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川
情人節(jié)的凌晨，史蜀君導演走了,。很平靜,，很安詳，一如她平時的樣子,，嘴角掛著淺笑,，雙頰染著羞澀。她年紀不算大,，說話做事精力充沛,，風風火火，根本不會有人把她和死神畫上等號,?？伤娴淖吡耍瑤е墓虉?zhí),、堅持和一生一世仍未講完的故事,。上次和史導共事，還是在三,、四年前,，我們一起為上海電影博物館布展出謀劃策。她是博物館聘請的顧問之一,，肚子里滿滿的都是上海電影的如煙往事,。雖然盛夏未到，可她揮汗如雨,，不停地喝茶,，一會兒普通話，一會兒上海話,，語速極快地描述著她的設(shè)想,。說到激動處，還起身離座,，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這擺出的分明又是導演的架勢,。仿佛她又回到了片場，正指揮劇組拍攝一場激動人心的大戲,。
中間我們有好幾次不可開交的爭執(zhí),，史導非常固執(zhí)己見，否定別人的意見也異乎尋常地干凈利落,、擲地有聲,。我試圖說服她能平衡各方想法，形成一個更為兼容并包的方案,?？伤龍詻Q不同意，還拿片場來反駁我說,，拍片要都像你這樣,，這個不錯，那個有理,，最后能拍出個什么鬼東西,？我實在感到為難，私下向人抱怨,，跟老太太溝通不易。對方安慰我說,，導演嘛,，一般都是這個脾氣。
想想也是,，導演若不固執(zhí),，許多名片佳作或許就難以問世。好比史導的成名作《女大學生宿舍》,，開始劇本橫遭非議,，如果沒有她固執(zhí)己見，這部傳世經(jīng)典多半會胎死腹中,，半途而廢,。可固執(zhí)又非油鹽不進,，胡攪蠻纏,。固執(zhí)背后往往依托的是富有洞見的眼光和堅忍不拔的個性。這是一個導演的藝術(shù)生命所系,，放棄了固執(zhí),，就如同把一棵百年老樹攔腰斬斷，挺拔蔥郁難以為繼,，僅?？葜∪~,，唯余花果飄零。
或許正是這份眼光和個性,，才成就了“史蜀君”這個被大寫在電影史上的名字,。她的影片，以青春和愛情見長,，這在今天,，早已司空見慣，稀松平常,，可時光倒轉(zhuǎn)三十年,，卻就成了考驗一個導演人生歷練和藝術(shù)洞見的試金石。單論“青春”二字,，上世紀80年代之前,，以“青春”命名的影片，大多都可歸為父輩意志對“革命接班人”的施教和規(guī)訓,，所謂青春片,，也大多是被遮蔽在父權(quán)陰影下的晚輩成長故事。但在80年代思想解放,、藝術(shù)革新的大背景下,，青年話語的主體性問題，就被刻意放大和凸顯出來,。以謝飛 《我們的田野》（1983）,、黃蜀芹《青春萬歲》（1983）、史蜀君的 《女大學生宿舍》（1983）以及陸小雅的《紅衣少女》（1985）等一批青春片問世為標志,，青春,，不再被書寫為《青春之歌》（1959）式的，以回溯父輩豐功偉業(yè)為旨歸的史傳體例,，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觀察,、探索乃至于質(zhì)疑歷史和現(xiàn)實秩序的特殊視角。由此開始,，青春才成了一個可以懸置父權(quán),，被單獨追憶和咀嚼的文化元素； 中國的青春片寫作也才真正在文化土壤里踩下了自己的第一個腳印,。于是史蜀君和第四代的青春片,，便不經(jīng)意間開啟一段話語轉(zhuǎn)型，中間再經(jīng)張藝謀,、陳凱歌,、王朔對父權(quán)體制的重審、疏離,、反叛和嘲諷,，最終到90年代賈樟柯,、張元、王小帥,、管虎等第六代集體的青春殘酷物語,，父權(quán)逐漸成為青春片中一個模糊不清，甚至徹底缺席的背影,。直到這個時候,，青春才擺脫了父權(quán)話語的注腳，真正成為一種具有獨立存在價值的生命體驗和美學類型,。在青春片浩浩蕩蕩,，大行其道的今天，我們回溯源頭就會發(fā)現(xiàn),，史蜀君原來正是格拉丹東雪原上的那一縷泛著冰凌的涓涓細流,。
至于愛情，在80年代,，也成為史蜀君個人生活經(jīng)驗上的一次重新發(fā)現(xiàn),。她們那個年代，愛情絕不是一個能夠離開政治意念和集體主義來孤立討論的話題,，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本叫做《月朦朧，鳥朦朧》的瓊瑤小說,，才驚詫地感到,，原來愛情也可以像蒸餾水一樣質(zhì)地純粹，不含雜質(zhì),。不是說在現(xiàn)實人生當中，至少在小說,、電影里,，你盡可以把政治背景、社會矛盾統(tǒng)統(tǒng)濾掉,，單就愛情來言說愛情,。瓊瑤自己說過，她的小說,，是一棵圣誕樹,，沒有泥，沒有土,，卻依然可以勾勒生命的風景,。對此，很多人選擇不信,，如同臺灣一度把她稱為“瓊瑤公害”一樣,?？稍谇楦袔捉氖彛诵詣倓倧蜌w的大陸,，更多人卻偏偏選擇了相信,，不但相信瓊瑤式的純愛童話，甚至還把它視為一種對人情和人性的再度啟蒙,。
今天看來,，史蜀君當年選擇了瓊瑤，或許就是出于這種相信,。在她眼里,，瓊瑤童話并非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而是恰恰暗合了她自身對于愛情的一種刻骨體驗,。她曾說過,，她并不是一個瓊瑤那樣的愛情至上主義者，但她也覺得,，維系愛情,，就如同在家中種植花草，要澆水培土,，要用心呵護,，不然，愛情就成了潮水,，來得迅猛,，退得快捷。她的愛情和婚姻,，經(jīng)歷了十年兩地分居,，每年只有15天的探親假，一家人才能真正享受到天倫之樂,。假如沒有她的精心呵護,，很難想象這每年15天團聚的婚姻，會是一種什么結(jié)局,。
恰恰是每年的這15天,，為史蜀君塑造了一種對于愛情的牢固信仰。那不就是牛郎和織女的傳說嗎,？誰說人間不能重演,？她甚至相信，即使一輩子依靠這每年15天的探親假,，也一樣可以維系一輩子的婚姻,。要論純粹，這種對愛情很傻很天真的信仰,，難道不比瓊瑤小說更純粹,？要論虛無縹緲,，難道它不是史蜀君那十年載饑載渴、舟車勞頓的現(xiàn)實生活,？
病榻前,，相濡以沫的丈夫執(zhí)著史蜀君的手，鼓勵她堅持：“明年就是咱倆的金婚紀念,，你要努力?。 笔肥窬驳拇_用盡了力氣,，可是生命運程,，還是讓她的手無力地松開了。她沒能堅持到金婚紀念日那個具體的時間點上,，然而,，她卻用她一生，踐行了對于愛情的信仰和守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