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3月作,選自《看云集》
說到金魚,,我其實是很不喜歡金魚的,,在豢養(yǎng)的小動物里邊,我所不喜歡的,,依著不喜歡的程度,,其名次是叭兒狗,金魚,,鸚鵡,。鸚鵡身上穿著大紅大綠,滿口怪聲,,很有野蠻氣,,叭兒狗的身體固然大小,還比不上一只貓,,(小學教科書上卻還在說,,貓比狗小狗比貓大)而鼻子尤其聳得難過。我平常不大喜歡聳鼻子的人,雖然那是人為的,,暫時的,,把鼻子聳動,并沒有永久的將它縮作一堆,。人的臉上固然不可沒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種感情——自然,,戀愛與死等可以算是例外,無妨有較強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樣掀起鼻子,,露出牙齒,仿佛是要咬人的樣子,。這種嘴臉只好放到影戲里去,,反正與我沒有關(guān)系,因為二十年來我不曾看電影,。然而金魚恰好兼有叭兒狗與鸚鵡二者的特點,,它只是不用長繩子牽了在貴夫人的裙邊跑,所以減等發(fā)落,,不然這第一名恐怕準定是它了,。
我每見金魚一團肥紅的身體,突出兩只眼睛,,轉(zhuǎn)動不靈地在水中游泳,總會聯(lián)想到中國的新嫁娘,,身穿紅布襖褲,,扎著褲腿,拐著一對小腳伶俜地走路,。我知道自己有一種毛病,,最怕看真的,或是類似的小腳,。十年前曾寫過:一篇小文曰《天足》,,起頭第一句云:“我最喜歡看見女人的天足”曾蒙友人某君所賞識,因為他也是反對“務必腳小”的人,。我倒并不是怕做野蠻,,現(xiàn)在的世界正如美國洛威教授的一本書名,誰都有“我們是文明么”的疑問,,何況我們這道統(tǒng)國,,剮呀割呀都是常事,無論個人怎么努力,這個野蠻的頭銜休想去掉,,實在凡是稍有自知之明,,不是夸大狂的人,恐怕也就不大有想去掉的這種野心與妄想,。寸腳女人所引起的另一種感想乃是殘廢,,這是極不愉快的事,正如駝背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瘤,,假如這是天然的,,我們不能說是嫌惡,但總之至少不喜歡看總是確實的了,。
有誰會賞鑒駝背或大瘤呢,?金魚突出眼睛,便是這一類的現(xiàn)象,。另外有叫做緋鯉的,,大約是它的表兄弟罷,一樣的穿著大紅棉襖,,只是不開權(quán),,眼睛也是平平地裝在腦袋瓜兒里邊,并不比平常的魚更為鼓出,,因此可見金魚的眼睛是一種殘疾,,無論碰在水草上時容易戳瞎烏珠,就是平常也一定近視的了不得,,要吃饅頭末屑也不大方便罷,。照中國人喜歡小腳的常例推去,金魚之愛可以說宜乎眾矣,,但在不佞實在是兩者都不敢愛,,我所愛的還只是平常的魚而已。
想象有一個大池,,——池非大不可,,須有活水,池底有種種水草才行,,如從前碧云寺的那個石池,,雖然老實說起來,人造的死海似的水洼都沒有多大意思,,就是三海也是俗氣寒槍氣,,無論這是哪一個大皇帝所造,因為皇帝壓根兒就非俗惡粗暴不可,,假如他有點兒懂得風趣,,那就得亡國完事,,至于那些俗惡的朋友也會亡國,那是另一回事,。
如今話又說回來,,一個大池,里邊如養(yǎng)著魚,,那最好是天空或水的顏色的,,如鯽魚,其次是鯉魚,。我這樣的分等級,,好像是以肉的味道為標準,其實不然,。我想水里游泳著的魚應當是暗黑色的才好,,身體又不可太大,人家從水上看下去,,窺探好久,,才看見隱隱的一條在那里,有時或者簡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等一忽兒卻又不見了,,這比一件紅冬冬的東西漸漸地近擺來,好像望那西湖里的廣告船,,(據(jù)說是點著紅燈籠,,打著鼓)隨后又漸漸地遠開去,更為有趣得多,。
鯽魚便具備這種資格,,鯉魚未免個兒太大一點,但他是要跳龍門去的,,這又難怪他,。此外有些白鮮,細長銀白的身體,,游來游去,仿佛是東南海邊的泥鰍龍船,,有時候不知為什么事出了驚,,撥刺地翻身即逝,銀光照眼,,也能增加水界的活氣,。在這樣地方,無論是金魚,,就是平眼的絆鯉,,也是不適宜的,。紅襖褲的新嫁娘,如其腳是小的,,那只好就請她在炕上爬或坐著,,即使不然,也還是坐在房中,,在油漆氣芙香或花露水氣中,,比較地可以得到一種調(diào)和,所以金魚的去處還是富貴人家的繡房,,浸在五彩的磁缸中,,或是玻璃的圓球里,去和叭兒狗與鸚鵡做伴侶罷了,。
我寫這篇賦得金魚,,原是有題目的文章,與帖括有點相近,,蓋已少言志而多載道歟,。我雖未敢自附于新文學之末,但自己覺得頗有時新的意味,,故附記于此,,以志作風之轉(zhuǎn)變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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