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大家的印象里，美容業(yè)是一個屬于女性的“粉紅行業(yè)”,，顧客和員工幾乎都是女性,。對顧客而言,，美容意味著享受：只要踏進店里，美容師就會送上親切的問候,、貼心周到的服務,，許多美容師還與客人保持著長期的友情。而店家會反復教育員工,，讓她們使顧客忘記這種無微不至的關懷只建立在消費的基礎上,，甚至使員工自己也忘記這一點。

2013年的時候,，我從學校離開,，投奔開養(yǎng)生會所的干媽，在那里開始了打工生活,。

說是“養(yǎng)生會所”,，其實就是普通的按摩店，大概是為了顯得高大上一些,。店里也裝修得很精美,，特意要和路邊隨處可見的“足療房”“按摩房”區(qū)分開。

比如別人家是這樣的：

以下圖片均來自網(wǎng)絡

我們家就得是這樣的：

嗯,，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老板說，為了吸引“高端顧客”,，不僅店內(nèi)環(huán)境要“高檔”,，員工也要顯得專業(yè)。店里除了還沒到18歲的我,，還有兩個女孩,。一個年紀最大，比我大10歲,，為了給弟弟治病初中就輟學,，之前一直在電子廠工作；另一個22歲,，沒有穩(wěn)定工作,，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四處打工。

……怎么看都和專業(yè)扯不上關系呢,。

不過沒關系,，可以包裝啊。老板讓我們?nèi)W習技術和中醫(yī)知識,，一邊給我們定做像醫(yī)生白大褂一樣的工作服,，讓我們在顧客面前自稱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學生。

理想效果圖：

于是我就從17歲的打工妹,，搖身一變成了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

為此還不得不謊報年齡,，對外一直宣稱自己是22歲只是長得年輕……偶爾記錯又會說成24歲,，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要先想想自己今天有哪些顧客預訂,，應該是多少歲。

老板費這么大心思其實也有其他原因：現(xiàn)在大家提到按摩店就想到“特殊服務”,，為了不被誤會成性工作者,，給店里帶來麻煩，我們只能盡力向“專業(yè)醫(yī)護人員”的形象靠攏,。

可惜理想的小船說翻就翻,。

我們的客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人，以女性居多,，即使這樣也不能免除“嫌疑”,。偶爾有男性光顧，迫于周圍的風言風語很快就離開了——他們的妻子非常警惕,，就好像我們?nèi)齻€女孩時刻準備勾引她們的丈夫一樣,。

也有一些固定的男性顧客，主要是老板早年的生意伙伴,。他們可能就是所謂的“高端顧客”,，消費很大方，然而卻不是受歡迎的顧客：我們經(jīng)常需要和老板一起應酬他們,，在酒桌上不停地喝酒,、敬酒；有的人還在半夜醉醺醺地闖進門說要按摩,，之后又要求提供性服務,，被拒絕了還不死心，又是各種上下其手的性騷擾……老板看在熟人的面子不敢得罪他們,，又怕說出去破壞店里的名聲,，我們也只能私下抱怨幾句，敢怒不敢言,。

更糟糕的是,，做了幾個月，生意始終沒有起色,。沒有客人的時候就拿不到手工費,，也就幾乎沒有工資，我們不得不為之后打算,。那個22歲的女孩很快辭職準備結婚,，我也起了離開的念頭，那之后要做什么呢,？

就在這時,，一位親戚神兵天降：“我介紹你去***美容院吧,。那可是大型連鎖店！工資肯定比你現(xiàn)在高,，而且只接待女性客戶,，也不用擔心風險。只要堅持做下去,，干個幾年還能當?shù)觊L呢,！聽我的沒錯！你一直待在這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當然是毫不猶豫地抱了大腿,，奔著錢途……哦不，前途而去,。

那家美容院大概長這樣：

里面大概是這樣：

美容師姐姐看上去也很專業(yè)很精英,。記得當時的我滿心崇拜，默默地在心里許下各種奮發(fā)拼搏的宏圖大愿,。

每個新人有三個月到半年的學徒期,，這期間沒有工資，一個月有600~1000的補貼,，根據(jù)進店時的水平而定,，有員工餐和免費住宿。

店里加上學徒一共有8個美容師,，我是年紀最小的,，不過大家剛進店時都很年輕。副店長在這里已經(jīng)做了六年,，剛來時只有16歲,；店長30出頭，已經(jīng)有10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

平心而論,，這里的人都還算親切，業(yè)余時間氛圍很輕松,，大家相處得很愉快,。但工作時等級關系非常明確，學徒要稱呼所有人“老師”,，一方面是表示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在客人面前顯示專業(yè)性；另外不僅是店長和副店長,，我們在工作時間也要服從其他美容師的安排,。

我在這里最常聽到的觀念是：起點——比如年齡和學歷——不能代表任何事，只要選對了行業(yè)，跟著優(yōu)秀的團隊,，自己又足夠努力,，完全可以擁有一份事業(yè)，過上想要的生活,。

“想要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的愿景激勵每一個學徒進行日復一日枯燥的學習和訓練：每天早上8點來到店里，大家一起打掃整個店面的衛(wèi)生,，開早會,，然后美容師們開始各自的工作,，我們學徒就找一間空出的房間練習按摩手法,，或者學習護膚品知識，背下大段商品資料,，在美容師需要的時候幫忙準備美容用品,、收拾房間……6點下班，晚班則是上午11點左右上班,，值班到晚上9點,。一天結束，每周輪休一天,，其余時間天天如此,。

每天的工作環(huán)境，床鋪要一絲不亂,，枕巾要折成一朵花

很快店里又來了一個學徒,，還不到16歲。她甚至不是我見過最小的從業(yè)者,，我們?nèi)⒓用廊菪袠I(yè)培訓大會的時候,，遇見了一個12歲的女孩。對我們這些還沒成年又想要為未來打算的女孩來說,，美容院可能是比較好的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選擇,。老板也歡迎年輕的學徒，覺得我們更容易培養(yǎng),，也有希望成為穩(wěn)定的員工,。

這樣的“培訓會”在各地都有，通常是一些自稱“商學院”的機構主辦——這些機構都經(jīng)營著自己的“高端美容會所”,，各家美容院的老板帶著整個團隊來參加,。雖然是美容行業(yè)培訓，卻只教授銷售技巧,。在三天左右的時間里,，幾百人聚集在同一個會場，學習如何與顧客溝通、吸引顧客消費,。

從進入美容行業(yè)開始就有這種感覺：雖然是美容師,，比起技工，我們更像是推銷員,。員工一整天都在通過按摩和面部護理服務顧客,，主要收入?yún)s來自向顧客推銷化妝品和微整項目。我們被訓練和客人拉近關系,，通過按摩技術和源源不斷的贊美獲取信任,，再趁她們身體徹底放松的時候，推出“更適合她們的產(chǎn)品”,。“從她進店那一刻起,，她口袋里的錢就是你的，你要做的是想辦法把它取出來,?！薄皩煛痹谡n堂上這樣說。

氣氛熱烈的培訓現(xiàn)場

我們還要學習“團隊精神”,，像軍事訓練一樣列隊喊口號,，在“導師”慷慨激昂的演說后大聲歡呼鼓掌，然后每個團隊根據(jù)表現(xiàn)出的“積極性”被評分,，分數(shù)最少的一組要在所有人面前接受批評和懲罰游戲,。

店長和我們一樣全程參加培訓。我一直感到奇怪,，每個團隊都不乏經(jīng)驗豐富的員工,，她們有（和普通員工相比）可觀的收入，在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里擁有領導地位,，為什么會心甘情愿接受這種嚴厲的,、近乎羞辱的“訓練”？

也許是會場里激昂的氣氛很能鼓動人心：在這里我們不是服務于人的打工妹,，而是為了事業(yè)奮斗的有志青年,。社會充滿殘酷的競爭，不拼搏就會被淘汰,，而美容院不僅是工作的地方,，更是我們的家。我們感恩老板提供了工作和學習機會,，為此要不斷努力賺錢,，創(chuàng)下更高的銷售業(yè)績，絕不抱怨,。

“成為優(yōu)秀的,、事業(yè)有成的女性”,，導師、老板這樣說,，作為成功范本的店長副店長這樣說,，這也是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們給自己的期許。為了這個目標要不斷賺錢,，不斷累積新客戶,，把那些走進店里享受服務的真正“優(yōu)秀女性”留下來，從她們身上不斷賺取金錢,?！敖隳阏鎱柡Γ闶聵I(yè)這么成功,，老公這么愛你,，你值得更美，值得最好的……這款護膚霜很適合你的膚質(zhì)哦,。要體驗最新的超聲刀技術嗎,？可以讓你年輕五歲……”

美容師銷售培訓大會

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這個被許諾的光輝未來，也可能是不想再接受洗腦式的教育,，之后學徒期未滿我就離開了。

也是在培訓大會上,，我第一次知道有男性美容師的存在,，盡管人數(shù)非常少，完全淹沒在女性的海洋里,。和從事汽車修理,、焊工之類“男性工作”的女性相反，美容行業(yè)的男性似乎獲得很大期許,，被認為力氣更大,、更刻苦，有巨大的發(fā)展空間,。并且在“商學院”中,，講師以男性居多，據(jù)說年輕時也是美容師,。

在這個行業(yè),，見到的幾乎都是年輕面孔，四十歲以上的非常罕見,。美容師年紀大了之后去哪了,？據(jù)店里的前輩說，一般有兩個出路,，晉升成為店長,，或者做“美容顧問”，四處跑市場，以專家的身份推銷美容儀器和產(chǎn)品,。

在培訓會表演的“銷售精英”

當然有些話她沒有說出來,。在一家店待上八年乃至十幾年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更多的女孩沒有熬過學徒期,，就因為無法適應銷售,、微薄的補貼無法維持生活而離開；也有的是在結婚懷孕后辭職,，盡管大型美容院非?？粗赜薪?jīng)驗的員工，愿意在她們懷孕時保留職位,，讓她們維系手頭的長期客戶,，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留下，因為戶口,、經(jīng)濟,、撫養(yǎng)孩子種種原因，使得她們選擇回到老家,。有些人可能會像我的干媽一樣,，試圖自己開一家小店。

很快就有一個學徒辭職,。她原本在工廠工作,，來這里是希望學技術，有穩(wěn)定職業(yè),，但是因為手掌太粗糙一直不合格,。她似乎是獨自在城市打拼，無法繼續(xù)靠每月800的學徒補貼維持生活,，最后只能另找出路,。

之后不久我也離開了。

我一直和之前的老板——也就是干媽——保持聯(lián)系,，她告訴我店還在繼續(xù)維持,，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在支撐。我想起最后留下來的,、年齡最大的同事,，問她：“大姐呢？”

“她早結婚了,，就嫁在附近,。那家男的之前因為老婆不能生離了一次婚，其他條件都挺好,，家里還拆遷分了房子,。她現(xiàn)在可享福了,！懷孕之后全家當寶貝一樣。也是她運氣好,，她年紀又大,，家里又窮，不是在我這里認識的人多,，給她介紹對象,，能有這種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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