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掛

寧雨/文

76年前,，故鄉(xiāng)的中秋,，有月光嗎？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娘也說不記得,。只有姥姥常常講說，那晚的月亮太大太圓太亮了,，藍(lán)個盈盈的,，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這一輩子也忘不掉,。那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月光,，后來生生讓姥姥坐下眼病的根兒。

那個中秋,，家里只有三個人：娘,，姥姥，還有姥姥的婆母奶奶——八十多歲的秀才婆。

姥爺當(dāng)八路打鬼子去了,。他離開家的時候,，是一九三九年初夏，娘不滿一歲,，新麥剛剛下場,，春玉米尚未高過胸口。

姥爺走了,，離開家也并不遙遠(yuǎn),。因為我的故鄉(xiāng)冀中平原就是抗日主戰(zhàn)場。零零星星的槍聲,，震耳欲聾的炮火,，都能讓家人與姥爺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那聲音就是姥爺在給她們報告行蹤,，報告他的戰(zhàn)斗和生活。那會兒人人都是腦袋掖在褲腰上過日子,，姥爺走了一段時間,，姥姥的心里就不再那么吊得慌。頭一天聽到戰(zhàn)事,，第二天第三天沒有兇信兒,，那就說明人還健在，還平安,。

姥姥和村里的婦女,、老人、兒童一起,，作為留守者,，她們，在以另外一種方式跟日本人“打游擊”,。

“鬼子快進(jìn)村了,。”姥姥臉上擦了鍋底灰,，頭發(fā)搓上摻著黃土的柴禾屑,，懷里抱著她的獨養(yǎng)女兒，跟隨鄉(xiāng)親們朝著相反的方向奔逃,。

“鬼子撤了,。”姥姥抱著孩子回到村里,，跟婦救會的人一起,，半宿半宿做軍鞋、縫軍襪。

可是,，那個中秋,，一條口信，卻讓姥姥后悔多半生,。

村里的剃頭匠老五跟姥姥說,，早晨過隊伍，他見到我姥爺了,。隊伍走過泊莊村北的棗林,，棗子半紅半青，正脆甜,。年輕小伙子們的目光里就有點兒饞相,，但他們誰也不肯伸手摘，他們有紀(jì)律,。可巧,，那棗林屬于姥姥的娘家,。女婿吃老丈人家的棗，天經(jīng)地義,。于是,，姥爺熱情地招呼大家：同志們，盡管摘脆棗兒吃吧,，這是咱自個兒家的,，吃多少都不犯紀(jì)律。

姥爺讓老五捎話,，給他做雙鞋,，天黑送到鮑墟。

活兒要得太急,。親手為姥爺做一雙鞋,，根本來不及，姥姥糶了幾升糧食,，買了鞋,，央求村里腳力好的壯漢給送去。

姥姥沒有跟隨送鞋人去鮑墟,。前鄰后舍,，都罵她傻。我姥姥后來也悟出了自己的傻,。我懂事以后,，姥姥還多次講起。“唉,，我那時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豁出去把孩子撇給老奶奶看著,，趕他一宿夜路,，也能走到鮑墟呀?！泵看?，她總是這么結(jié)束她的講述，嘆一聲,，又哧哧笑一下,。“咳,，誰知道他要到山西打鬼子,，回不來了，還以為一直就在十里八村的,，去去就回來呢,。”

姥爺離開家的時候,，是不辭而別,。他托村里管事的，也是我們郭家的老族長把300斤米票轉(zhuǎn)給姥姥,。300斤米,，是那時村里發(fā)給一個抗日青年家屬的補助。那米票,，也算是他給家里的一個口信,。在隊伍上，姥爺跟家人唯一的一次聯(lián)絡(luò),，也是一個口信,，他想要一雙家里做的鞋。

善良本分的姥姥,，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樣一個簡單的口信，竟是她和姥爺?shù)挠涝E,。那個中秋,，沒有月餅，也沒有供奉給月亮娘娘的鮮果,，只有灑了一院子的幽藍(lán)的月光,。連一家人的心都不在院子里,，它們正乘著月光追隨著那個為姥爺送鞋的人。

姥爺?shù)年犖殚_走了,，家里卻來了另一個兵——八路軍游擊隊的小交通員娃子,。踏著一地幽藍(lán)的月光，娃子走進(jìn)我家的小院兒,。

娃子也就十三四歲,，黑瘦的臉，高挑的個兒,，星星一樣的兩只眼睛,，一支戰(zhàn)利品“王八盒子”，藏在左袖筒里,。他的左臂掛花了,，組織上安排他在我家養(yǎng)傷。說是在我家養(yǎng)傷,，其實我們老郭家合族幾十戶人家,，幾乎都是抗日堡壘戶，土坯房子排列于魚骨刺形的街巷里,，每一間房子都可以掩護(hù)娃子,。

姥姥說，娃子是個見過世面的小大人兒,，見面就管她叫嫂子，管秀才婆叫奶奶,，跟著一塊吃飯,，一塊干活兒，還幫她哄孩子,。晚上,，家里被子不夠蓋，就與奶奶打?qū)δ_,。不知底細(xì)的,，誰也不會猜著不是一家人。娃子傷好的時候,，人們幾乎忘記了他是個兵,，似乎他原本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是我姥爺?shù)挠H兄弟,。

1942年,，抗戰(zhàn)到了最艱苦的關(guān)頭，娃子他們的游擊隊堅守在冀中,。我們的家,，娃子常來常往,，有時候晝伏夜出，有時候白天走了晚上又回來,。有一天,，娃子把一張照片交給姥姥，那是他穿著軍裝的個人照,，軍裝很肥很大,，他卻很瘦很小。那是他剛當(dāng)兵時照的,，穿的是首長的衣服,。他說，他的家?guī)缀醺覀兗乙粯?，有一個奶奶,，有一個嫂子和一個小侄子，他和哥哥都是八路,?？上В绺鐒偖?dāng)兵兩三個月就犧牲了,。他托付姥姥,，如果他也犧牲了，等將來打敗了鬼子,，讓姥姥想辦法把照片捎給他的家里,。

抗戰(zhàn)勝利，我的家鄉(xiāng)解放了,，娃子幸運地活著,。他從姥姥那里取走他最寶貝的照片，他要下江南了,，他得先回家去看看,。

托付姥姥照片的那個晚上，娃子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年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只身干掉一個小名叫“獐”的惡霸漢奸,。那家伙人高馬上，瘦弱的娃子看上去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期間,，娃子也掛過幾次花，傷得不重,，他根本不當(dāng)事,，照常沒黑沒白地跑著，根據(jù)組織的指示抗日鋤奸,。

娃子鋤奸,，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姥姥說。

1947年,，姥姥的婆母奶奶秀才婆去世,。無奈之下，老族長終于說出了姥爺在山西戰(zhàn)場犧牲的消息,。這個消息,，他遲報了5年。

姥爺?shù)南?，是兇信,。姥爺這個人，變成了政府頒發(fā)的一紙烈士證明書,。

那一年,，娃子也沒了下落。娃子,，像一陣刮過我們院子的風(fēng),，風(fēng)停了，一切如常,。誰都見過風(fēng)中的樹,，風(fēng)中的屋，風(fēng)中的墻草,，可是,，誰也不知道風(fēng)的模樣。娃子走了,，他姓甚名誰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小鍋（我姥爺?shù)娜槊┤酉履銈児聝汗涯敢蝗ゲ换仡^,，這娃子也是個沒良心的。日子好了,，早把你待他的好忘到腦瓜瓢后頭去了,。”左鄰右舍短不了跟姥姥提起娃子,，提起打鬼子的艱難歲月,。姥姥永遠(yuǎn)護(hù)著娃子：“人家娃子可是好孩子。在隊伍,，得跟著隊伍走唄,。打老蔣、抗美援朝,，啊,，對了,，還有剿匪。多少仗等著他打呢,。就盼著他命大,，結(jié)結(jié)實實地活著?！?/span>

多少年以后,，姥姥已經(jīng)是個八旬老嫗。她老了,，嚴(yán)重的白內(nèi)障青光眼,，造成視力高殘。不管有月亮還是沒有月亮的晚上,，她都看到滿院子幽藍(lán)的月光,。在滿院子的月光里，姥姥反復(fù)低語著那句話：“結(jié)結(jié)實實活著吧,，活著,，活著就好?！?/span>

我不知道,，她是在說自己，還是在想念風(fēng)一樣消失了的娃子,，我姥爺?shù)挠H兄弟一樣的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