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翔
　　那時候,，人不像現(xiàn)在這么講究，不過,，活得也挺歡,。
　　楊絳有部小說，書名就叫《洗澡》,，不過,，那里面的“洗澡”，是個政治隱喻,，跟我要說的洗澡無關(guān)。
　　我要說的洗澡,，就是洗澡,，上海人叫“汏浴”。
　　我小的時候,，一般上海人家里,，是沒有浴缸的。我們住在曹楊新村,，相對來說,，比棚戶區(qū)，甚至比有些石庫門的住宅,，條件都要好點(diǎn),。幾戶人家合用一個廚房，也合用一個廁所,。廁所,，現(xiàn)在一般不叫廁所，叫“洗手間”,，再高雅一點(diǎn),，也有叫“化妝間”的。它的本義,，倒是被“深埋”了,。我有次去某飯店吃飯，中間內(nèi)急,，就問服務(wù)員,，洗手間在哪，服務(wù)員隨手一指,，角落里,，藏著一扇門,，上書“茅房”二字，頓覺親切,。年輕時,，在淮北下鄉(xiāng)，當(dāng)?shù)?，茅房也不叫茅房,，叫茅坑，屋子后面,，圍幾根樹枝,，樹影婆娑，中間挖一坑,，茅坑,，是極貼切的。當(dāng)年曹楊新村的廁所,，應(yīng)該很“現(xiàn)代”了,，有抽水馬桶，現(xiàn)在叫坐便器,。不過,，上點(diǎn)年紀(jì)的上海人，還是會說,，去買只抽水馬桶,。但是沒有浴缸，角落里,，砌了個水池,，二尺見方，一般是用來洗拖把的,。小的時候,，天熱，我們就站在水池里,，自來水一開,，嘩嘩地就沖洗起來，香皂一般是不用的,，就用那種洗衣服的肥皂,，當(dāng)時，叫“臭肥皂”,。偶爾用次香皂,，下去納涼，小伙伴一聞,，說聲,，娘娘腔,。丟人。漸漸長大,，水池里站不下了,。這時就要學(xué)大人，在廁所里放只大木盆,，廚房的煤氣灶上燒開水,，水開了，就拎著只水壺,，把水倒在盆里,，然后加涼水，再然后,，就坐在盆里,，用毛巾，拖著水往身上擦,。
　　那時候,，上海的人家，都是有木盆的,，不過，一般叫腳盆,，大大小小,，總有好幾只，小的洗腳,，大的洗澡,。姑娘出嫁，嫁妝里,，也會有三只腳盆,，大、中,、小,。腳盆漆得紅光锃亮，當(dāng)然,，馬桶也是不可少的,。油漆慢慢地脫落了，這時候,，就要再刷一遍,。木盆的箍慢慢松動了，就會滲水,。聽到樓下喊,，箍桶,。大人就叫，箍桶的,，立一歇,。鄉(xiāng)下有親戚的，會請鄉(xiāng)下親戚做只新木盆,，那木盆,，不用紅漆，用桐油,，一層一層,，锃光賊亮，樓里女人見了,，就贊,。
　　冬天的時候，洗澡麻煩,，衣服得一件一件脫,，冷，而且還洗不舒服,。要是幾家人家一起洗,，就得分先后，等不及的,，就在房間里放只腳盆,，拎冷水，再拎熱水,。這時候,，就盼著去澡堂。
　　過去,，曹楊新村有一家澡堂,，叫“曹楊浴室”，就在電影院邊上,，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早就不見了。
　　去澡堂,，要花錢,，所以，一般不會去,。過年了,，大人就會給五分錢，說，洗澡去,。這時,，就很歡樂，想,，過年了,。
　　然后，就開始約同學(xué)了,，說好時間,，相互叫，帶上換洗的內(nèi)衣,，還有肥皂,，那時的澡堂，不提供肥皂,，得自己帶,。
　　到澡堂門口，排隊,，買票,，票是那種竹制的籌碼。票分三等,，一毛五,、一毛、五分,。一毛五是雅座,，也就是一躺椅，并排放著,，上面鋪著浴巾；一毛是硬座,，一排的硬木凳,；五分就是立票了，洗完,，得立馬走人,。捏著竹籌，掀開門簾,，一股熱浪迎面而來,，里面擠滿了人，有穿衣服的,，也有沒穿衣服的,；有躺著的，也有站著的；有高聲說話的,，也有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的,。幾個服務(wù)員在忙，來回穿梭,，一會取衣服,，一會又放衣服，“熱毛巾”,，雅座上有人喊,。“熱毛巾來□”,，一條熱毛巾從人群中飛過,，很準(zhǔn)確地落在那人手里。個個喜氣洋洋,。立票,，我們喊，立票也沒有,，排隊,。我們就在那里排隊。那時,，上海流行排隊,，大家也習(xí)慣排隊，而現(xiàn)在,，排隊成了一種美德,。過年了，買魚買蹄髈,，就是我們的事,。早早的去菜場，前后左右,，都是同學(xué),，放幾塊磚頭，意思我們到了,，留一人看著,，其他的人就躲到邊上，開秤了,，又一窩蜂擁過來,。也有女生，白眼相看,，戳氣,，小聲埋怨,。站在澡堂的外間排隊，一暖和,，就有點(diǎn)困,。那時候，上海冬天冷,，墊被不夠,，就再鋪條稻草薦，蓋被上,，總是要堆些衣服,。一覺醒來，掛在門上的毛巾,，凍得就像冰棍,。小鬼頭，過來,。服務(wù)員在叫,。我們一窩蜂過去，忙亂地脫衣服,。服務(wù)員拿著一根長長的叉桿,，上海人叫丫叉頭，一件一件套好,，一下子就送到高高的掛鉤上,，走的時候，又一叉子,，把衣服拿下,。
　　光著屁股，往浴池跑,。浴池在里間,，霧氣濛濛。浴池里擠滿了人,，有站著的,，也有坐著的。我們擠到池邊,，找一空檔坐下,，兩只腳先放進(jìn)水里,，覺得燙,，但泡澡是一定要水燙的。這時,，就要用水往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澆,，慢慢，習(xí)慣了，然后,，兩條腿小心往下伸,，猛一下，站定,，再慢慢往下坐,，一點(diǎn)一點(diǎn)，水漫到屁股,，再是腰,，燙得刺心，癢,，但真是舒服,，然后，一下坐定,，水就浸到了脖子,。靠在池邊,，兩條腿抬起,，一陣撲通。小赤佬,，勿要亂動,。旁邊大人就要訓(xùn)斥。我們不聽,，挑釁似的繼續(xù)撲通,，大人也就不吱聲。水是渾濁的,，大家站在浴池里擦肥皂,，使勁搓，搓好了,，往水里一蹲,，再一通搓，又站起,，用毛巾往身上一搭,，來回拉，這樣幾個回合,，身上通紅通紅,。水面上漂著一堆一堆的肥皂泡沫。我媽說,，澡堂的水不臟,，玉皇大帝封過的,。我也沒覺得臟。那時候,，人不像現(xiàn)在這么講究,，不過，活得也挺歡,。再說,，我后來琢磨，浴池里都是肥皂沫,，大概也挺殺菌,。
　　邊上有人在搓背，擱條長木凳,，人趴那里,，搓背師傅也光著身子，使勁搓,，又往那人身上放條濕毛巾,，噼噼啪啪，一陣敲打,。當(dāng)然,，小孩是不搓背的。
　　泡紅了,，也泡軟了,，然后起身，說,，走,。
　　走在街上，感覺不到一絲寒意,，聽到幾聲鞭炮,，說，過年啦,。
　　后來下鄉(xiāng),，偶爾，也會去縣城,，一般是家里寄了錢,，五塊，財大,，就有點(diǎn)氣粗,。有錢沒錢，輪流做東,，一起進(jìn)城,。進(jìn)城十八里，說是十八里,，估摸總得有個三十里地,。到城里，往往是中午,，照例下館子,，要酒要菜，要白面饃,。酒足飯飽,，出了門，風(fēng)一吹,，打個飽嗝,，相互問，上哪,？互相答,，汏浴。如果是夏天,，順手買個瓜,，就去洗澡。
　　縣城浴室在后街,，平房,，小門臉兒。進(jìn)屋,，服務(wù)員迎過來,，肩上搭條毛巾，扯著嗓子喊,，客來了,，六位，雅間請,。雅間在里屋,，把瓜遞給服務(wù)員，交代用井水鎮(zhèn)著,，就下池子,。泡在燙水里，酒往上涌,，一陣舒坦,。
　　爬上池子，歪歪倒倒進(jìn)了屋,，服務(wù)員端來瓜,，瓜已切好,。吃瓜，吃完瓜,，抽煙,，抽完煙，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摸口袋，沒錢了,，就說,，回家。
　　出了城,，眼前是條河,，河面很寬，河邊是渡口,，沒錢了,，就脫衣服，下水,，跟著船,，慢慢地游過去。這個月,，得靠別人供養(yǎng),。
　　太陽西下，一路野唱……
　　2000年搬家,，最高興的,，是有了淋浴器，也有了淋浴房,，熱水一開,，天天洗澡?？蛇€是想著澡堂,。
　　澡堂現(xiàn)在還有，大一點(diǎn)的,，叫浴場,，小一點(diǎn)的，叫會所,，最近,，好像改叫溫泉了，我也不知道，上海什么時候有了溫泉,。
　　有點(diǎn)印象的,，是澡堂變成了桑拿，休息大廳是一色的軟沙發(fā),，高級點(diǎn)的,，沙發(fā)邊上，還有個小電視,。可是,，不能光屁股了,，男男女女都有，得穿浴衣,。穿上浴衣,，就好像不是洗澡，而是來度假的,。
　　浴池還是有的,，但是多了個桑拿房，里面有個大鐵爐,，放的不知什么,，用水澆，哧哧的熱氣,，蒸得出汗,，說是排毒。出汗排毒,，有道理,。過去在農(nóng)村，老鄉(xiāng)說,，三伏天推小車,，吃鐵也能消化。意思是,，出了那么多汗,，不會得病。城里和鄉(xiāng)下,，區(qū)別是,，鄉(xiāng)下靠勞動排毒，城里人,，開著車去健身房,，出身汗，再開著車回去,。
　　桑拿真心不錯,，但我還是喜歡泡澡池,。我家樓下，有個小浴室,，下午半價,，不貴。冬天,，隔三岔五就去泡一下,。后來，小浴室關(guān)門了,，賠錢,。前幾年，在重慶,，重慶溫泉有名,，但里面實(shí)在太大，東一個池,，西一個池,，且都在露天。轉(zhuǎn)暈了,，就想,，這是泡澡呢，還是看野景,。
　　記憶深的,，是臺北的溫泉。陽明山,，林語堂故居往上走,，有家國際大旅社，清水墻面,，舊得有點(diǎn)年紀(jì)了,。要了間日式房，三個小時,，九百新臺幣,。進(jìn)屋，盤腿做下,，要菜要啤酒,，里間就開始放熱水，說是浴缸,，就一水泥砌的大池子,，滿滿的硫磺味。這邊廂喝酒，那邊廂泡澡,，輪著去,。喝好泡好，下樓結(jié)賬,，連房間帶酒錢,，二千新臺幣。四個人,，一個下午,。說到桑拿，想起一個人,，馮統(tǒng)一馮先生,。統(tǒng)一兄是北京《讀書》編輯吳彬的先生。京城奇人多,，我認(rèn)識的,，有兩個,，一個是阿城,，另一個，就是馮統(tǒng)一了,。阿城自不待說,，名滿天下。到上海,，隨便哪個口袋一摸,，不是秦磚，就是漢瓦,，周易八卦,，河洛天書，孫甘露孫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立馬告別先鋒，改做后勤,。馮先生和阿城有得一比,，兩人的學(xué)問，小一半,，是從琉璃廠來的,。沒在琉璃廠走過，是不能談傳統(tǒng)的,。馮先生年輕時在京城某大師門下行走,，稀罕玩藝見了不少，后師從夏承燾夏先生，詩詞曲賦古玩字畫,，更是無所不精,，無所不曉。二十年前,，在杭州見統(tǒng)一兄,，那時，統(tǒng)一兄改走西洋路線,，西裝短褲,，白色長襪，長襪長到膝蓋,，棕色的小牛皮皮鞋,，手里拿一英國雕花煙斗。統(tǒng)一兄奇人,，也趣人,。說起八十年代初到香港，倪匡引見金庸,，金庸留飯,，席間，問,，馮先生喝什么,？馮先生想，二鍋頭是說不得的,，得說洋酒,，杭州黃育海曾有名言，洋酒中,，好喝不過威士忌,，就答，威士忌,。金庸手一擺,，有人下去，稍頃,，送上一瓶威士忌,。倪匡耳語，說,，馮先生你面子大,，查先生只藏紅酒，這威士忌……嘿嘿,，現(xiàn)買的,。統(tǒng)一兄,，一席古今中外，俘獲無數(shù)女人心,。到紹興,，婦女買霉干菜，也都謙虛地過來征求馮老師的意見,。
　　再見馮統(tǒng)一,，已是若干年。在上海,，一茶室,，這次，統(tǒng)一兄改著唐裝,。老板有錢,，喜做雅人，聞得先生駕到,，恭請鑒定鎮(zhèn)館古玩,。先是田黃，看得統(tǒng)一兄兩眼放光,，再是青銅,，馮先生摩挲良久，竟是舍不得放了,。我在邊上提醒,，缺點(diǎn),，說缺點(diǎn),。上樓，入一雅室,，室內(nèi)置一古箏,。馮先生大聲說好，室雅何須大,，只是……,。老板眼睛就大了。箏琶,，商女之音,，雅室還得古琴。老板聽了,，立馬叫手下,，聽見沒，換,，明天換古琴,。當(dāng)然,，馮先生這話，在京城是不敢說的,，張珊聽了,，立馬會有人命。張珊,，中央民族大學(xué)教授,，古箏名家。不過,，那一天,，茶錢倒是免了。
　　飯后,，約著泡澡,，統(tǒng)一兄赤條條坐在桑拿房，哧哧的熱氣,，蒸得渾身通紅,，我早就逃之夭夭，統(tǒng)一兄樂不思蜀,。統(tǒng)一兄蒸得興起,，出了桑拿房，跳進(jìn)冷水池,，大喊,，小二，加冰,。服務(wù)員趕著倒進(jìn)一桶冰,。再進(jìn)桑拿房，又入冷水池,，如是者三,。再看馮統(tǒng)一，健碩如牛,，已非昔日之文弱書生了,。
　　我卻依然如故，想著的,，是泡澡的樂趣,，是少年時，過年的歡樂,。人老了,，想想過去，也是可以的,。
　　2015年,，春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