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魯

　　孔子王魯說是漢代公羊?qū)W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后來由于緯書大加提倡，以孔子為素王,，另有素臣,，儼然一個小朝廷，因此被后來學(xué)者視為奇談怪論,。其實,，公羊?qū)W孔子王魯說的思想源頭依然在戰(zhàn)國，是戰(zhàn)國儒家關(guān)于政權(quán)轉(zhuǎn)移而提出的一種新的,、更加激進(jìn)的理論。

　　孔子王魯,，和“素王”說是一致的,。按照公羊家的解釋，所謂“素王”，就是有德而無位的“空王”,。公羊家認(rèn)為,，孔子就是這樣的素王，孔子在現(xiàn)實政治中沒有成為王,，但他把他的政治理想寓于《春秋》之中,，以《春秋》為萬世之法。因此,，孔子為素王也可以稱為“《春秋》素王”,。

　　素王說、《春秋》素王說和孔子王魯說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即在王朝更迭的序列中,，代周而起的應(yīng)是孔子?？鬃釉诶^周之后而王天下,。

　　關(guān)于王魯說，董仲舒有明確的論述：

　　故《春秋》應(yīng)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絀夏,，親周，故宋,?！叽娑踔笠病?/p>

　　《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制,，當(dāng)正黑統(tǒng)。而殷,、周為王者之后,，絀夏，改號禹謂之帝,，錄其后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當(dāng)新王,。（《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

　　董仲舒的這些話,，是以三統(tǒng)說為前提的。按照三統(tǒng)說,，孔子作《春秋》,，代表一王之法,，以魯為王，開始新一統(tǒng)的循環(huán),，故曰“王魯”,。據(jù)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所說，夏為正黑統(tǒng),，商為正白統(tǒng),，周為正赤統(tǒng)。代周而起的是魯,，又為正黑統(tǒng),。以魯為新王的三統(tǒng)是商——周——魯，夏退出三統(tǒng),，進(jìn)入五帝的序列,，故曰“絀夏”，這也就是“改號禹謂之帝”,。每一個新王朝繼起以后,，還要封前二代之后：因為周離魯接近，故曰“親周”,；殷離魯較遠(yuǎn)，故曰“故宋”,?？傊瑥亩偈娴倪@兩段話中,，按照王朝更迭的三統(tǒng)的循環(huán),，新受命的王朝是“以《春秋》當(dāng)新王”。

　　公羊?qū)W的這種思想主張,，并不是毫無根據(jù),，而是來源于先秦儒家，尤其是孟子關(guān)于孔子作《春秋》一些話的解釋,。孟子明確說：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滕文公下》）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保ā睹献印るx婁下》）

　　這是說，王道的崩壞而導(dǎo)致采《詩》制度的中止,，而孔子創(chuàng)作的《春秋》則接續(xù)了這種傳統(tǒng)的王道政治,。孟子認(rèn)為，晉國的《乘》,、楚國的《梼杌》和魯國的《春秋》,，從表面上看都是歷史書，但是《春秋》與《乘》,、《梼杌》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那就是《春秋》中有孔子“竊取的“義”。這個“義”就是孔子在《春秋》這部書中通過暗含褒貶來講天子之事,。

　　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講到孔子作《春秋》的時候,，也是完成采納了孟子和董仲舒的看法：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據(jù)魯,，親周，故殷,，運(yùn)之三代,。約其文辭而指博,。故吳楚之君自稱王，而《春秋》貶之曰“子”,。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于河陽”：推此類以繩當(dāng)世。貶損之義,，后有王者舉而開之,?！洞呵铩分x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鬃釉谖宦犜A,，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p>

　　司馬遷對孔子作《春秋》的意義作了簡明的概括?？鬃幼鳌洞呵铩芬岳^周,，把《春秋》與夏、商,、周三代并舉,，是戰(zhàn)國至漢代學(xué)者的共同的看法，如：

　　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說苑·君道》）

　　殷變夏,，周變殷，《春秋》變周,。（《淮南子·氾論訓(xùn)》）

　　《春秋》藉位于魯所托王義,。（《十三經(jīng)義疑》卷十）

　　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史記·太史公自序》）

　　由于《春秋》是孔子為挽救時世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因此公羊?qū)W的《春秋》王魯說，其實也就是孔子王魯,。許慎《五經(jīng)異義》：

　　公羊說：哀十四年獲麟，此受命之瑞,，周亡失天下之異,。左氏說：麟是中央軒轅大角獸，孔子修《春秋》者,，禮修以致其子,，故麟來為孔子瑞?！S慎謹(jǐn)案：公議郎尹更始,、待詔劉更生等議石渠，以為吉兇不并,，瑞災(zāi)不兼,，今麟為周亡天下之異，則不得為瑞,，以應(yīng)孔子至,。（《禮記注疏·禮運(yùn)》）

　　王葆玹先生在分析這段史料的時候，正確地指出：尹更始,、劉向（劉更生）在石渠閣會議上所反對的,，是公羊家的命題，即公羊家認(rèn)為的“哀十四年獲麟,，此受命之瑞,，周亡失天下之異”。這里的“此受命之瑞”,，顯然是指孔子受命,。左氏說“故麟來為孔子瑞”是沿襲公羊家“麟為孔子受命之瑞”的說法。[16]這樣看來,，公羊?qū)W的主張是,，孔子受命的祥瑞已經(jīng)出現(xiàn)，因此繼周而起的應(yīng)是孔子,。結(jié)合前面提到的王魯說,，公羊?qū)W的思想竟是,，孔子在周亡之際，應(yīng)據(jù)魯而王,。

　　公羊?qū)W的這種思想,，王充的《論衡》中也有介紹：

　　《春秋》曰：“西狩獲死驎?！比艘允究鬃?，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泣涕沾襟。儒者說之,，以為天以驎命孔子,，孔子不王之圣也。（《論衡·指瑞篇》）

　　《論衡》這里所說的《春秋》,，指的就是《公羊傳》,。《公羊傳·哀公十四年》：“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鬃釉唬骸霝閬碓?？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這與王充所說幾乎完全相同,。但《論衡》說得更明確,，“以為天以驎命孔子”。由此可見,，儒家的主張是在戰(zhàn)國中后期歷史的劇變中,，儒家應(yīng)該應(yīng)時而起。

　　上文所說的公羊?qū)W家的孔子王魯說,，也許并不是歷史上真實的孔子,，而只是公羊?qū)W的一種理論。我們在這里研究的，并不是要考究這種理論的歷史真實性,，而是要探明這種理論何以出現(xiàn)以及它的意義,。戰(zhàn)國時期，孔子已經(jīng)去世,，所以即使公羊家也明白,，孔子王魯已沒有可能，所以這只是表明了公羊家的理想,，也就是戰(zhàn)國以來儒家的一種理想,。

　　一般認(rèn)為孔子王魯是漢代公羊?qū)W的思想。但是,，公羊思想的流傳,、成型有一個歷史過程，董仲舒,、司馬遷的思想,，也一定有深厚的歷史淵源。因此,，我們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把這些思想主張放在戰(zhàn)國時期儒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中來考察?？鬃油豸斒菓?zhàn)國以來儒家的一種政治理想,，是儒家關(guān)于政治變革的一種主張，而且是儒家關(guān)于政權(quán)轉(zhuǎn)移的政治學(xué)說中,，最為激進(jìn)的一種主張,。正因為它如此激進(jìn)，與社會現(xiàn)實格格不入,，因此很快就湮沒不傳,，只有一些片斷還保存在公羊家的口耳相傳中。

　　現(xiàn)在我們可以來看《禮記·明堂位》中的相關(guān)記載,?！睹魈梦弧菲饕獢⑹隽唆攪氖⒋蠖Y樂。由于周公在周初功勛卓著,，“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保ā抖Y記·明堂位》）接著,，《明堂位》篇在羅列了有虞氏、夏,、商,、周四代的禮樂制度之后,，總結(jié)說：“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君臣未嘗相弒也,，禮樂,、刑罰、政俗未嘗相變也,。天下以為有道之國,，是故天下資禮樂焉?！笨贾渌浼?，《明堂位》的這些說法并沒有什么歷史依據(jù)，因此歷代學(xué)者都認(rèn)為這是夸張不實之辭,。如鄭玄說：“春秋時,，魯三君弒，又士之有誄,，由莊公始,，婦人髽而吊，始于臺駘,，云‘君臣未嘗相弒’,，‘政俗未嘗相變’，亦近誣矣,?！保ā抖Y記注疏》）孫希旦也說：“魯用天子禮樂，蓋東遷以后僭禮,，惠公始請之,，而僖公以后始行之者也?！浾卟恢浞?，而反盛夸之以為美。且四代之尊,，魯用犧,、象、山罍而已；三代之爵,，魯用玉琖仍雕而已,；三代之灌尊，魯用黃目而已,；其余未嘗用也,，而《記》于魯之所未嘗用者亦備陳之。烝,、嘗,、社、蠟,，諸侯之常祀也,，而以為天子之祭；振木鐸,，諸侯之常政也,，而以為天子之政；分器,，同姓諸侯之所同得也,，而以為天子之器。其鋪張失實如此,?！?[17]孫希旦這里的解釋非常詳細(xì)。雖然周禮在魯,，魯國本來由于是周公的封地而在諸侯中享有特殊的政治地位，但是,，《明堂位》篇為什么會給魯國編造出這些夸張不實的禮樂制度呢,？這是我們關(guān)心的問題。結(jié)合戰(zhàn)國以來的孔子王魯說來考察,，我們認(rèn)為,，《明堂位》篇給魯國規(guī)定的天子禮樂制度，正是配合孔子王魯說的,。把它放在戰(zhàn)國中后期儒家思想發(fā)展的脈絡(luò)當(dāng)中來考察,，《明堂位》篇顯然不是無意義的吹噓，而是戰(zhàn)國中后期的儒家配合孔子王魯說而提出的新思想,。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革命’,、‘禪讓’、‘素王’本來就是三位一體的不可分割的學(xué)說,?！?[18]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指出，革命、禪讓,、素王三者的具體含義各有不同,，但蒙文通先生說它們是“三位一體的不可分割的學(xué)說”，正是指它們首先是戰(zhàn)國時期儒家就社會變革,、禮制變革而提出的主張,，是儒家對于社會現(xiàn)實深入思考、觀察而得出的,。其次,，它們在戰(zhàn)國的現(xiàn)實中雖然都不可能實現(xiàn)，甚至被視為奇談怪論,，但它們有深刻的批判意義,，而且在儒家思想史上也有重要的理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