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既是一部偉大的奇書,,又是一部撲朔迷離,、疑團叢生的怪書。該書成書至今約四百年間,,人們不斷地在對它進行探謎,、解謎,。《金瓶梅》的作者是誰,?成書于什么年代,?這是眾多謎題中的兩大主要謎題。對此,,吳晗先生率先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首先竭力推倒古人提出的《金瓶梅》作者“王世貞說”。其次提出《金瓶梅》成書于明代萬歷中期的觀點,。幾十年來,,學術界一直認為,這是吳晗先生對《金瓶梅》研究的兩大貢獻,,似以此為定論,。然而在筆者看來,這非但不是什么兩大貢獻,,而恰恰是兩大失誤,。本文專就吳晗先生對小說作者“王世貞說”的否定,,提出駁論。是為《一論》,。對吳先生的成書年代“萬歷說”,,則后文評駁,乃為《二論》矣,。 《金瓶梅》作者是王世貞(包括其門人),,這本來是比較明朗的。在明清兩代信奉者甚多,,已成公論,。雖然除王世貞說之外還有其他諸說,如薛應旂說,、趙南星說,、李贄說等等,但其說僅是片言只語而已,,根本無法與王世貞說相抗衡,;雖然直接對王世貞說提出疑問者亦有之,如昭梿等人,,但沒有提出什么證據,,故根本否定不了什么。 但是,,到了現代,,王世貞說突然大倒其霉,否定論者有魯迅,、鄭振鐸、吳晗這些名重一時的大學者,。魯迅與鄭振鐸的否定,,并沒有對王世貞說構成多大的威脅。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中說:“《金瓶梅詞話》被發(fā)見于北平,,為通行至今的同書的祖本,,文章雖比現行本粗率,對話卻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確切的證明了這決非江蘇人王世貞所作的書,。”鄭振鐸也說:“只要讀《金瓶梅》一過,,便知其必出于山東人之手,。那末許多的山東土白,決不是江南人所得措手于其間的,?!保ā蹲x金瓶梅詞話》)魯迅與鄭振鐸對王世貞說的否定,,其言詞十分肯定,但證據僅為“山東土白”,、“方言”一例(且不能完全成立),。可見,,他們的否定不是建筑在嚴密的考證的基礎上,,而是建筑在感覺上。對待復雜的學術問題,,光憑直覺而不去經過嚴密的考證,,其結論,當然不能令人信服,。吳晗先生則不同,,他的否定是建筑在嚴肅的詳盡的考證基礎上的,此可謂是對王世貞說的“致命的一擊”,。吳晗的結論為不少學者,,包括鄭振鐸先生在內“靡然風從,群相應和”,。他們真以為王世貞說已被吳晗的考證徹底推倒,。自此以后的六十多年間,王世貞說似乎一直被打倒在地,,信奉者寥寥,。人們開始搜索新的目標,李開先說,、賈三近說,,屠隆說、王稚登說等等便應運而生,。應該說,,這些研究都是很嚴肅的有價值的。但是最有實力的王世貞說,,卻被人們認為是毫無研究價值的歷史陳說而置于不屑一顧的地步,。前幾年,已故的朱星先生和活著的我,,均為恢復王世貞說的歷史地位而吶喊,,但敵不過吳晗先生的強有力的否定。其一,、人們相信吳晗是明史專家(其實當時的吳晗還遠沒有成為明史專家),。其二、堅信他考證的科學性,。這是一種迷信,。而這一迷信所產生的直接危害,,就是給人們造成一種心理定勢,從而堵塞了人們的思路:王世貞說似乎已被徹底否定而再無任何研究價值,。這無疑是對王世貞說作進一步研究的巨大障礙,。因此,到現在我才真正醒悟到,,不推倒吳晗先生的結論,,我們就無法前進。這乃是本文寫作的出發(fā)點,。 史料掌握的片面性 吳晗研究《金瓶梅》的文字有三:1931年在《清華周刊》上發(fā)表的《〈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的故事及其衍變》(署名:辰伯),;翌年在該刊又發(fā)表《補記》;1934年在《文學季刊》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前兩篇文章的要旨就是否定王世貞說,,后一文則是對前兩文的條理化、完善化,,并加進了對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的論述文字,。著名的《金瓶梅》成書于“萬歷中期”的論點,就是在這篇文章中提出的,,可惜這個結論亦是有問題的,。 應該說,在吳晗著文企圖推倒王世貞說的當初,,其客觀的歷史條件是不具備的,。因為在當時,一些重要的史料還沒有被發(fā)掘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年少氣盛的吳晗先生硬要憑借一些本身就缺乏科學性的史料,來對王世貞說作出絕對否定的結論,,可謂是不可為而強為之,,其結果只能是可悲的。這是歷史給吳晗先生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從《金瓶梅》成書到清代末年的三百多年間,直指《金瓶梅》作者為王世貞或其門人的史料有近十條,。其中有兩條最重要的史料,,則是近兩三年來的新發(fā)現,這是王世貞說研究中的重大創(chuàng)獲?,F引述如次: 一,、 無名氏《玉嬌梨·緣起》: 《玉嬌梨》與《金瓶梅》,相傳并出弇州門客筆,,而弇州集大成者也,?!督鹌棵贰纷钕瘸桑市杏谑??!队駤衫妗肪枚季停煲蜓灵w(,?),,是以耳名者多,親見者少,??陀惺銎渥嬖鴱膹m州游,實得其詳,,…… 筆者所見的《玉嬌梨》刊本,,首有素政堂主人題《玉嬌梨·敘》,次即此篇《緣起》,??菊牡谝换厍邦}“新鐫批評繡像玉嬌梨小傳,荑秋散人編次”,。據學術界考證,,《玉嬌梨》成書于明末清初,早期刊本上無序,,有序本出現得較晚,,但至晚在清康熙年間。這也就是這篇《緣起》面世的最晚的年代,。順便指出,,王世貞著作的是《玉嬌李(麗)》而非《玉嬌梨》?!队駤衫睢吩诿鞔f歷年間就成書,,但僅有少量抄本流傳,后因未刊刻而失傳,?!队駤衫妗匪剖呛髞韺Α队駤衫睢返姆伦鳌4藛栴}與本文的寫作無關,,故不詳述,。二、 宋起鳳《稗說·王弇州著作》: 世知四部稿為弇州先生生平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也。即有知之,又惑于傳聞,,謂其門客所為書,,門客詎能才力若是耶。弇州痛父為嚴相嵩父子所排陷,,中間錦衣衛(wèi)陸炳陰謀孽之,,置于法。弇州憤懣懟廢,,乃成此書,。……聞弇州尚有玉麗(《玉嬌李》)一書,,與《金瓶梅》埒,,系抄本,書之多寡亦同,。王氏后人鬻于松江某氏,。今某氏家存其半不全。友人為余道其一二,,大略與《金瓶梅》相頡頏,,惜無厚力致以公世,然亦烏知后日之不傳哉,。 《稗說》自序署康熙十二年(1673)癸丑,。宋起鳳確指《金瓶梅》為王世貞作,時在康熙十二年,。 記載《金瓶梅》為王世貞(包括其門人)所作的史料還有:謝頤的《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序》,,顧公燮的《銷夏閑記·作金瓶梅緣起王鳳州報父仇》,王曇的《金瓶梅考證》,,無名氏的《寒花庵隨筆》,,無名氏《筆記》等等??上У氖菂顷舷壬谥姆穸ㄍ跏镭懻f時,,僅見到《銷夏閑記》、《寒花庵隨筆》等史料,,而未見到《玉嬌梨緣起》,、《稗說》。 將吳晗先生未見到的史料(《玉嬌梨緣起》,、《稗說》)與已見并引據的史料(《銷夏閑記》,、《寒花庵隨筆》)相比較,其明顯的區(qū)別有以下幾點: 1. 未見史料離《金瓶梅》初刻問世的年代較近,。如宋起鳳的“王世貞中年筆說”離《金瓶梅》初刻僅五六十年。而已見史料離《金瓶梅》初刻年代較遠。 2. 未見史料系確指或直接來源于王世貞的友人(或友人的后人),,如《玉嬌梨緣起》云:“客有述其祖曾從弇州游,,實得其詳?!彼纹瘌P《稗說》云:“世知四部稿為弇州先生平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也,。即有知之,,又惑于傳聞,謂其門客所為書,,門客詎能才力若是耶,?”可見宋起鳳是以“知者”的身份而非據“傳聞”確指《金瓶梅》為王世貞的“中年筆”的。而已見史料或出于“傳聞”,,或錄于他書者甚多,,其史料價值較為遜色。 3. 未見史料與已見史料在記述王世貞作《金瓶梅》的動機,、意圖上有較大差異,。未見史料如《稗說》,只說王世貞為報殺父之仇而作此書(“弇州憤懣懟廢,,乃成此書”,,“故書中借諸婦一一刺之”),加以泄憤和譏刺,。而已見史料在此目的基礎上,,又增出了種種衍說。如《銷夏閑記》稱王世貞父子與嚴世蕃父子結仇之由乃為《清明上河圖》,;《寒花庵隨筆》稱王世貞著書敷毒于紙以毒殺唐荊川等等,,在這類史料中已摻雜了種種虛假離奇的故事。 由此可見,,在吳晗先生著文時,,從史料的價值上講,其未見史料遠比已見史料重要得多,。由于他所引據的已見史料中,,已摻入了許多荒唐的衍說,因此,,他只根據這些史料來作研究考證,,非但不能得出科學的結論,而且還有被引入歧途的危險,??磥韰顷舷壬巧狭诉@個當,,吃了這個虧。這當然是歷史的局限而非吳晗先生的過錯,。我們當然亦不能以此來責難吳晗先生,。但是,時至今日,,我們對建筑在這些偽科學的史料基礎上的吳晗先生的考證,,難道不應該存疑而非加以全面肯定不可嗎? 吳晗先生考證中的是與非 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不少學者認為吳晗先生的考證是系統的周密的,,從而把他的結論看成是絕對正確的東西。過去,,筆者亦作如是觀,,于是將古人言之鑿鑿的“王世貞說”,置于不屑一顧的境地,。但歷史是無情的,,是絲毫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宋起鳳的“王世貞中年筆”說的發(fā)現,,使我震驚,,使我不得不對王世貞說的來龍去脈作一番再思考,從而發(fā)現了吳晗先生考證中的問題?,F在,,筆者認為吳晗先生的考證有是亦有非。從部分來講,,考證有其貢獻,;從總體來講則言不及義、似是而非,,其考證的最終結論不能成立,。 被譽為系統的周密的吳晗先生的考證集中在兩個問題上:第一、王世貞父子與嚴世蕃父子的結仇與《清明上河圖》無關,;第二,、唐荊川之死非為王世貞著作的《金瓶梅》所毒殺。進而,,吳晗先生肯定《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這可以說是吳晗推倒王世貞說的一塊基石。抽掉了這塊基石,,吳晗先生考證的理論構架便隨之而倒塌,。對此,我們有必要作具體分析,。 吳晗引據的史料有《寒花庵隨筆》,、《銷夏閑記》等等,。 《寒花庵隨筆》云: “世傳《金瓶梅》一書為王弇州先生手筆,用以譏嚴世蕃者,?!薄盎蛑^此書為一孝子所作,用以復其父仇者,。蓋孝子所識一巨公實殺孝子父,圖報累累皆不濟,。后忽偵知巨公觀書時必以指染沫,,翻其書葉。孝子乃以三年之力,,經營此書,。書成黏毒藥于紙角。覬巨公出時,,使人持書叫賣于市,,曰‘天下第一奇書’。巨公于車中聞之,,即索觀,,車行及其第,書已觀訖,,嘖嘖嘆賞,,呼賣者問其值。賣者竟不見,。巨公頓悟為所算,,急自營救不及,毒發(fā)遂死,?!苯癜炊f皆是。孝子即鳳州也,。巨公為唐荊川,。鳳州之父忬,死于嚴氏,,實荊川譖之也,。姚平仲《綱鑒挈要》載殺巡撫王忬事,注謂:“忬有古畫,,嚴嵩索之,。忬不與,易以摹本,。有識畫者為辨其贗,。嵩怒,,誣以失誤軍機殺之?!钡从涀R畫人姓名,。有知其事者謂,識畫人即荊川,。古畫者,,《清明上河圖》也。 《寒花庵隨筆》還說,,王世貞誓報殺父之仇,,派人行刺唐荊川未遂,后“廣召梓工,,旋撰旋刻(《金瓶梅》),,以毒水濡墨刷印,奉之荊川,。荊川閱書甚急,,墨濃紙粘,卒不可揭,,乃屢以指潤口津揭書,,書盡,毒發(fā)而死”,。無名氏《筆記》在王世貞著書毒殺唐荊川事上記載亦大體相同,。 吳晗先生在《清明上河圖》與王家的關系、唐荊川是否系毒殺這兩件事上作了確為周密,、詳盡的考證,。他的考證大體是三個方面: 第一、王忬的被殺與《清明上河圖》無關,。吳晗先生查了《明史·王忬傳》,。《傳》云:“嘉靖三十八年部臣言薊鎮(zhèn)額兵多缺宜察補,。乃譴郎中唐順之往覆,。還奏額兵九萬有奇,今惟五萬七千,,又皆羸老,,忬與……等俱宜按治”,“三十八年二月,,把都兒辛愛數部屯會州挾朵顏為鄉(xiāng)導,,……由潘家口入渡灤河,……京師大震,,御史王漸,、方輅遂劾忬及……罪,,帝大怒……切責忬令停俸自效。至五月輅復劾忬失策者三,,可罪者四,,遂命逮忬及……下詔獄……明年冬竟死西市”。這就是說,,王世貞父王忬之論死,,與唐荊川確有一定的關系。但主因是灤河失事,,而直接彈劾者非唐荊川,,而是王漸、方輅,。而嚴嵩“雅不悅忬,而忬子世貞復用口語積失歡于嵩子世蕃,。嚴氏客又以世貞家瑣事構于嵩父子,,楊繼盛之死,世貞又經紀其喪,,嵩父子大恨,,灤河變聞,遂得行其計”,。此可見,,王忬、王世貞父子積怨于嚴嵩,、嚴世蕃父子甚久,,灤河失事乃是嵩構忬論死的一個機會。這里與《寒花庵隨筆》等所記《清明上河圖》“偽畫致禍”說毫無關系,。吳晗又查了王世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丁元薦《西山日記》等,都證明王忬之被殺確與《清明上河圖》無關,。 第二,、《清明上河圖》的沿革亦與王家無關。吳晗查閱多種文集,、筆記,,說明宋張擇端之作《清明上河圖》,為李東陽家藏,,后流傳吳中,,歸“蘇州(陳湖)陸氏”,后又歸昆山顧夢圭,、顧懋宏父子,。其時嚴嵩當國,,因顧氏“才高氣豪,以口過被禍下獄,,事白而家壁立”,,《清明上河圖》“卒為袁州(嚴氏)所鉤致”。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吳晗先生查出了王世貞自己的說詞,。王世貞在《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三《上太傅李公書》中說:“嚴氏所以切齒于先人者有三”,其一是關于楊繼盛事,;其二是關于沈煉事,;其三是關于徐階事。這里并沒有《清明上河圖》問題,。王世貞在《弇州山人四部續(xù)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圖別本跋》中又說,,《清明上河圖》確有真贗本。贗本之一藏其胞弟王世懋之所,,但非嚴嵩“出死構”之本,。由此,吳晗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考證結論:“一切關于王家和《清明上河圖》的記載,,都是任意捏造,,牽強附會?!?/span> 第三,、關于唐荊川之死。吳晗先生查明,,唐荊川死在嘉靖三十九年春,,比王忬的被殺還早半年。因此《寒花庵隨筆》所說的,,王忬被殺后,,王世貞派人去行刺唐荊川,王世貞著《金瓶梅》粘毒于紙而毒殺唐荊川云云,,純屬無稽之談,,荒唐之極。 應該說,,吳晗先生的上述考證是系統的周密的,,也是很有說服力的,它確實已證明了王,、嚴兩家因《清明上河圖》而結仇,,王世貞為報殺父之仇而著書毒殺唐荊川等傳說的荒謬。但是吳晗由此而認為,他已經推倒了沈德符的“偽畫致禍”說,,從而得出了他的考證結論:“《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這是不能成立的。 沈德符《野獲編補遺》卷二《偽畫致禍》篇云: 嚴分宜勢熾時,,以諸珍寶盈溢,,遂及書畫骨董雅事?!瓡r傳聞有《清明上河圖》手卷,,宋張擇端畫,在故相王文恪胄君家,,其家巨萬,,難以阿堵動。乃托蘇人湯臣者往圖之,。湯以善裝潢知名,,客嚴門下,亦與婁江王思質(即王忬)中丞往還,,乃說王購之,。王時鎮(zhèn)薊門,即命湯善價求市,,既不可得,遂囑蘇人黃彪摹真本贗命,,黃亦畫家高手也,。嚴氏既得此卷,珍為異寶,,用以為諸畫壓卷,,置酒會諸貴人賞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發(fā)其為贗,。嚴世蕃大慚怒,頓恨中丞,,謂有意紿之,,禍本自此成?;蛟萍礈赵箯m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 沈德符的這一段記載,,看來確是后來《寒花庵隨筆》中記載的,,王、嚴兩家結仇自《清明上河圖》始(即“偽畫致禍”),,以致王忬被殺,,王世貞著作《金瓶梅》以報父仇等故事的源頭?,F在看來,沈德符所說的《清明上河圖》問題確實是“捕風捉影”,,已為吳晗先生的考證所否定,,但這不等于說沈德符的“偽畫致禍”說亦屬無中生有。吳晗先生以為否定了《清明上河圖》,,亦即否定了“偽畫致禍”說,,這是沒有根據的。吳晗先生在否定了《清明上河圖》后,,沒有進一步否定“偽畫致禍”說,。這無疑是他考證的不徹底性的重要表現。而嚴重的問題還在于:只要“偽畫致禍”說否定不了,,那么吳晗先生即使否定了《清明上河圖》問題,,亦仍然未能推倒“王世貞作《金瓶梅》”之說。現在嚴酷的事實已擺在我們面前,,筆者已找到正史對“偽畫致禍”問題的記載,。 《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四《嚴嵩用事》篇載: (嘉靖)三十八年夏五月,逮總督侍郎王忬下獄論死,。嚴嵩以忬愍楊繼盛死,,銜之,忬子世貞又從繼盛游,,為之經紀其喪,,吊以詩。嵩因深憾忬,。嚴世蕃嘗求古畫于忬,,忬有臨幅類真者以獻。世蕃知之,,益怒,。會灤河之警,鄢懋卿乃以嵩意為草,,授御史方輅,,令劾忬。嵩即擬旨逮系,。爰書具,,刑部尚書鄭曉擬謫戍,奏上,,竟以邊吏陷城律棄市,。 這段史料充分說明,王忬的被殺與嚴嵩的陷害有直接關系,而“偽畫”問題正是王,、嚴兩家結仇的重要原因,。此外,姚平仲《綱鑒絜要》亦載王忬事件,,其“注”云: 忬有古畫,,嚴嵩索之。忬不與,,易以摹本,。有識畫者為辨其贗。嵩怒,,誣以失誤軍機殺之,。 這段史料與《明史紀事本末》的記載,基本相同而略有細節(jié)上的差異,。從這兩條史料可以看出,,“偽畫”事件與嚴嵩陷害王忬,與王世貞著作《金瓶梅》以報父仇,、譏刺嚴氏父子,,均有直接的內在聯系。難怪后期的不少史料中,,在談王世貞著作《金瓶梅》的動因時,,都有個“偽畫致禍”問題。 至于“偽畫”是什么,,《明史紀事本末》沒有說明,。沈德符將它坐實為《清明上河圖》,看來是錯了,,這已為吳晗先生的考證所證明,。后來的學人們“信任《野獲編》作者的時代和他與王家的世交關系,,以為他所說的話一定可靠,,而靡然風從,群相應和”,。此外,,《清明上河圖》又與嚴嵩父子發(fā)生著聯系。這就是王世貞所說的,,“《清明上河》一圖,,歷四百年而大顯,至勞權相出死構,,再損千金之值而后得”這一驚天動地的事件,。后來有人還將這一事件編成傳奇《一捧雪》,到處上演,足見影響之大,。從沈德符開始,,人們以訛傳訛,將王世貞家的“偽畫致禍”事件,,與嚴嵩父子“出死構”《清明上河圖》事件,,直接聯系了起來。這就形成了王世貞著作《金瓶梅》與《清明上河圖》事件直接聯系的一串動人的卻又是荒唐的故事,。 吳晗先生否定了《清明上河圖》與王,、嚴兩家結仇的聯系,他但沒有進而否定(亦不可能否定)王,、嚴兩家結仇中的“偽畫致禍”問題,。“偽畫”不是《清明上河圖》而是別的畫,,古人亦有這方面的記載,。清人劉廷璣在《在園雜志》中指出: 明太倉王思質家藏右丞所寫《輞川真跡》,嚴世蕃聞而索之,。思質愛惜世寶,,予以撫本。世蕃之裱工湯姓者,,向在思質門下,,曾識此圖,因于世蕃前陳其真贗,。世蕃銜之而未發(fā)也,。會思質總督薊遼軍務,武進唐應德順之以兵部郎官奉命巡邊,。嚴嵩觴之內閣,,微有不滿思質之言,應德頷之,。至思質軍,,欲行軍中馳道。思質以己兼兵部堂銜難之,。應德怫然,,遂參思質軍政廢弛,虛縻國帑,,累累數千言,,先以稿呈世蕃。世蕃從中主持之,,逮思質至京棄市,。 這段史料很重要,。它關于“偽畫致禍”的記載,除點明《輞川真跡》外,,與《明史紀事本末》卷五十四《嚴嵩用事》篇的記載相一致,,而關于唐荊川參與嚴嵩謀害王忬事件的記載,又與《明史》卷二〇四《王忬傳》的記載相一致,。此說明,,劉廷璣的記載其真實性較高,他所點明的《輞川真跡》事當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另外,,無名氏的《筆記》還另有他說: 《金瓶梅》為舊說部中四大奇書之一,相傳出王世貞手,,為報復嚴氏之《督亢圖》,。或謂系唐荊川事,?!?/span> 這段記載可能離《金瓶梅》成書的時代較為久遠,其史料價值并不高,,但它又別出一“《督亢圖》”,,亦當引起我們的注意。 以上兩段史料,,吳晗先生在文章中都引用過,,但他的心思只集中在《清明上河圖》問題上,而未對這兩段史料引起高度重視,。吳晗先生花了很大力氣考證《清明上河圖》與王,、嚴兩家結仇無關,雖有一定貢獻,,他但沒有進而否定《輞川真跡》問題,、《督亢圖》問題,更沒有徹底否定“偽畫致禍”說,,就輕率地得出了“《金瓶梅》非王世貞作”的結論,,這能成立嗎?我認為,,吳晗先生的考證離推倒王世貞說,,還差之甚遠,。 如何才能推倒王世貞說,? 再退一步講,如果吳晗先生在否定《清明上河圖》問題后,,進而否定了《輞川真跡》,、《督亢圖》問題,,乃至徹底推倒了“偽畫致禍”說,是不是就能得出“《金瓶梅》非王世貞作”的結論了呢,?我認為還不行,。因為王、嚴兩家結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偽畫致禍”問題只是其中之一,,而且還不能算是王世貞著作《金瓶梅》的最直接最重要的原因。吳晗先生僅僅抓住了一個具體問題而沒有抓住根本問題來做文章,,說得難聽些,,這叫做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這種建筑在舍本逐末基礎上的考證所得出的結論,,其價值亦可想而知,。 我認為,要從根本上否定王世貞說,,必須完成三個方面的考證:一,、徹底否定王世貞作《金瓶梅》的種種傳說故事;二,、徹底否定王世貞有作《金瓶梅》的種種可能性,;三、考出《金瓶梅》的真正作者,。 關于第一方面的考證,,即徹底否定王世貞作《金瓶梅》的種種傳說故事問題,吳晗先生是全力以赴而為之的,。他的貢獻亦在這里,。他推倒了《清明上河圖》與王、嚴兩家結仇的故事,;他推倒了唐荊川為王世貞著作的《金瓶梅》所毒殺的故事,;他推倒了王世貞著《金瓶梅》后進謁嚴世蕃,對嚴世蕃作譏刺的故事等等,。但是,,如前所述,吳晗先生在這方面的考證亦不徹底,。他沒有能夠推倒“偽畫致禍”說,,致使他的結論不僅似是而非,且有全功盡棄的危險,。 關于第二方面的考證,,即徹底否定王世貞有作《金瓶梅》的種種可能性。應該說這方面的考證,,遠比第一方面的考證重要得多,。因為徹底否定了王世貞有作《金瓶梅》的種種可能性,,那些傳說故事亦就不攻自破。對第二方面考證的重要性,,吳晗先生是有認識的,。他在《〈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一文中,繼推倒了王世貞作《金瓶梅》的種種傳說故事后,,又專門寫了一段文字,,小標題即為“《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梢?,吳晗專設此段,意在解決第二方面的考證問題,。照例說,,這方面的考證是推倒王世貞說的決定性部分,吳晗先生必須花大力氣,。但他沒有這樣做,,或者說沒有能夠這樣做。以致使他在這有決定性意義的考證上失之平庸,,沒有說出多少有價值的根據,。他在這段文字中主要講了三點:第一、嚴世蕃是正法死的,,而非為王世貞所毒,。唐荊川亦非被毒死,而且比王忬早死半年,,“王世貞又安能遣人行刺于順之死后”,。這些都是事實。但是仍然只能證明那些傳說故事的荒唐,,而不能證明“《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第二、吳晗說,,沈德符的《金瓶梅》作者為“嘉靖間大名士”的說法是“是一句空洞的話”,,假使可以把它牽就為王世貞,那么為什么又不能歸之于同樣的“嘉靖間大名士”的汪道昆,、屠隆,、王百谷、張鳳翼等人,?這也是對的,。但這樣的推論能成為“《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的根據嗎?第三,、吳晗是這樣說的:“再退一步承認王世貞有作《金瓶梅》的可能(自然,,他不是不能做),但是問題是他是江蘇太倉人,,并且是土著,,有什么保證可以斷定他不‘時作吳語’?《金瓶梅》用的是山東的方言,,王世貞雖曾在山東做過三年官,,但是能有證據說在這三年中,曾學會了甚至和土著一樣地使用當地的方言呢,?假使不能,,又有什么根據使他變成《金瓶梅》的作者呢?”這可以看作是吳晗先生提出的《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的重要證據,。但其中存在兩個問題,。首先,《金瓶梅》中不是如吳晗所說:“不‘時作吳語’”,,而恰恰是“時作吳語”,。吳語在書中十分普遍,這反而證明其作者必為吳語地區(qū)人,。其次,,吳晗設問:“能有證據說在這三年(王世貞在山東為官的三年)中,曾學會了甚至和土著一樣地使用當地的方言呢,?”這個設問當然是有道理的,。但是反過來我們也能設問,吳晗先生有什么根據說王世貞在這三年中,,為寫作的需要,,就不可能學會山東方言呢?而且在協助王世貞寫作的他的門人中,,還不乏有懂得山東方言的人,。顯然,吳晗的這條“再退一步”說的根據,,是不過硬的,。由此可見,吳晗先生在作出“《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的結論時,,證據是十分軟弱的,。 看來,吳晗先生企圖推倒王世貞說,,卻并沒有抓到要害處,,即不少史料所說的王世貞著作《金瓶梅》的直接動機是為報殺父之仇而著書譏刺嚴氏父子。對此,,宋起鳳的《稗說·王弇州著作》記之甚詳: 世知四部稿為弇州先生平生著作,,而不知金瓶梅一書,,亦先生中年筆也?!瓘m州痛父為嚴相嵩父子所排陷,,中間錦衣衛(wèi)陸炳陰謀孽之,置于法,。弇州憤懣懟廢,,乃成此書。陸居云間郡之西門,,所謂西門慶者,,指陸也。以蔡京父子比相嵩父子,,諸狎昵比相嵩羽翼,。陸當日蓄群妾,多不撿,,故書中借諸婦一一刺之,。所事與人皆寄托山左,其聲容舉止,,飲食服用,,以至雜俳戲媟之細,無一非京師人語,。書雖極意通俗,,而其才開排蕩,變化神奇,,于平常日用機巧百出,,晚代第一種文字也。按弇州四部稿有三變,,當西曹至青州,,機鋒括利,立意遷□,,尚近刻畫,。迨秉鄖節(jié),則巉刻之跡盡去,,惟氣格體法尚矣,。晚年家居,濫受羔雁諛墓祝觴之言,,二氏雜進,,雖耽白蘇,實白蘇弩末之技耳。是一手猶有初中晚之殊,,中多倩筆,,斯誠門客所為也。 宋起鳳不僅指出王世貞著作《金瓶梅》是為報父仇而譏刺嚴氏(包括陸炳),,同時還指出王世貞一生文風有三變,,《金瓶梅》屬王世貞的“中年筆”,所謂“中多倩筆”,。筆者通過其他途徑考證,,推斷王世貞寫作《金瓶梅》的時間,,其上限不過于嘉靖四十年,,下限不過于萬歷十一年,這段時間正是王世貞從35歲到57歲的中年時代,,與宋起鳳的“中年筆”說,,正乃不謀而合。吳晗先生未見到這段史料,,我們當然不能要求他來否定宋起鳳的“中年筆”說,。但是,在吳晗先生已見到的史料中,,盡管已摻入了種種荒唐的衍說,,然而這些史料的核心內容仍是說王世貞作《金瓶梅》譏刺嚴氏以報父仇。對于這樣一個直接關系到能否推倒王世貞說的關鍵問題,,吳晗先生反而未加認真研究,。這不能不說是吳晗先生的失誤。 關于第三方面的考證,,即考出《金瓶梅》的真正作者,。對此,吳晗先生有所考慮,。在1931年發(fā)表的《〈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的故事及其衍變》一文的尾末,,他說道:“本來是想再寫一點關于《金瓶梅》的真正作者的考證,和這已經寫成的合為上下篇的,。但是時間實在不允許我,,這個志愿只好留待他日了?!笨上У氖?,吳晗先生終其一生亦未能遂愿。他終究未能考出《金瓶梅》的真正作者,。這一方面說明,,企圖排除王世貞說而另起爐灶去尋找所謂“真正”的作者,談何容易;另一方面,,它又反過來說明,,要推倒王世貞說,亦談何容易,。即使如吳晗先生那樣的專家,,那樣竭盡全力來推倒王世貞說,其結果卻依然奈何它不得,。歷史確實是無情的,。 綜上所述,我認為吳晗先生的第一方面的考證,,有貢獻亦有缺陷,,是非參半;第二方面的考證收效甚微,;第三方面的考證僅有設想而已,。而就整體而言,要否定王世貞說,,后兩個方面的考證是決定性的,,遠比第一方面的考證重要得多。吳晗先生卻只完成了第一方面的考證中的一部分,,就得出了《金瓶梅》非王世貞所作的結論,。這樣的結論當然難以成立。 題 外 之 言 經過吳晗先生的這個“致命”的一擊,,王世貞說的信奉者已少得可憐,。吳晗先生的結論已統治了我們五十多年,現在該是出現轉機的時候了,。我認為,,我們的思想一旦從對吳晗先生的結論的迷信中解放出來,王世貞說的研究者就會不斷增加,,對王世貞說的研究亦必將會有進一步的突破,。 根據現有史料,我認為我們完全有理由將《金瓶梅》的作者暫定為王世貞(包括其門人),。在新版的《金瓶梅詞話》上應題王世貞著,。理由有三: 其一、王世貞著《金瓶梅》的史料依據,,比羅貫中著《三國演義》,,施耐庵著《水滸傳》,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史料的數量來說,,王世貞著《金瓶梅》的史料不下于十條,;從史料出現的時間來說,離《金瓶梅》初刻的時間亦較近,。為什么《三國演義》,、《水滸傳》可以題羅貫中著、施耐庵著,,而《金瓶梅》就不能題王世貞著,? 其二、《金瓶梅》作者李開先說,、賈三近說,、屠隆說、王稚登說等等,,雖然已都產生了相當的影響,,但均未找到鐵證,且與王世貞說相比,,又均無直接的史料根據,。 其三,、現人民文學出版社版《金瓶梅詞話》題蘭陵笑笑生著,,不妥。現已有不少資料證明:《金瓶梅》抄本及初刻本上均無《欣欣子序》,。早期見到抄本和初刻本的沈德符,、屠本畯等亦均未見到《欣欣子序》,更未涉及所謂作者“蘭陵笑笑生”,?!缎佬雷有颉纺藶楹笃跁Z之偽作。因此,,從通過考證蘭陵笑笑生為誰,,來認定《金瓶梅》的作者,此途似不通,。新版《金瓶梅詞話》所題“蘭陵笑笑生著”,,亦當改題為“王世貞著”。 當然,,如果按照筆者的意愿,,則應該題“王世貞、王世貞門人著”或“王世貞及其門人著”,。筆者在拙著《金瓶梅新探》(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中已提出了“《金瓶梅》是王世貞及其門人的聯合創(chuàng)作”說,。筆者認為王世貞說與王世貞及其門人聯合創(chuàng)作說,是具有質的區(qū)別的兩說,。但目前此說只是筆者的個人之見,,還沒有得到研究界的認可,故絕不能強加于人,而題王世貞著,,則較為穩(wěn)妥,。只要我們破除了對吳晗的考證結論的迷信,那么在新版《金瓶梅詞話》上題王世貞著,,我想可能會得到不少研究者的支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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