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作為清漳河兩岸的父老鄉(xiāng)親,，山西作家辛貴強老師的出現(xiàn)恰到好處，他不僅帶來了優(yōu)秀的文字,，而且增加了清漳兩岸的長度,。期待更多優(yōu)秀作家的文字。

走進機關(guān)大院，第一眼就看見,，我原來效命的大樓被染成深灰色,。

樓體原來是傳統(tǒng)的白色,，也一直認為墻壁美容應該用白色,，沒想竟涂成這樣的深灰色，既覺得新鮮,，又感到別扭,。在我的審美中，灰色實在不是讓人喜歡的顏色,，老覺得它色調(diào)黯然,，活像六月連陰雨時的天空，陰郁,，暗晦,，悲涼，壓抑,?？煽戳艘粫钟X得倒也凝重,，深沉,，含蓄，大氣,，很符合這座大樓的內(nèi)部氣質(zhì),，也就模棱兩可地接受了。其實接受不接受都是多余的,，有權(quán)決定樓體使用什么顏色的人,，壓根就不在乎什么人接受與不接受，除非是他們的上司有何微詞,。

曾經(jīng)在太行山斷裂層地帶的風景區(qū)王莽嶺,，看畫家畫山水油畫。他們在諸多顏色的油彩調(diào)盤里,，抹點這個色,，再抹點那個色，在一塊調(diào),，就活鮮鮮畫出層次感極強的山峰,、懸崖、深峽,、河流,、樹木、花草、藍天,、白云及其他附著物的各種顏色,。我覺得他們特了不起，是顏色的魔術(shù)師,，不僅能調(diào)出理想的顏色,，畫出外在的東西，還能畫出心魂的維度與情感的顏色,。而我,，對顏色調(diào)和的知識卻知之甚少，唯獨知道,，灰色是黑與白色混合而成的“中間色”,。這種顏色，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既是白，又是黑,，又非白非黑,。二者相倚相托，又互相排斥,，屬典型的二律背反,，卻又融洽得渾然天成，再也不可能剝離開來,。

這樣想著,，不知怎么一下聯(lián)想到自己。我也是黑白兩色混合而成的一抹“中間色”,，黑白難分,，不倫不類。如果讓我老家村里的人來解釋,，會搬出一種非常尷尬的性別來做比喻,，就是那種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兩性人,，也叫陰陽人,，他們稱之為“二圪疑”。天下沒有比“二圪疑”更倒霉的性別了,，注定我這個“中間色”的人就是一個倒霉蛋,。

我有兩個頗有點“二圪疑”的身份。第一個身份雖是早年間的,，卻根深蒂固地延續(xù)至今,。這個身份是農(nóng)民,，或者叫鄉(xiāng)下人。第二個身份是進化來的,，叫做職工,。在村里人眼中，還要更光彩一些,，既然在城里工作,，又在城里安了家，當然就是城里人,；我曾經(jīng)的工作單位屬于權(quán)力中心部門,，勢必就是干部的身份,?？晒志凸衷谶@里，村里人是這樣看我,，城里的好多人卻依然把我當農(nóng)民看,，不管我在城里混了多久，也不管我進行了怎樣的改造和改變,，他們依然把我當農(nóng)民看,。這種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農(nóng)民和職工（干部）難以廓清的尷尬,，不是“中間色”,，不是“二圪疑”是什么？

既然村里人與城里人都不認同我是他們的同類,，我勢必成為處在中間狀態(tài),、兩不沾邊的一個另類。

回到老家村里,，很容易就感覺出來,，那些原來和我一起在黃土地欺負土坷垃的鄉(xiāng)鄰，見到我雖然仍舊喊我的乳名,，卻明顯地客氣起來,，滿臉堆笑標志著禮數(shù)，也意味著疏遠,，有的甚至顯露出拘謹,，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放。在他們眼里,，我和他們已不是一路人,，只是偶爾回鄉(xiāng)看看的一個過客。更讓我的心隱隱作痛的是,，我在村里勞動時的那些氣聲相通,、無話不說的伙伴,，一聲“喲外，在外干部回來了”的調(diào)侃,，便劃出我同他們之間的界限與距離,。掏香煙散給他們時，竟也禮貌性地客氣推讓起來,。他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同我依偎在避風的石坎下，幾個人頭碰頭,，臉挨臉,，幾只手圍籠成一個擋風的圈，劃火柴把誰弄來的一根香煙點著,，你搶過去抽一口,，我奪過來抽一口，結(jié)果誰也抽了,，可誰也沒有過足癮,，卻誰也抽得美滋滋的。還有,，村里人到縣城來找我?guī)兔k點事,，會撓著頭皮不好意思張口，或者嘴里磕磕絆絆的,，費力地尋找合適的措辭,。這在以前，根本不存在,。所謂熟不拘禮,，就是有話說，有屁放,，直統(tǒng)統(tǒng)就撂出來,，不需要場面應酬的虛禮。拘禮了,，就是生分見外了,，中間有了一層厚厚的隔膜。

村里人對我的態(tài)度,，尚能理解,。他們是在抬舉我，把我看做比他們高一個級別,、檔次的人,。至于城里人怎么看我，倒不是十分在意,。我本來就不否認自己是農(nóng)民出身的來路,，也確認為自己很本色,，土得骨頭縫都掉渣。也從來沒想過靠時髦的服裝,、發(fā)型,、眼鏡或什么什么裝飾配飾，來掩蓋一身的土氣,，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城里人的模樣,。我就是我，是黃土里走出的我,，是曾經(jīng)是農(nóng)民的我,，農(nóng)民是我的根底，黃土是我的本色,。這絕對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好多人不也這樣說嗎，“往上刨三代,，都是農(nóng)村人,。”“農(nóng)村,，是我們的祖籍，是靈魂的故鄉(xiāng)精神的家園”,。

可沒想到,，有些時候還會因場合的原因或者公然的歧視而受不了。記得第一次去市里開會,，與一群上級單位的人共進午餐,，那些人好舍得夸人，嘴上像抹了蜜,。并不住地給我夾這樣那樣的菜,，好像我是連筷子都不會用的孩童，需要特別關(guān)照,。平時也覺自己是個伶牙俐齒的人,，應酬一般的場合綽綽有余?？稍谶@里,，一下變得拙嘴笨舌，說不出像他們那樣的熱得燙人,、甜得發(fā)膩的客套話來,。相形見絀之下，非常真切地感覺出自己老土的原形,。還可以證明這點的是,，人家夾給我的一些名菜,，如蟹腿、蚌什么的,，不知道該怎么下手,，便不敢輕舉妄動，偷偷觀察他們是如何操作的,，然后才依葫蘆畫瓢去食用,，生怕鬧出他們茶余飯后揮灑的笑料來。晚上去一位老鄉(xiāng)家里,，本來想好好放松一下被捆綁了一天的心情,，可一進門，換了拖鞋的主人就給了一個提示,，讓在腳上套塑料薄膜,。當兩只腳輪替著在有機械驅(qū)動的方盒里套上薄塑，看著白花花的兩只腳,，盡管理解主人是在講究衛(wèi)生,，可心里還是挺別扭，感到一種被排斥的拒絕與難以融入的游離,。于是心里很清楚,，這些細節(jié)，真實地顯示著城里人與土著的區(qū)別,。

更有,，一些人對我身份的小看甚至是鄙夷，是公開化的,。一次,，一個從頭像看口角挑著一絲邪氣的男子，看我博客書寫農(nóng)村題材多,，大筆留言道：“又一個土鱉”,。對這種公然恥笑農(nóng)村題材書寫者的人，我是不會客氣的,，用純粹,、地道的農(nóng)民手段回敬了他，可總歸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泄憤,。還有一次,，到南方出差，在上?；疖囌巨D(zhuǎn)站買好了票,，因客流量大，離登車兩小時方準進入候車室,。我有個臭毛病,，中午必須小睡一會,，否則會一下午打不起精神來。說起來也是脫離了農(nóng)民身份后養(yǎng)壞的脾氣,，身上有了驕嬌二氣,。可是在遍地候車民工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才在一家站內(nèi)商店門旁的基坎上坐下來,，因人多，只擠下半個屁股,，另一半屁股閃在門這邊,。正胳膊壓膝蓋、額頭壓胳膊夢游西湖間,，背上啪啪啪挨了幾下,。激靈靈醒來時看見，一個怒氣沖沖的男子揮舞著卷成筒狀的雜志（打我的兇器）,，對我大呼小叫,，說我半個屁股擋住了他的門面，影響了他的生意,。當意識從半睡眠狀態(tài)恢復至正常,，終于想明白，本來北京人看全國都是老百姓,，廣州人看全國都是窮光蛋,，上海人看全國都是鄉(xiāng)巴佬，何況我衣著平常,，旅行包土氣，又混在一堆候車的農(nóng)民工里,，不被當成進城打工的民工才怪,，所以才敢對我吼，對我進行人身侵犯,。雖然,，經(jīng)過我一番正氣凜然劍芒鋒利的凌厲反擊和交涉，迫使那人給我道了歉,，給自己挽回了尊嚴,，可我還是替天下民工、天下農(nóng)民悲哀,，也深深為我這個“中間色”的人悲哀,。

然而，非常糟糕的是,，不是村里人,、城里人認同不認同我的問題,，而是我已將自己格式化，既返不回真正的農(nóng)民去,，也進化不成地道的城里人,，只能停留在中間地帶，做一個“中間色”的人,，永遠不能具有非此即彼的純粹性,。

既然如此，我認命,，就死心塌地做一個“中間色”的人,。農(nóng)民有愚昧、無知,、落后的一面,，也有勤勞、純樸,、厚道的可愛一面,；城里人有知性、涵養(yǎng),、聰慧的一面,，也有虛偽、狡詐,、丑陋的一面,。我索性擇兩者之長，兼收并蓄,，將“中間色” 做足做夠,。這或許是我走向自我完善的一條很不錯的路子。

好在,，在我所在的縣城,，在各級機關(guān)部門里，像我這樣有著農(nóng)民,、鄉(xiāng)下人根底的人多得是,。即使大城市又怎么樣，農(nóng)民子弟也多得像牛毛,。誰叫我們中國是世界上排首位的農(nóng)業(yè)大國呢,，盛產(chǎn)的當然是農(nóng)民子弟，只要允許農(nóng)民子弟進入大專院校,，只要允許人口流動,，他們就有機會涌進城市，進入社會各階層。特別從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以來,，農(nóng)民大批大批地殺入城市,，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農(nóng)民進城潮。在這種人口大流動,、大融匯中,，農(nóng)村人被大量地挖了墻角，城里人被等量地摻了沙子,。二者之間,，農(nóng)民會影響、改變城市人什么很難說,，但城市人肯定會影響,、改變農(nóng)村人，最少在服飾和某些生活習慣上會影響他們發(fā)生改變,?？捎幸稽c是可以肯定的，像我這樣的“中間色”的人,，已經(jīng)在各個城市可勁地蔓延起來,，既像井岡山時期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又像克里姆林宮中心開花的一聲炮響,，最少會使城市的人口組成發(fā)生比較大的變化,。

那么，就讓我和這些“中間色”的人,，在農(nóng)村人與城市人之間走出一條寬敞的中間道路,。數(shù)量雖不等于質(zhì)量，可數(shù)量也是不可小覷的力量,。當數(shù)量膨脹到一定程度,，說不定會從根本上動搖中國“農(nóng)業(yè)大國”的形象與地位。

——本來,，“中間色”就是一種“過渡色”,！

作者簡介：辛貴強，網(wǎng)名太行風,，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從1970年至2012年退休,，先后從事民辦教師,、報紙編輯、縣委辦與新聞辦文字工作,，曾獲市級五一勞動模范表彰,，被市工會文記一等功。目前休閑在家，煮字療饑,。著有散文集《背著太陽行走》,，文學作品發(fā)表于中華文學基金會主辦的老《散文世界》、《黃河》,、《山西作家》,、《福建文學》、《芳草》,、《奔流》,、《歲月》、《小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散文世界》、《山西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逾百篇,，多篇文章獲獎或收入各種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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