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的廚房之設(shè),，始于第五十一回。園中諸人用餐,，原來都要集中到“前頭”,，即園外的賈母處,，但到了冬天，就有許多不便,。于是王熙鳳向賈母建議：“天又短,，又冷，不然以后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里面吃飯,；等天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這樣,，就選擇園子后門處的五間空屋子設(shè)立小廚房。挑兩個女廚子專門替諸姐妹弄飯,。內(nèi)廚房的主管,、掌勺都是婦女。至于伙食費,，“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賬房支了去，或要錢,，或要東西”,。而野雞、獐狍各色野味,，因不屬定例,，若有便，“分些給他們便是了”,。這樣的安排,，在總體開支上并不增加，按鳳姐的話：“一樣的分例,，這里添了,，那里減了”，只是在管理上多了些麻煩,。但由于是鳳姐的建議,，賈母等也就表示了同意。

小廚房開伙以后,，園中姐妹在自己的房中吃飯,，炊爨飲食確實添了不少方便。如寶玉,，晴雯生病調(diào)養(yǎng),，他就可以要湯要羹地調(diào)停，或另外掏銀子讓廚房加菜,。有回探春,、寶釵想吃“油鹽炒豆芽兒”,，便打發(fā)丫鬟拿五百錢去。這些都是以往在大廚房辦不到的,。這小廚房雖然只管園中諸姐妹的飲食,，但規(guī)模卻不算小。園中自李紈以下,，連寶玉在內(nèi),，加上大小丫鬟和老媽子各色人等，少說也有好幾十號人,。廚房主管柳家的曾算過一筆帳：“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一二十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么的?”

這樣籠統(tǒng)的算法其實是有問題的,。撇開別的不說，每日的四只雞鴨,，丫鬟仆婦大抵是沒有這種口福的,。每日一二十斤肉，對七八位胃口不大的小姐來說,，是個過于沉重的負擔,，大部分還是由下人們分享了?？磥泶笥^園里仆婦們的伙食標準還真的不低,。這里的主子以年輕的女性為主，較之外頭的大廚房,，下人們更占些便宜,。柳家的宣稱，這樣的伙食標準“連本項的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顯然是夸大其詞,。盡管柳家的竭力宣揚小廚房的艱難，其實明擺著這是個令許多人眼饞的肥缺,。要坐穩(wěn)這把椅子,，沒有一定的人事背景是辦不到的。柳家的之被選中,，與她和恰紅院的人關(guān)系密切有很大關(guān)系,。屬于另一派系的司棋的小丫頭蓮花對此作了這樣的披露：“前日春燕姐姐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蒿子稈兒,，你怎么忙著問是肉炒雞炒?春燕說葷的不好,，你就忙著說自己‘發(fā)昏’，趕著洗手炒了,，‘狗顛屁股兒’似的,，親自捧了去?”

這次口角最終導致了司棋大鬧小廚房的第一場風波。怡紅院的丫頭在大觀園不但人數(shù)最多,，而且地位也最高,。柳家的格外靠攏怡紅院，對晴雯等大獻殷勤,，也是事所必然,。為了加深這層關(guān)系，她還想方設(shè)法把女兒柳五兒送進怡紅院當差,。有怡紅院撐腰,，柳家的有時就不免要厚此薄彼，盛氣凌人起來,。這也幾乎是所有廚娘的特征,。凡在食堂吃過飯的人，大抵都有這樣的體驗,。但這么一來,，必然要引起另一撥人的嫉恨。司棋大鬧廚房便是這種沖突的一次預(yù)演,。

柳家的“倒閣”危機也因此爆發(fā),。起因是“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敵對派終于從柳五兒身上找到了缺口,，稱五兒有盜竊嫌疑。林之孝家的,、司棋方面的或隔岸觀火,，或落井下石，并乘亂派來自己的親信秦顯家的到小廚房奪權(quán),，把象征權(quán)力的一大串鑰匙從柳家的手里奪了過來,。

秦顯家的這位“五日京兆”寫得最富有喜劇的意味。這位婆子好容易等到這個空子鉆了進來,，一時間興高采烈,。進廚房便查點家伙、庫存米面,、煤炭等物,，并立即發(fā)現(xiàn)了虧空。一面打點給林之孝家和賬房送禮，一面“備幾樣菜蔬請幾位同事的人”,，宣稱“我來了,，全仗各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秦顯家的本以為坐穩(wěn)了主管的交椅，從此可以大干一場,。誰知“施政綱領(lǐng)”剛剛發(fā)布,，上面就傳下話來：“你看完這頓早飯，就出去罷,。柳嫂子無事,，如今還交給他管了。”秦顯家的和司棋等人竹籃打水,，而且還得折變了賠補送禮的虧空,。斗爭以柳家的最后勝利而告終。

這一場發(fā)生在廚房的杯水風波,，不僅掀開了這個封建大家庭內(nèi)部復(fù)雜人事關(guān)系的冰山一角,，而且“草蛇灰線”，與以后一系列故事和人物的命運有著或隱或現(xiàn)的牽連,。

在這一回柳家的職位所以能夠失而復(fù)得,，主要是靠了平日與怡紅院的關(guān)系，而負責處理此事的王熙鳳也常常是偏袒怡紅院的,，所以此事最后是大事化小,、不了了之。鳳姐在行事上偏袒怡紅院,，其實是有原因的,。按理，鳳姐是長房的媳婦,，應(yīng)該站在賈赦,、邢夫人的一邊。但在榮國府,，是次子賈政當家,，二太太王夫人不管事，把家政交由深得賈母寵愛的鳳姐掌管,，加上鳳姐又是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這層關(guān)系,，鳳姐與二太太的關(guān)系當然就勝過與自己婆婆的了。鳳姐有了賈母與二太太這兩重后臺,，腰桿子更硬,，行事上也常常不給邢夫人留面子，婆媳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王熙鳳恃寵,，擅作威福,，但有賈母在，邢夫人等敢怒不敢言,。當家奶奶平日得罪的人不少,，這些上下人等,，包括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在內(nèi),，自然要靠攏邢夫人一方，形成反對王熙風的同盟,。

這場廚房“倒閣”風波其實只是這種矛盾的一次小爆發(fā),。最早挑起事端的是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而王善保家的又是邢夫人的陪房,，明顯是屬于“邢派”。后來被派去接管廚房的秦顯家的,，又是司棋的嬸子,，而司棋的父親，也是“大老爺那邊的人”,。這一次雙方的“前哨戰(zhàn)”,，雖以“邢派”的受挫而告終，但潛在的矛盾,，又一次得到激化,，為下一回的“抄檢大觀園”更大的風波埋下了伏筆。

“抄檢大觀園”的直接起因是傻大姐誤拾繡春囊,。

王夫人本來并沒有抄檢的意思,，鳳姐在這件事上也不主張把事情擴大化。但邢夫人派去送香袋的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竭力挑唆攛掇,，尤其是對寶玉房里的晴雯大肆毀謗,，這才促使王夫人作出抄檢的決定。邢夫人把“繡春囊”這只燙手的山芋拋給了管家的王夫人,，王夫人自不能不有所動作,，不然會顯得自己無能。對晴雯的惡劣印象,，其實是周圍的婆子們長期進讒調(diào)唆的結(jié)果,。

第一個直接的受害者當然是晴雯。王善保家的雖然沒能在怡紅院抓到什么把柄,，但在這種“山雨欲來”的情勢下,，晴雯的被逐顯然只是早晚的事了。另一個受害者出乎王善保家的意外卻是自己的外孫女兒司棋。王善保家的搜查過程中由于鳳姐的不配合而接連受挫,。在晴雯,、紫鵑那里沒有什么收獲，在探春那里又挨了探春的一巴掌,，到了司棋房里本想偃旗息鼓,、草草收場，但鳳姐等人偏要“看王家的私藏不私藏,，留神看他搜檢”,。結(jié)果是“說嘴打嘴，現(xiàn)世現(xiàn)報”,，搜出了司棋的贓證,。

這一回合的搜檢，由“邢派”發(fā)起,，最后仍是“王派”得勝,。大觀園里的諸人，對這種異乎尋常的搜檢本來都持反對態(tài)度,，但事情的最終受害者,，卻只能是無辜的丫鬟們。沒有搜出“繡春囊”的窩主,，卻找到了替罪羊,，王夫人方面也可以有個交待了。

附帶值得一提的是,，在對這一系列事件的描述中,，作者又一次表現(xiàn)了他的“年輕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老婆子們都是“魚眼睛”的觀點,。在作者的筆下,，年輕女孩都是可愛的。司棋雖然屬于大太太派系,，但作者仍對她的不幸傾注了無限同情,。真正挑起事端的都是可惡的老婆子，而年輕的女孩子,，無論與哪一方有關(guān),，都是值得同情的。曹雪芹獨特的美丑觀,，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探討,。

（選自 楊淼 著，《紅樓擷趣》,，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