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提及我的爺爺，似乎他在我的生命中是可有可無的人,。爺爺和奶奶不同,，如果說奶奶相當(dāng)于我的大半個母親,，那爺爺就好似陌生人了,。

       爺爺是個古怪的人，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他就不和奶奶住了,，獨自一個人住在緊挨老房子的小樓上，小樓有兩層,，一層只有一間房,，上間爺爺住著，下面住著干農(nóng)活的牛和一些雜物之類的,。爺爺和奶奶分居的緣由,，就我聽來的，說是爺爺曾是大隊會計,，識幾個字,，在他那輩的人中，算有點文化,，而且爺爺個性講究,，東西常收拾得很整齊，且精細(xì),，這些和奶奶都是很不同的,。就說農(nóng)忙時節(jié)，插禾苗,、收稻子吧,，禾苗插得必是方方正正，橫是橫,，豎是豎,，從不會歪成三角形或平行四邊形，很是規(guī)整,。收稻子也是,，稻稈的結(jié)必是打得利落,，結(jié)的外圍不多出一根稻穗的，無論它們是躺在田里還是碼在曬場上,，都是整整齊齊的,。爺爺房間里的東西也是講規(guī)矩的，鍋碗瓢盤洗得很干凈,，不似奶奶洗完還能摸到一層薄薄的油污,，再輕輕碼好在櫥柜里。床上的被子也是疊好的,，爺爺一般疊長條,，不疊豆腐塊。

       說爺爺古怪,，還有一個出處是爺爺話很少,，一旦說話就顯得很生硬。他每天都很早起床,，夏天的話,，五點不到可能就已經(jīng)做好早飯了，如果是農(nóng)忙時節(jié),，那可能四點就已出門上田地里去了,，冬天則不過六點就起來了。他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鮮有話和我們說，即便是在一個屋檐下,。我也不會主動和爺爺搭話,，也不知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和孫輩們也不很親近他,。他老僵著一張臉,，眼睛不大不小，眼神是清冷的,，沒有多少溫度,，有點嚇人。他和奶奶就更沒話說了,，他倆早已各自為家,。我不記得是爺爺比奶奶大一歲還是奶奶比爺爺大一歲，總之年紀(jì)是差不多的,，他自個種點田地,，養(yǎng)活自己，奶奶則是四個兒子贍養(yǎng)著,。

       為什么我和爺爺不親近呢,？大概想來,，一是因為爺爺本就不太親近自己之外的人，我也不是那種毫無來由就喜歡湊到人前的小孩,；二是因為 （恐怕這才是主要的）我身邊的人都曾向我或多或少提及我母親的自尋短見與爺爺有關(guān),，不論是鄰居還是身邊的親人都有這種意思。對此,，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從來沒有說過什么。只記得父親有一次和爺爺吵架,，好像說到要不是爺爺怎樣,，我母親不會怎樣。爺爺當(dāng)時就火了,。他說,，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那樣子看著像發(fā)怒的獅子,，要吃人似的,，父親就沒往下說了,。這其中提到最多的版本是：我母親當(dāng)時只生了我和妹妹兩個女娃，爺爺就非?？床黄鹞夷赣H,，說些很難聽的話讓我母親蒙羞，意思就是嫌母親是只不會下仔的雞,。我母親是個性很強的,，由我也可見一斑，她受不了,。父親的性格又一直像頭老實憨厚的牛,，只知做事,，不知保衛(wèi)母親,，加上當(dāng)時家中光景很不好，只有鍋碗瓢盤叮當(dāng)響,。大概如此吧,，母親沒能承受住生活的凄風(fēng)苦雨,，在我和妹妹還是個小娃的時候，就自己走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與爺爺總有一層隔閡似的，心中覺得爺爺看不起女兒家,，加之奶奶對爺爺也是懷怨在心,，會經(jīng)常在我耳邊說爺爺如何狠,，如何毒（奶奶的意思就是說爺爺很自私，她是童養(yǎng)媳,，沒讀過書,，不識字，說不出“自私”這樣的字眼）,，我也就有意無意中更加不親近爺爺了,。

       然而，年齡漸長,，我對爺爺?shù)母星樵诎l(fā)生著微妙的變化,，我開始有點可憐他了，想與他多說話,，但長久的坎也是難以一步邁出,。他總是一個人做事，一個人來來回回,，看著怪寂寞,。有時他的電視機壞了，也會下到我家房子里來看（兩家房子緊挨著,，墻貼墻那種）,，但并不多說話，看完新聞聯(lián)播和天氣預(yù)報就差不多回去了,。在我的印象中,，爺爺有兩次是讓我有點心懷感念的。一次是我和妹妹都要去讀大學(xué)了,，他給了父親一千塊,，說是給我們姐妹倆的，一人一半,。當(dāng)時的一千塊算蠻多,，尤其是就我家和爺爺?shù)慕?jīng)濟(jì)狀況來看。那次我覺得爺爺也還是希望我們有出息的,，就連這次考上研究生,，因為家中經(jīng)濟(jì)很拮據(jù)，父親萌生讓我不再讀書的念頭,，爺爺也把父親罵得厲害,，責(zé)怪父親不能這樣。再有一次,，便是新年里我?guī)笥鸦丶揖劬?，爺爺對我的朋友笑意相迎，那次我看到爺爺是真的笑了，露出并不很黃的牙齒,，竟天真得像個小孩,，那一瞬間，我心里一熱,，料想爺爺?shù)那楦新竦煤苌詈苌?，他不輕易或者說已不愿意表達(dá)情感。多年的獨身生活,，讓他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活在自己的生活軌跡與生活哲學(xué)里，沒有想過要別人靠近與懂得,，也沒打算與他人過分熟絡(luò),。爺爺許是甘于孤獨了。

       我好像有點理解爺爺了,，他和奶奶不是一個世界的,，爺爺有點文化，話少,，做事精細(xì),，沉穩(wěn)，不急躁,，與世人保持距離,，以獨立的姿態(tài)站立著。奶奶沒有文化,，不識字,，說話大多粗鄙，但她同時又熱心善良,，話多，偏急躁,，做事也較粗糙,。常這樣想想，大概更可以理解爺爺了,。至于長輩的恩與怨,，究竟我不曾親身經(jīng)歷，早已分不清孰是孰非,，看不明哪個更接近事實本身,，也從來沒打算深究，一個個都是我的親人,，我身上都淌著他們身上的血,，無法原諒的怨與恨是不大滋長于心的。只是母親若是泉下有知，看到我和妹妹都已健康長大,，也還并不多么糟糕時,，會不會有一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