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驟暖,，花忽然開了,，出門一霎，像步入香格里拉,。這時手機乍響,，竟是鼎公，作家王鼎均,。鼎公說,，九兄，出來吃個午飯如何,？我羞怯難當(dāng),，邊答應(yīng)邊惶恐道，鼎公折煞我,，怎敢在您面前稱兄,？鼎公一笑，你看,，想占你們年輕人點便宜都不行,，太吝嗇了吧？鼎公年過八旬,，開朗幽默腰身筆挺,，思路十分敏捷，不說笑不開口,。我知道老先生今天高興,。

　　紐約的法拉盛有家叫“聚豐園”的小館，江浙口味,，物美價廉,。我們約好在此碰頭。幾個月不見,，鼎公還是神情爽碩談笑風(fēng)生,。其他幾位相約而來的朋友，散文家鄧泰和,、傳記作家梁安仁,，及若干新面孔，大家喜成一團(tuán),，加上餐館老板娘的熱情招呼,，只覺心房像那朵被逼視的郁金香,，耐不住撩撥開放了,。

　　蔥烤鯽魚,，清炒蝦仁，小辣椒牛肉絲,，絲瓜面筋,，還有沙鍋豆腐，這個組合堪稱經(jīng)典,，無論色香味還是營養(yǎng),，面面俱到，天衣無縫,。然后就開聊,，聊當(dāng)下，聊從前,，談讀書,，談寫作，紛紛揚揚無拘無束,。梁先生說起他當(dāng)年十四五歲,，只身赴綏遠(yuǎn)尋找因內(nèi)戰(zhàn)失散的父親，語氣尚帶壩上草原的燥熱,。泰和兄談起幾十年前在上海出版連環(huán)畫冊,，目光仍涌動著青春激情。我話不多,，與他們比我的閱歷尚淺,，但我喜歡聽，聽他們談往事,，覺得他們比我還年輕,，我相信心靈只有生死不分老幼，難怪鼎公要跟我稱兄道弟,，心靈分什么輩分,。

　　提起當(dāng)今文壇，大家普遍對浮躁炒作之風(fēng)深感憂慮,。風(fēng)氣是傳染的,，有挑頭的有跟風(fēng)的，久而久之形成今天前赴后繼的局面,。文人不耐寂寞,，就像做豆沙等不及那張過濾的網(wǎng)，泥沙俱下,，難成精品,，終修不出文字的個性風(fēng)采,。鼎公說，寫作是修行,，心不靜就看不清,，頭腦渾濁，文字必不洗煉,。一個作家的分量須讓歷史檢驗,，沒有一百年是看不出價值的，既然喜歡寫作,，又何必把名譽金錢看得過重,，高興就寫，不高興不寫,，這才是文學(xué)本意,。一百年？一百年,。鼎公說話帶山東口音,，百年的百字像伯字發(fā)音，有爆破音的味道,。

　　說來也是,，海外作家不靠寫作謀生，按行內(nèi)標(biāo)準(zhǔn)恐怕算業(yè)余的,。他們遠(yuǎn)離母語文化,，雖缺少借鑒，但環(huán)境單純,，沒有光環(huán)罩頂和吹喇叭抬轎子的氛圍,，出不出名意思不大。參加僑社活動,，如果主持人宣布你是作家,，全世界人民都笑了，連自己都不好意思,。生活的樂趣莫過于作品見報,，再有便像今天，同仁相聚吃小館子,，相互安慰鼓勵,，對寫作沒足夠的熱情就很難堅持下去。比如我自己,，就是玩票,，沒什么偉大抱負(fù)，寫作讓我歡悅盡興,，酣暢淋漓,，不過如此,。再說諸事皆有慣性，慣性是生活的動力,，寫來寫去習(xí)慣成自然,，很難停下來。好像唱歌,，紐約華人社區(qū)有不少歌唱愛好者,，醫(yī)生、商人,、律師，他們不會因想當(dāng)多明戈,、帕瓦羅蒂才唱歌的,，但是周周聚會，連吃帶唱,，儼然一種生活方式,，寫作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僅此而已,。

　　鼎公說的一百年,，其實很有寓意。人海茫茫幾人能活一百歲,，活到一百歲又如何,？一百指的是，對寫作者來說,，這輩子最好別想出名的事,，想也白想，想也看不到結(jié)果,。眼前的贊譽大都短暫輕淺,，最多算“掌聲響起來”，我們需要掌聲,，就像我們面對大山呼喊,，需要回聲一樣。寫作也是一種表演,，用文字表演,，渴望觀眾的喝彩，很自然,。但這絕非歷史的評價,，沒那么重要，沒那么嚴(yán)肅,，千萬別太當(dāng)回事,，這里含有太多即興之感或文字以外的考量,，就像飛機遭遇亂流，跟著亂流不知會飛到何處去,。一百年,，就一百年了，多了怕你絕望,，少了怕你惦記,，鼎公的一百年聽似玩笑，但誰說不是他文學(xué)生涯的深刻感悟呢,。

　　聊得火熱,，窗外斜陽漸漸深濃。怕鼎公勞累,，大家遂舉杯散去,。

　　走在熙攘街頭，我仍琢磨著鼎公的百年之論,。百年后我們早徹底寂寞,，像路邊這朵蒲公英，莫問歸處,。但只要有華人的漂泊,，就一定還有海外華文寫作，對根的追尋,，對母語的沉醉,，是不會枯竭的。如果那時還有這家小館子,，就還會有騷人墨客來此高談闊論,。肯定有人會坐在我們坐過的位子上,，我知道的,，但他們卻看不見我們，就像此刻我們也看不見許多前輩們一樣,。（美/陳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