機全力發(fā)射,,那些強硬的石子,,無空而返地墜落到地上。
想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也就是那樣墜落了下去,,那應該是特別久遠的事情,,都快變成一種幻覺了。
1997年那一年,,姐姐去北京進修大學,,暑假我去探望她,那是我倆一起第一次離開家,。我們租住了一個靠在一條胡同旁邊的路邊小屋,,沒有窗戶,有的時候風吹得大一點,,房子就能搖晃成虛弱的氣球,。
有天深夜我們正要睡下,,房門像紙糊的一樣被一腳踹開了,兩位警察模樣的人說要查暫住證,。后來姐姐掏出了學生證才作罷,。
那幾年,,我們對大城市的夜晚太不了解了,,姐姐被偷過兩次,第三次她走在路上,,有個男孩過來拽她的背包,,她心疼自己兼職打工的那點學費錢,也拽著不放,,那個人一邊用手勒住她脖子,,一邊還用手去拽。姐姐不知道哪來的倔勁兒,,兩個人最后像相撲一樣摔到地上,,姐姐一直喊救命,最后男孩只好作罷,,灰溜溜地走了,。
后來我也順理成章去了北京,和姐姐一樣,,遇到過小偷竊賊,,我不敢學著姐姐理直氣壯地吵架,差點把自己忍成內(nèi)傷,,因為我親眼見證過一個超市的大男人整個把姐姐撂倒,,然后奪路而逃。
我當時離開小城已經(jīng)很多年了,,但我卻覺得自己很難進入那種具有安全感的生活狀態(tài),。也有那么幾個朋友,偶爾約著吃個飯,,不痛不癢地聊個幾句,,但我感到自己思維遲鈍,想法混亂,,無法完整地表達自己,,就像有許多的石子堵在我的喉嚨里面,使我哽咽或者失語,。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是在規(guī)規(guī)矩矩地賺錢,工作,,讓生活看上去貌似在軌道上,,煞有介事,。除非你把我的社交恐懼癥算上。我覺得自己看起來相當正常,。我甚至還跑步,、游泳,只是偶爾破戒喝個小酒,。
一天,,有個朋友聊到了關(guān)于生命、宇宙等終極話題,,我稍微喝多了兩杯,,就拍著桌子說“萬物都沒有意義,不如醇酒美人速死”,,平時和我唇槍舌戰(zhàn)的一群人也許是喝大了,,居然連爭論的欲望都沒有,只是到后來,,有個哥們陰陽怪氣坐在角落里說“裝什么孫子啊您都那么正能量了,,做個什么事情都活色生香的?!?br> 枯坐了一會,,那個其實并不怎么魁梧的哥們突然聊起了中學時代的一次打架,說是有次不知道怎么惹到了學校的一個體育特長生,,那人約他去學校后山,,等他趕到的時候?qū)Ψ秸驹跇涞年幱跋拢湫χ嬷?。人群早就為他們騰出一片惡斗的空地,,乘特長生脫外套的時候,他一腳就飛了過去,,皮鞋的尖頭惡狠狠地踹進他的褲襠,,對方痛得彎下了腰,他又順勢一腳,,朝著對方的臉部又是一腳……他的兩腳,,動作快得周圍沒有一個人看清楚,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特長生已經(jīng)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整個山谷都能聽見他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
“那后來呢,?”“后來,?學校畢業(yè)之后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動過手了,,因為要付出代價,,不得不三思,。”
于是我也順理成章講起小時候經(jīng)歷過的吊詭事件,,比如潛入悄無一人的墓地,,在月光下看到蹦跶的鳥,還有那百發(fā)百中的彈弓,。朋友們聽了很興奮,,對阿貓?zhí)貏e感興趣?!八遣皇且恢庇脧椆Wo你呢,?”有人插嘴,回憶起阿貓那小身子骨,,我知道自己臉上多半浮現(xiàn)的是嘲諷的笑容,可是我突然回憶起那救命的一托,,隔了這么多年才頭一次想到,,那些年,我確實是班上少有沒有被欺負過的女生,,就這幾秒鐘,,百轉(zhuǎn)千回,思緒起伏,,索性保持沉默,,隱約聽見還有一個朋友提到王小波的《舅舅的情人》,非要說什么“人生極致的驚恐之中生出綠色的愛,?!?br> 那天夜里,我們幾個沿著長安街步行了一小段,,城市已經(jīng)沉睡,,有個朋友突然開始放聲歌唱《國際歌》,
“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全世界受苦的人”
一開始我們有點想笑,,可是聽著笑著,,不知道為什么居然就一句半句地加入了進去,唱著,,高聲喊著,,放肆地嘶吼著,帶著酒氣的歌聲砸在昏暗而又堅硬的地面,,北京的深夜荒涼到只剩下了我們的歌聲,。還有幾個小時,又是新的一天,,一個可以預見的,,不會具有任何驚喜的一天,。我們將很快恢復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工作,、賺錢,、緘默。就在距離那種機械化的秩序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里面,,那樣一瞬間,,四周的建筑、陰影和人第一次活了過來,,有了一種鳥兒在彈離樹梢之前那種微妙的靈氣,。
回到家里,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惘,,就像是還沒有把胃填實,,便翻箱倒柜摸出一把彈弓,是我到北京以后買著作裝飾的,,我早就忘記了如何使用,。于是怔怔忡忡又拿出一瓶酒,遠遠地看著窗外的黑暗,,忽然清晰地看見一只巨大閃爍著的星星,,或許是大飛機向我游來。它給我?guī)淼幕炭趾腕@奇,,一直延伸到許多年前四川鄉(xiāng)下那塊死寂的墓地,,阿貓卷起呈小麥色的手臂上的衣袖,對準天空猛烈射擊,。
或許命運就是在那個時候合而為一,,發(fā)出了默契般的絕響。直到幾年以后的老鄉(xiāng)聚會,,我才知道阿貓離開的消息,,大概是抑郁癥,他們回憶說,,讀大學的時候他愛過一個女孩,,被拒絕了以后,許多年以來都念念不忘,。直到那一天,,要結(jié)婚的前一個月,我們聚會后沒多久,,他動完一個外科手術(shù),,換好衣服,走到七樓的樓頂,跳了下去,。
阿貓就這樣離開了,,在20出頭的美好年齡。他的死,,使我對我們之間所有細節(jié)都刻骨銘心,。也對許多事情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前不久,,一個朋友批評某個自殺的抑郁癥是對父母不負責任,,我竟然在留言里面和他爭辯了很久。
此時,,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我并不敢寫出阿貓的真實姓名,個別故事和描述也許是源自于阿狗的,。我只是隱隱地感覺,,寫出來就會是一種冒犯和打擾,他或許就愿意枯坐在16歲的那個墓地,,四周連微光也沒有,,天空沒有遮蔽,我們離一顆大的流星如此之近,,舉起彈弓,就不會被生活毀壞,。
【注】本文原標題為《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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