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蘇榮
大雪過境,清晨我便到河堤,。
一場悄然而至的雪,,把什么都改變了,那條與我朝暮為鄰的河,,像夜里突然從天上降下來似的,,清新清奇的,完全是一條新的河流,。
透心透骨的凈,。
我站到高處眺望,整個河川像用一把大刷子使勁刷了一下,,誰刷的,?鼓足了力氣,一氣呵成,,抑揚提頓得那么瀟灑,。無意滴下的一個墨點,也不猶豫,,很有卓然灑脫的風骨,。于是,入秋便靜下來的河,,到冬天幾乎沉睡了一般,,這時候突然活了,不知何時變綠了,,在雪中奔騰,,讓人看它一眼就覺得回腸蕩氣,心生敬畏,。
我以為自己是第一個來看河的人,,下到河堤才知道,有人比我還早,。一行大腳印,,朝往河邊,一看就知道,,是個穿著新鞋的高個子男人先我從這里經(jīng)過了,。我把腳踏到他的腳印里比了一下,又短又窄,,真是小得可憐,,怎么用力也踩不出他的樣子,跺不出他凹陷的分量,。
我像小時候踩大人腳印一樣,,大箭步踩著雪里的大腳窩,,繞著河走。
近岸的淺水已經(jīng)結(jié)冰了,,越往深水流去冰層越薄,,顏色也越暗,靠近急流的地方,,幾乎就是透明的黑,。
雪剛落地,再過六七天才立春,,河底就像有什么往上鼓涌一樣,躁動不安,?水波啪啪沖擊著冰岸,,一波一波,過來把薄冰割碎,,咯吱咯吱響著,,融化到水流里。沒有化的,,水波鉆到底下淘,,許多的水泡和浪花,脈搏一樣在冰下鼓跳,,浪頭一來,,順勢就把忽閃著的整塊冰掀起來卷走,沖刷下的泥土把河水都染渾了,。
河風吹來遠處的水聲,,聽著像從冰山上下來的,清冽中透著興奮和急切,,時有回顧,,心存眷戀。身旁漩渦中翻上來的聲音,,像是落到雪堆里,,落到土層深處,不是從喉嚨,,是從胸腔里發(fā)出來的,,和春犁刨開泥土的聲音一樣。
我故鄉(xiāng)的小屋,,步行三分鐘到河邊,,縣城的小屋,五分鐘到河邊,,同一條河流在我心里住了四十多年,,不管風霜雨雪,,天氣一變,我就跑去看它,,就像去看母親,。此刻,面對眼前的這一條河,,我沒有傾訴的欲望,,只想遠行,越遠越好,,沒有終點才好,。因為它讓我沖動得兩腳發(fā)燙,看不到當下和腳邊的土地……
我追著一根竹子,,看它在水中浮沉,,在漩渦里轉(zhuǎn)一下,被急流帶走,,漸漸遠去,。親眼看著一截朽木被漩渦一點點甩出,推到岸邊,,同河沫一起擱淺,,我跑到小樹林里,撿來一根長棍,,重新把它推進去,,沒多遠又被拋出來,我再推它,。我想讓它去遠方,。我從衣服上摘下兩粒蒼耳子和朽木丟在一起,不一會兒它那黃土色的成熟果粒就超過朽木,,跑在最前面,。
我想到人類和遙遠。
人像種子一樣撒向大地,,撒到河邊的總是最多,。不知世上先有人類還是先有河流,但我知道人們歷來逐水而居,,哈拉哈河和額爾古納河是鐵木真的搖籃,,河流到哪里哪里就馬嘶羊歡,炊煙裊裊,,他們叉魚狩獵,、喝馬奶酒、彈冬不拉、抱馬頭琴,。努爾哈赤的愛新覺羅家族,,喝著蘇子河水,從偏遠的長白山,,到沈陽,,到北京……我眼前這條河,不知它在上游經(jīng)歷了什么,,穿過這座城它就要匯入黃河了,,再往東一點,韓愈和杜甫隔河相望,,他們的名字漂洋過海,,穿過思想的疆場,撫慰了多少人的心,?
不管彼此的腳步是并行還是超越,,他們和它們都在悄悄改變著什么。
經(jīng)過就不一樣了,。
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就像河流經(jīng)過河道,,不知不覺就改變了,。就是死了、干枯了,,一路留下的痕跡也還活著,,并將永遠地活下去,活在后來的世上,。
回頭看我自己的腳印時,,猛然發(fā)現(xiàn)水邊的柳樹,柳枝軟了,,綠了,,能做柳笛了。
一個偉大的季節(jié),,又從童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