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在談?wù)撎眉X德,?小疼
來源:海螺社區(qū)
2015-11-15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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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604年7月,,窮困潦倒的西班牙大叔塞萬提斯把自己的一本小說的版權(quán)賣給了出版商弗朗西斯科·德·羅伯斯(Francisco de Robles),當(dāng)年12月小說開印,,1605年1月面世,。這就是《來自拉曼卻的奇思妙想的騎士堂·吉訶德》(El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首印的四百冊一銷而空,,而且大多數(shù)都銷往了“新大陸”,,雖然大部分書因為在哈瓦那附近遭遇海難,,沉入海底,但是還是有70冊左右到達了利馬,。很快這本有趣的書的口碑傳回西班牙本土,,而且坊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盜版。于是出版商抓緊在馬德里,、里斯本和瓦倫西亞分別加印,,到1605年8月,市面上一共有五版《堂·吉訶德》,。到1611年,,全世界(包括各種譯本)銷量超過一千萬本,這絕對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出版神話了,。由于它所獲得的巨大成功,,以至于很快就有人冒名寫作了續(xù)集。這個冒名者阿方索(Alonso Fernández de Tordesillas)至今文學(xué)史家也沒弄清楚其真實身份,,但也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沒有他,塞萬提斯可能永遠也不會寫第二部,。
在偽續(xù)書的刺激下,《堂·吉訶德》第二部于1615年出版,。十年前后,上下兩部還是有著很大的差別,。在第一部中,,塞萬提斯對于堂吉訶德的描寫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試圖入木三分地揭示出騎士小說對于讀者的毒害,,實際上,,他也的確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自《堂吉訶德》出版后,,西班牙再沒有出版過一本騎士小說,。但是十年之后寫下部,塞萬提斯變得越來越溫和,,他仍然對堂吉訶德抱有一絲嘲笑,,但含有苦澀的自嘲;他開始賦予這個人物以勇敢,、執(zhí)著,、忠誠、義無反顧等種種美德,,開始同情他所經(jīng)歷的種種際遇,,堂吉訶德越來越塞萬提斯化了,。塞萬提斯的社會理想、文學(xué)抱負,、人生追求在遭遇現(xiàn)實的種種黑暗,、壁壘、宿命之后盛滿心中的無奈,、抑郁,、絕望,以及堅守與掙扎都被傾注在堂吉訶德的生命和心靈的旅程中,。沒有下部的《堂吉訶德》只是一部諷刺騎士文學(xué)的小說,,絕不會光照人類心靈與世界文學(xué)四百年。 二 四百年來,,《堂·吉訶德》始終高居“百部最暢銷小說”,、“百部最偉大小說”之類的排行榜前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說家用各種語言各種方式表達著對這部作品的膜拜,,研究它的著作更是汗牛充棟,。1969年,博爾赫斯在美國得克薩斯州立大學(xué)奧斯丁分校作《論〈堂吉訶德〉》的報告時,,第一句話就說,,“再次討論《堂·吉訶德》這個題目有可能費力不討好,因為關(guān)于這部著作人們實在寫的太多了,,整批,、整批的圖書,遠遠超過《堂·吉訶德》書中教士和理發(fā)師燒毀的書籍”,。為什么所有人都在談?wù)撨@部小說,,為什么整個西方現(xiàn)代小說都繞不過去它?原因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因為它是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 有人說過,莎士比亞之后,,所有的戲劇情節(jié)都是俗套,;似乎也可以說,塞萬提斯之后所有的小說技巧都是陳規(guī),。因為無論是滑稽模仿,、多重敘事視角、故事里套故事,、人物的雙重人格,、暴露敘事者身份、對話,、超現(xiàn)實的場景,、閱讀距離的控制,、將讀者引入敘事……所有這些直到今天小說家們?nèi)匀唤蚪驑返赖姆椒ǘ荚凇短谩ぜX德》中得到了巧妙的運用。而作家們最愿意用小說來思考的主題,,比如欲望,、流浪、成長,、現(xiàn)實,、夢想、愛情,、個人,、瘋癲……,都在《堂·吉訶德》中獲得相當(dāng)充分的表達,。勒內(nèi)·基拉爾說,,“西方小說沒有一個概念不曾在塞萬提斯的作品里初露端倪”;富恩特斯說,,“所有的小說都是《堂·吉訶德》主題的變奏”,;米蘭·昆德拉呼喚歐洲小說家應(yīng)該把《堂·吉訶德》當(dāng)作寶貴的“遺產(chǎn)”來加以繼承;哈利·列文(Harry Levin)也曾經(jīng)提到,,“它在所有歐洲經(jīng)典作品中占有如此突出的地位”,,“它注定是要在幾乎所有的小說家的成長過程中起重要的作用的”。換句話說,,四百年來,,我們閱讀的每一部小說都可能在某種意義上包藏著一個“堂·吉訶德”的靈魂。
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 三 中國人一直對“堂·吉訶德”一類的人物頗有隔膜,。這可能與我們從第一次接觸這部小說就陰差陽錯有關(guān)。1922年,,它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即林紓和陳家麟合作翻譯的《魔俠傳》,。(西萬提斯:《魔俠傳》,,林紓、陳家麟,,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2年2月初版,說部叢書第4集第18編,,上下兩冊,。)在林紓看來,《堂吉訶德》只是一本寫的有些羅嗦的滑稽小說,,諷刺的是著了騎士小說魔的糊涂蟲,。而且,,林紓還把自己對革命黨的不滿發(fā)泄到堂吉訶德身上,所以在翻譯的時候經(jīng)常跳出來自己罵上兩句,。比如他認(rèn)為對付革命黨就跟對付堂吉訶德一類的“魔俠”一樣,,應(yīng)該“在法宜駢首而誅,不留一人,,以害社會”,。 周作人當(dāng)年對林紓的翻譯很憤慨,“這種譯文,,這種批注,,我真覺得可驚,此外再也沒有什么可說了”,。但是頗為怪異的是,,后來創(chuàng)造社的革命小將們將堂吉訶德看作“是自以為是惡的則不顧性命地雄赳赳地發(fā)揮了舊騎士道精神的一個沉于空想的人物。所以Don Quixote在這部小說里演了不少的滑稽,。因此,,一般把Don Quixote稱為是一種不顧現(xiàn)實,不量力,,只管亂沖而帶點滑稽的人,。”他們因此將魯迅稱作“堂魯迅”,,以諷刺魯迅的“老朽”,。同樣一部書,一個人物,,在文化保守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是革命黨;在文化激進主義者看來,,堂吉訶德是保守派,。在這種的爭爭吵吵、紛紛擾擾之中,,堂吉訶德在中文語境中始終沒能“定型”,。每有西班牙皇親國戚訪華或基金會出錢,就有新譯本出版,,迄今為止,,我們用二十種之多的《堂吉訶德》中譯本,但卻從未形成一門“堂吉訶德學(xué)”,。 不過對于成千上萬普通讀者而言,,大家也許不太深究專業(yè)人士注重的那些概念和技巧,他們更關(guān)注的是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說白了,,就是喜歡看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這應(yīng)該是歐洲文學(xué)中最早,、最深入人心的一對“逗比”形象了,。流傳很廣的一則故事說,一天,,西班牙國王腓力普三世站在王宮陽臺上,,看見一個學(xué)生一面看書一面狂笑,就說這學(xué)生一定在看《堂·吉訶德》,,不然就是個瘋子,。派人一問,果然那學(xué)生正在讀《堂·吉訶德》,??刹皇菃幔吒呤菔莸奶谩ぜX德,,矮矮胖胖的桑丘,,一個懷揣騎士夢,一個做著總督夢,,又老又窮,,沒有什么看家本領(lǐng),最終除了大戰(zhàn)風(fēng)車,、大戰(zhàn)羊群之類的可笑行徑也沒有什么可歌可泣的豐功偉績,。還有比他們更可笑的人嗎? 直到19世紀(jì),,伴隨浪漫主義的興起,,人們對堂·吉訶德的認(rèn)識才有了完全不同的面向。在海涅那里,,堂吉訶德是一名戰(zhàn)士,,他“為了維護卡斯蒂利亞人的民族而自豪,寧可捐棄自身的個人自由”,。在屠格涅夫那里,,堂·吉訶德本身表現(xiàn)了信仰,對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事物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其次表現(xiàn)了對信仰的忠誠,,為了理想他準(zhǔn)備承受種種艱難困苦,,準(zhǔn)備犧牲自己的生命。也正是從浪漫主義者那里,,堂吉訶德首次與理想主義者劃上了等號,,成為革命者的代名詞,。 四 但是理想主義者還沒過完一個世紀(jì),就被污名化了,。當(dāng)切·格瓦拉寫下,,“我的腳跟再一次挨到羅西南特的肋骨,我挽著盾牌,重上征途”的時候,每一個人都明白他在自比堂·吉訶德,。在他遇害的那天,,全世界,無論是他的敵人還是追隨者,,都在為一個巨大的ICON的隕落而扼腕,。不過才半個世紀(jì),他就被我們國家假裝有文化的歌星在“脫口秀”節(jié)目中稱作“妄人”,。這也不是高曉松的獨特發(fā)明,,這不過是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世界性的“告別革命”文化潮之后的一次“炒冷飯”。按照??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指出的,瘋癲更多的是一種話語,,權(quán)力便是能不斷地劃分“瘋子”與“常人”,,并將前者送上“愚人船”,或關(guān)進“瘋?cè)嗽骸薄?/span> 四百年來,,堂吉訶德何時被視作英雄,,何時被視作瘋子,始終與接受語境自身的變遷有關(guān),。當(dāng)革命高潮風(fēng)起云涌,,在理想主義熱情高漲、人們執(zhí)著追求超越個別人與物之外的真理的時代,,堂吉訶德就是這種追求的化身,;當(dāng)世界日益世俗化,日益平庸化,,一地雞毛,、飲食男女,個人的物質(zhì)幸福成為在世的唯一目標(biāo),堂吉訶德就是不可理喻,、不合時宜的病癥,。四百年前,塞萬提斯完成《堂吉訶德》第二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者,,他所處的正是西班牙的“黃金世紀(jì)”。這個最早在美洲,、非洲拓殖的大帝國,,為它的子民帶來“遍地財富”的機遇。但就在這樣一個“大國崛起”的時代,,塞萬提斯卻在窮困潦倒中度過了大半人生,,最后不得不借筆抒發(fā)心中憤懣。年過半百的堂吉訶德,,單槍匹馬要去匡復(fù)正義,;最終他只能回到家中,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然后接受死亡,。同時代的莎士比亞,同樣借哈姆萊特之口說出,,“這是一個顛倒錯亂的時代”,,而哈姆萊特也同樣沒能“重整乾坤”。 在資本主義文明興起的曙光處——文藝復(fù)興——最耀眼的兩束光輝,,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其實攜帶的是那個時代最深重的陰影。他們沒有為“西班牙夢”“英國夢”而歡呼,,他們看到的更多是被“夢想”當(dāng)作代價付出去的東西,。四百年過去,我們?yōu)閭€人主義成功夢付出的越來越多,,連最后一個“堂吉訶德”式的英雄切·格瓦拉也被消費得體無完膚,。除了在好萊塢電影中,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還有什么是超越性的信仰,,還有什么是值得用生命去追尋,,還有什么能喚起我們作為人類的整體認(rèn)同?誰還談?wù)撎眉X德,,扔了這本雜志,,快去看看《侏羅紀(jì)世界》,“星爵”如何拯救人類,。 (原載《新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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