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愛敬“敬”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一個具有終極意義的價值理念,我曾一再著文申論斯義,。就中“敬”與家庭倫理的關(guān)系,,尤堪注意?!墩撜Z·為政》 記載,,子游問什么是孝,孔子回答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這是將“敬”視作了孝的基本精神內(nèi)核,。所以人們通常把子女對父母的孝,,稱作孝敬,對尊長也往往以敬老稱,?!缎⒔?jīng)》 引孔子的話也說:“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yán),。”(《紀(jì)孝行章》)“嚴(yán)”即敬也,??芍掠H之道,要在一個“敬”字,。 《大戴禮記》“哀公問於孔子”章,,對事親與敬親問題作了更為詳盡的敘論,。其引孔子之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 [清]孔廣森撰 《大戴禮記補注》,中華書局,,2013年,,第29頁) 妻和子自是其親,但須敬而待之,。所以如此,,在于必如此方是“敬身”。何謂“敬身”? 孔子回答說:“君子言不過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眲t言而有當(dāng),,行不逾矩,即為敬身矣,?!熬瓷怼逼鋵嵕褪怯械匚挥猩矸莸娜耍狗妒镜?,以身作則,,使百姓知所遵循。故此章接下去寫道:“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 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配以及配,君子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同上,,第29頁) 意謂敬身即是敬親,,敬親就是回歸到敬的本體,能夠為此,,便可以激勵天下之人,。否則將由于事親而失敬,導(dǎo)致既傷親又傷本,,結(jié)果親,、本與枝俱亡,天下不復(fù)為天下了,。茲可見事親之敬義,,可謂惟斯為大。難怪 《詩三百》 亦三致斯義:“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詩·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 然則事親亦有愛乎? 當(dāng)然有,?!缎⒔?jīng)》給出一特殊的語詞,曰“愛敬”,。《孝經(jīng)》第二章引孔子的話寫道:“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孝經(jīng)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標(biāo)點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5頁) 第十八章又說:“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 同上,,第61頁) 這是說,,事親的敬和通常所謂敬,宜有分別,。通常之敬,,是守一不易,是志不被奪,,是自性的莊嚴(yán),。事親之敬,則是在敬之中有愛存焉,,也可以說,,是在愛的感情里面含蘊有敬的精神。此種特有的愛敬,,在事親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徹底,,所以稱作“愛敬盡于事親”,而且認為是“盡”了“生民之本”,。所謂“本”,,其實就是敬的“體”。亦即劉邵的 《人物志》 所說的:“禮以敬為本,,樂以愛為主,。”《孝經(jīng)》 是孔子的得意大弟子曾參所作,,所敘以孔子之言為主,,因此又有孔 子口授而曾子為之錄之說。 此說的依據(jù),,一為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以為能通孝道者,故授之業(yè),,作 《孝經(jīng)》,。”二是《漢書·藝文志》:“《孝經(jīng)》 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言之鑿鑿,,應(yīng)屬可信,。注 《孝經(jīng)》 者先后有幾十家,早期的孔 (安國)注,、鄭 (玄) 疏頗受疵議,,而韋昭,、王肅、虞翻,、劉邵諸家,,鮮有異詞?!缎⒔?jīng)》 傳播史的大事件,,是唐玄宗的御撰 《孝經(jīng)注》 的誕生。與此同時,,儒臣元行沖受命為御注撰《孝經(jīng)疏義》,,注疏同時行世,影響甚大,。到了宋真宗時期,,又有邢祭酒昺奉詔撰寫 《孝經(jīng)正義》 三卷。阮元主持的 《十三經(jīng)注疏》所收的 《孝經(jīng)》,,即為李注,、邢疏本。我講這些,,一是想說明 《孝經(jīng)》 的重要,,二是想說明在為 《孝經(jīng)》 作注疏的各家中,劉邵是不可輕視的人物,。 劉邵是三國時期魏國人,,字孔才,曾為魏文帝曹丕輯 《皇覽》 一書,,類似群經(jīng)選粹類編,,非博極群書不能為此。他還著有 《律略論》,、《樂論》 等著作,。當(dāng)然最讓我們感到興趣的是他的奇書 《人物志》。正是在 《人物志》 一書中,,這位 《孝經(jīng)》 專家前無古人地提出在我看來真正是中國思想史的經(jīng)典名句: 蓋人道之極,莫過愛敬,。是故 《孝經(jīng)》以愛為至德,,以敬為要道。 視“愛敬”為“人道之極”,,我認為這是中國古代哲人對人的情性的極為深刻入微的觀察,,也是對人的性體與人倫所作的一次具有形上意味的義理概括。只此一點,,劉邵其人便足以不朽,,其所著 《人物志》 便足以不朽,。《人物志》 還說:“人情之質(zhì),,有愛敬之誠,,則與道德同體,動獲人心,,而道無不通也,。”亦即愛敬可以稱作人情的本質(zhì),,或作為人情本質(zhì)的必然組成,,與人倫道德同體同構(gòu),以情感人,,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包括理亦能通,道亦相融,。此無他,,蓋由于人性是自然生成,如同劉邵之自注所說:“方在哺乳,,愛敬生矣,。”而是書之開篇,,作者開宗明義已經(jīng)揭明:“蓋人物之 本,,出乎性情?!笨梢哉J為這是劉邵“愛敬說”的義理根據(jù),。 愛敬雖系一單獨的語詞,但愛與敬亦各有取義,。只是就作為親情倫理的愛敬而言,,愛與敬是一體而不能分離?!抖Y記·哀公問第二十七》 載孔子答哀公之問而言之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親之也者,,親之也,。是故,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也,。弗愛不親,弗敬不正,。愛與敬,,其政之本與?!? [清] 孫希旦撰《禮記集解》 下冊,,中華書局,1989年,,第1260頁) 《大戴禮》 此篇個別文字有異,,全篇內(nèi)容基本相同。要之,,愛,、親、禮,、敬是此段文字的關(guān)鍵詞,。“治禮,,敬為大”,,即禮儀的精神內(nèi)核是“敬”,所謂無敬不成禮,。然為何又說“敬之至矣,,大昏為大”? 古寫昏、婚相同,,婚指婦家,,事涉男女之合。故當(dāng)哀公不解而追詢時,,孔子回答說:“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蓋男女之合關(guān)乎子孫傳衍,,況上述語境所言之婚,,固是國君和諸侯之婚,禮須冕服親迎,,豈不大哉,。婚姻亦稱婚媾,,其肌膚交合之意甚為明顯,。陰陽合,肌膚交,,是為親,。親則有愛生矣。愛而無盡,,不知所之,,至有變生不測。故愛須有敬提導(dǎo),,方能夠得以升華,。愛而無敬,易致淫邪,。愛而有敬,,能得其正。本來是愛由親生,,升華后的愛又返歸為親,。亦愛亦親亦禮亦敬,是為愛的至境,,是為天地之合,。以此 《禮記》 有“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的說法,,有“弗愛不親,,弗敬不正”的斷判,以至于將“愛與敬”歸結(jié)為“政之本”,,其誰曰不然歟,。 “愛敬”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立的價值理念,愛與敬之兩造是一體而不能分離者,。愛而無敬固然不能成其為正愛,,敬而無愛更是既遺其愛而又遺其親,將直接導(dǎo)致不仁,。仁是愛心之施于他人,,故樊遲問仁,,孔子的回答直截了當(dāng),曰“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也說:“仁者愛人,。”宋儒周敦頤亦云: “愛曰仁,?!? 周敦頤:《通書》,《周敦頤集》,,中華書局,,1990年,第16頁) 反之如不能愛人,,也就是不仁了,。 這里不妨以 《紅樓夢》 中寶玉、黛玉,、寶釵幾個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作為愛敬釋義的例子,以為參證,?!都t樓夢》 中寶玉和黛玉兩位主人公之間,自是青春兒女的愛情關(guān)系,,但開始一段時間,,他們主要表現(xiàn)為親密親厚,愛情的因素朦朧而不明確,。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之后,,兩人進入了實質(zhì)性愛情境界,,并不時有因忘情而“動手動腳”的肢體接觸。但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美艷悲凄的場面,,使熱烈的寶黛愛情為之一轉(zhuǎn),,而走向詩意的升華。這表現(xiàn)在當(dāng)聽完了黛玉 《葬花吟》 的悲泣吟唱,,寶玉的感受是:“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彼篂橛墒浪椎膼矍樯A到詩意的愛情的特筆,。所謂詩意的愛情的標(biāo)志,,是在愛與情之中注入了敬的成分?!都t樓夢》 中的寶玉之于黛玉,,不僅有愛,而且有敬,。初相遇就有敬,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寶黛愛情中的敬的成分越來越增多,,直到最后愛敬交并,難解難分,,形成愛敬,。 而寶玉對寶釵的態(tài)度,則是由開始的敬大于愛,,到漸漸的有敬無愛,,再到后來的愛敬全消。至于寶釵對寶玉的態(tài)度,,由于所追求在婚姻本身,,故敬和愛都不曾有真實的表現(xiàn)。但寶玉對寶釵的有敬無愛,,并未走向不仁,,因為寶玉本身除了愛情的追求,還有泛愛眾生的思想取向,,故寶玉始終是個仁者,,而與不仁絕緣。寶釵則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不仁,。你看她對金釧之死的態(tài)度,,就是典型的不仁了。無愛則不仁,,《紅樓夢》 里的寶姑娘,,是為不仁的顯例。 愛敬既是家族親情倫理的歸約指向,,又是婚姻與愛情升華后的道德境界,。古人以相敬如賓來形容夫婦之間相處的雍容和洽,其題義就是因此而來,。故朱子有言曰:“凡禮有本有文,,自其施于家者言之,則名分之守,,愛敬之實,,其本也,。”又說:“大抵謹(jǐn)名分,、崇愛敬以為之本,。”(朱熹:《家禮序》,,《朱熹集》 第七冊,,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940頁) 此是認為愛敬是家禮之本,。而 《禮記·文王世子》 則寫道:“圣人之記事也,慮之以大,,愛之以敬,,行之以禮,修之以孝養(yǎng),,紀(jì)之以義,,終之以仁。是故古之人一舉事,,而眾皆知其德之備也,。”([清] 孫希旦撰 《禮記集解》 中冊,,中華書局,,1989年,第579頁) 斯可見愛敬在古代德論系統(tǒng)中所占之位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