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掃眉才子總不如——唐朝才女薛濤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蝗舻蒙交ú鍧M頭,，莫問奴歸處,。
【薛濤：唐代女詩人。字洪度,，長安（今陜西西安）人,。約生于公元768年，卒于832年。幼敏慧能詩,，精音律,，后入樂籍。工詩,，與當(dāng)時名詩人多有唱和,。工書，字無女子氣,。自創(chuàng)深紅小箋,，號“薛濤箋”。詩作甚豐,，前人錄《錦江集》五卷,，《全唐詩》編為一卷，今存《薛濤詩》一卷,。】
說到薛濤,，總像在說一個傳說，一個女妓紅極一時的傳說,。
古代關(guān)于女妓的傳說很多,，有鮮亮的，有慘烈的,，還有僅僅作為茶余飯后笑談之資的,。當(dāng)然，平淡無奇的人生肯定居多,，但那就不叫傳說了,。
鮮亮的，譬如紅拂夜奔,。想像那樣的情景,，隋朝西京的夜空下，馬蹄疾疾地踏,，拂塵獵獵地飛,，她不管不顧直奔另一種人生而去。那時,，她和李靖尚不曾有過交集,，一面之緣而已，他甚至不記得她,。他只是一介布衣,，到楊素府拜訪,，說是“獻(xiàn)上奇策”，其實不過是尋找一個進(jìn)階,，哪里顧得上獵艷,？她只是奔向一個可能，就像王寶釧站在彩樓上揚(yáng)手將繡球砸向薛平貴,，就像賭神周潤發(fā)推出所有籌碼要一把定輸贏,，一樣都是在賭，跟命運賭人生,。世道太亂,，光陰太促，由不得人思忖,，她所憑借的只是一雙慧眼：閱天下之人多矣,，無如公者。她星夜奔向他,，也只為一個目的：絲蘿非獨生,，愿托喬木。她很幸運,，賭贏了,，一品誥命，鳳冠霞帔,，傳說在鼓樂齊鳴中歡喜收場,。
慘烈的，譬如杜十娘,。也是絲蘿愿托喬木,，也是奔著一個可能而去，然而所托非人,，明珠蒙塵。瓜州渡頭,，山水枯寒,，風(fēng)雪凌厲如刀，刀刀見血,。設(shè)若此時,，她甘于麻木，神經(jīng)不那么敏銳,，拿出百寶箱示李甲萬金之資,，再找個由頭毀了契約，兩人可以假裝看不見暗傷而繼續(xù)所謂的美滿姻緣；或者她隨波逐流,，嫁給孫富那廝,，用曾經(jīng)看慣的逢場作戲?qū)Ω吨?，自可綾羅綢緞地過上一輩子,；再不濟(jì)，她也可以回頭,，還李甲以情,，還孫富以錢，掉轉(zhuǎn)船頭,，回教坊過她花魁的光鮮生活……可是她不,。愛沒了，尊嚴(yán)不存,，命運不在自己手里,，世道不給她這樣的女子好好活的機(jī)會，她認(rèn)清了這一切,，不愿茍且,，寧可玉一樣決絕地碎掉。她懷抱百寶箱縱身一躍,，烈得徹底,，純粹，一片驚呼,，十方震動,。
還有很多，蘇小小,、霍小玉,、裴興奴、敫桂英,、寇白門等,，不一而足，大抵是“妾擬將身嫁與”,，結(jié)果“一生休”,。
她們都是名妓——敲出這個妓字，忽然感到些冷,，對漢字生出驚懼來,。一個字有時就代表著一個世界，曖昧,、情色,、鄙夷、腌臜、迷離,，一扇陰暗的大門在心里訇然洞開,。所以，我愿意選擇伎字,，或者姬——同樣是身份標(biāo)識,，但這兩個字更偏重職業(yè)化、技藝化,，是以歌舞為業(yè)的女子,。
薛濤也是伎，然而又和以上這些伎不同,。她不以風(fēng)情事人,，不因樂舞聞名。比較而言,，毋寧稱她為詩伎,，雖然字典里沒有這個名稱。她的人生里也有情字,，但不像紅拂女的鮮亮,，也不像杜十娘的慘烈。她的美在唐詩里只得個大概,，怎么說呢,？像月下的湖面，風(fēng)中的蘭香,，高樓上數(shù)聲弦樂,，遙遙地飄渺著，盡可以想象,，但無法觸摸,。她的詩名在唐人口中流傳，她的書法頗得王羲之法,，她的紅箋艷過浣花溪的桃花,，詩人一寫相思便尋薛濤箋，詞人一夸才女便借薛濤名……她一次一次在傳說中美麗地活過來,，“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聽得人醺醺然將要醉了,，歌者卻并未描出個鼻眼眉來,。然而，從她的人生來看,，她活得又很實在,。踏踏實實地謀生計,，這中間不缺乏審時度勢；謀愛情,，但不為情所困,，進(jìn)退有據(jù)；謀尊重,，謀男權(quán)社會里小女子的立足境,，謀有限的尺度里盡著量的輾轉(zhuǎn)騰挪。她是聰穎通達(dá)的女子,，文字開闊,，性情舒展,，不走險棋,，不容自己陷入絕境。
讀她,，是在虛實之間凌波微步,，可以遐想，不會絕望,，讓你只覺得俗世確有無奈處,，也確有能夠澹然對坐執(zhí)手端詳?shù)暮谩?/SPAN>
也許你會說，因為她幸運,，生活在一個詩的年代,。
那就先來看看那個時代吧。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
舊傳奇小說里,，開篇總是先演義一番天下大勢，鋪陳一下前塵往事,，《三國演義》也是“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云云,，各色人物就在這大背景下紛紜登場。細(xì)想來,，其實很有道理,，沒有誰能獨立于社會環(huán)境之外，天下大勢關(guān)乎每一個人的命運,。不管是社會大環(huán)境的變遷,，還是家庭小環(huán)境的變化，人之一生不過是此一環(huán)境到彼一環(huán)境的遞換,。所以,，容我先把大唐局勢簡單演義一下,。
大唐王朝，自高祖李淵開國以降,，前有太宗行貞觀之治,，以文治武功奠定盛世基石，后有武周開辟紅妝時代,，表面上似乎險險顛覆了李唐江山,，但放在整個歷史進(jìn)程里看，算得上是為盛世做文化,、政治,、經(jīng)濟(jì)等方面的前期準(zhǔn)備。玄宗李隆基成功擊潰韋皇后與太平公主等新一代女強(qiáng)人,，勵精圖治,，任賢用能，遂使天下大治,，唐王朝進(jìn)入鼎盛時期,。據(jù)資料，當(dāng)時國力之強(qiáng)絕對是世界之最,，首都長安也是國際最大都市,，杜甫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指的就是這個時期。然則盛極而衰,，李隆基志得意滿后,，放縱享樂，怠于政事,，任用佞臣,，不修軍備，致有安史之亂,。這場戰(zhàn)亂長達(dá)7年零3個月,，人民飽受戰(zhàn)爭之苦，國家也幾乎被拖垮,，大唐王朝自此便如金融危機(jī)時的世界股市般一路狂跌,，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朝臣黨爭,、黃巢起義，直到公元907年被朱全忠叫停,。
薛濤就出生于安史之亂結(jié)束后的長安,。是時,，利用馬嵬驛兵變上位的肅宗已死，代宗有心中興無力回天,，國力民生尚未及恢復(fù),，倒是因戰(zhàn)爭而產(chǎn)生的節(jié)度使數(shù)量猛增，不但苛捐雜稅繁多,，而且動輒來一場混戰(zhàn),，令民眾苦不堪言。薛濤的父親叫薛鄖,，是篤厚誠信的君子,，在京城做一個小吏。母親叫宋瑩,，博覽群書,，能作詩，能奏琴,。這些不確切的資料里,，可能有后人杜撰的成分,，故不贅述,。
確切的資料顯示，薛濤幼年隨父親流落四川,，寓居成都,。據(jù)《資治通鑒》，長安多亂,，回紇兩次于長安白晝殺人,，有司擒之，釋放不問,。又,，大歷年間，元載為相,，因為士人入仕皆愛做京官,，乃改變俸祿，“厚外官而薄京官,，京官不能自給,，常從外官迄貸”，于是京官都找機(jī)會請求外放,。薛鄖就是這段時期到四川做官的,，官職不詳。
當(dāng)時的成都,，隸屬劍南道,，因蜀道艱險,、劍門關(guān)隘要、四圍皆高山峻嶺而僻遠(yuǎn)封閉,，能夠遠(yuǎn)離各敵對勢力戰(zhàn)火的侵?jǐn)_,，并且蜀中富庶，生活安定,，故此成為避亂者的首選之地,。皇帝來此避難,，比如李隆基,。詩人來此避難，比如杜甫,。高適曾這樣記述當(dāng)日情景：“關(guān)中比饑,，士人流入蜀者道路相系?！北彼嗡抉R光也說：“是時唐衣冠之族多避亂在蜀,。”
雖然如此,，對于尋常人家,，流寓生活畢竟不是樂事。杜甫就曾喟嘆：“成都萬事好,，豈若歸吾廬,。”這一代大詩人,，最終貧病交加,，客死于漂泊途中。是年,，薛濤大約3歲,。如此聯(lián)系起來，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杜甫在成都浣花溪住過，薛濤后來也隱居于浣花溪,，只不過杜甫住的是草堂,，薛濤住的是雅舍。命運的禪理誰能參透呢,？萬里悲秋也罷,，百年苦恨也罷，反正一代詩人的漂泊與殞命,，擋不住又一代人朝拜詩歌的腳步,。杜甫去世的時候,，薛濤開始跟著乃父識字、讀書,、學(xué)韻,，走上自己的詩歌之路——有時覺得對文字的學(xué)習(xí)傳承也像一種信仰，把世界各地信仰文字的人集中起來,，恐怕要比每年麥加朝覲的人群還要壯觀數(shù)百萬倍吧,？
據(jù)說薛濤幼聰慧，八九歲即知聲律,。父親處理公務(wù)之余,，愛與她閑坐庭院，指物限韻,，吟詩作對,。薛家院內(nèi)有井，井旁一棵梧桐,，梧桐高聳挺拔,，風(fēng)來搖一樹深碧，花開似紫鐘倒掛,。據(jù)《稿簡贅筆》,，一日父親指井梧而口占曰：“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逼鹁淦揭祝庙嵰膊浑U,，無非是試試女兒才情。薛濤應(yīng)聲對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這兩句對仗工整,，精巧有致,，比之乃父詩句頗多了幾分靈氣。然而,，薛鄖并不高興,，“愀然久之”。評詩者認(rèn)為,，這兩句實為詩讖,，暗示著薛濤日后迎來送往的女伎生涯。
詩讖一說古來有之,。什么是“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是“詭為隱語,，預(yù)測吉兇”。古人認(rèn)為,，詩讖乃氣機(jī)感應(yīng)所致,，故而無意中預(yù)示了未來事。最出名的讖詩出自隋煬帝之口：“三月三日到江頭,，正見鯉魚波上游,。意欲持釣往撩取，恐是蛟龍還復(fù)休,?！滨帲ɡ睿~上游，化而為龍,，李唐王朝在其詩里潛伏,，他卻自負(fù)為好詩，還教宮女在龍舟上合唱,，運河兩岸聞?wù)吣挥牣?。最恐怖的是崔曙的?yīng)試詩：“夜來雙月合，曙后一星孤,?！痹娛呛迷姡仓辛藸钤?，然第二年就死了,，身后遺下一女名星星，真是一語成讖,。有人說《紅樓夢》就是一篇讖文,，從詩、詞,、曲,、賦、誄,、酒令,、謎語、夢境到人物命名,，總以似乎不經(jīng)意之筆進(jìn)行著暗示與透露,，第二十二回更是直接點明：“聽曲文寶玉悟禪機(jī)，制燈謎賈政悲讖語,?！?/SPAN>
有此文化心理在，薛鄖的愀然就可以理解了。不過,，我對此處向來存疑,。即使當(dāng)日真有此事發(fā)生，薛鄖也真有不祥的預(yù)感,，但作為父親,，“迎來送往”之讖又如何忍心說出口？外人更何以得知,？多半是薛濤出名以后,，有好事者依據(jù)其舊作，附會出這么一段故事來,。今人姑妄聽之,，付之一笑可也，無謂陷入迷途,。
卻說薛鄖客居異鄉(xiāng),，事業(yè)上也不得志，后來竟然死掉了,。一說是病死,，一說是獲罪而死?？傊?，身后撇下了一對孤兒寡母，她們相依為命,，艱難度日,。母女倆能詩能琴，太平歲月里算是小怡性情,，窘迫的時候便要思謀著如何以此換點米面,。人生原是這般無奈，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活著便是生命的第一要義,，如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所顯示的那樣，身體的生理的需求永遠(yuǎn)處于金字塔的最底層,，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但絕對是最原始最基本的,。更高的追求暫且放下,，先審視一下自身資源——命運不曾完全拋棄薛濤，她還擁有才藝和美貌,，那么這些就是當(dāng)下一個小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錢了,。別忘了，那是一個詩的年代，人們對詩的狂熱程度,，對詩人的膜拜與推崇,，對一首甚至僅僅一句好詩的傳抄與傳唱，絕不亞于今日影視樂壇的造星運動,。有姿色,，通音律，工詩賦,，薛濤想不出名也難,。事實正是如此，到16歲時,，薛濤已是遠(yuǎn)近聞名的才女了,。
公元785年，韋皋出任劍南道西川節(jié)度使,，聞聽薛濤之名,，便召其侑酒賦詩。這一試,，發(fā)現(xiàn)名不虛傳,，遂讓薛濤加入樂籍。樂籍,，即樂戶名籍,，因古代官伎屬樂戶，故稱,。樂籍制度起于先秦,，經(jīng)漢魏發(fā)展，至唐代穩(wěn)定成型,，唐宋時期最為普遍而昌盛,。落入樂籍的有兩類女子：一是出身官宦人家或富貴之家，或因家人獲罪而被罰入樂籍,，或因戰(zhàn)亂而被掠入樂籍,；一是貧家女子，為生計所迫而入樂籍,。對于后者來說,，這是一種職業(yè)，所謂賣藝不賣身,，歌舞侍宴,，詩文侑酒，比之娼門賣笑的肉體交易要稍好一點,。然則終究不是生性愛風(fēng)塵,，是被生活的風(fēng)刀霜劍逼入風(fēng)塵的，一腳跳出便再難洗白，“下等賤民”自此成為永久的印記,，任誰都會心有不甘,。若這女子是由官宦之家轉(zhuǎn)貧的，讀過書識過禮,，對身份等級了然于心,，且能詩能文，心氣高傲,，如薛濤者,，內(nèi)里的酸辛就更要深入骨髓了。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根據(jù)唐史研究學(xué)者的說法,，唐代女伎可細(xì)分為五類：宮伎、官伎,、營伎,、民伎、家伎,。后兩類為私伎,，前三類則由官方管轄，為公伎,。宮伎屬宮廷教坊,，環(huán)境特殊，偶有幸進(jìn)者即一步登天大富大貴——比如漢宮以舞姿輕盈著稱的趙飛燕,，唐宮被玄宗稱為“一歌價值千金”的永新,，都是宮伎——所以唐代曾有專門送貴族女子入宮做宮伎的。官伎與營伎,，是專為地方官員配備的,。這里單說營伎，主要職責(zé)是為武官鎮(zhèn)將提供歌舞宴樂,，所以有時也被大略地稱為官伎,。唐代的營伎，雖等級仍屬賤民,，地位倒不像后代營伎那樣低下,，偶爾也會陪伴官員們處理公務(wù)。
薛濤就是一名營伎,，直屬上司即是韋皋,。
歷來談薛濤者，皆愛言說她與元稹的經(jīng)年長情,，我卻覺得那無非是露水情緣，在薛濤的人生中真正占比重的其實是韋皋。韋皋鎮(zhèn)蜀之初,，即召薛濤為營伎,，是年他39歲，她17歲左右,。到韋皋805年去世,，他們在一起20年，這20年是他為官為政最有力的壯年期,，也是她最美好最耀眼的錦年期,。兩年后韋皋去世，失去蔭庇的薛濤,，相繼在10任節(jié)度使手下討生活,，身份保持在歌伎兼清客間——當(dāng)初因他而起、雖未能落實但實已被世人認(rèn)可的“女校書”身份,，依舊在為她贏得著榮譽(yù)與尊重,。在唐代名伎中，薛濤是身份最高最受人尊重的一個,，她自己的詩名與聰敏固然是主要原因,，然則名伎中不乏才高且聰慧者，何獨薛濤一人被推崇至此呢,？《詩經(jīng)》有言：“蔦與女蘿,，施于松柏?！爆F(xiàn)代有一句很俗的話說,，每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一個默默奉獻(xiàn)的男人，韋皋絕不是默默無聞?wù)?，但絕對是可供薛濤攀附倚靠的松柏,。
如前文所言，薛濤像是一個傳說,，由熱愛詩歌的唐人打造而成,；而韋皋，在那個時代,，尤其是在蜀地,，更像是一個神話?！缎抑尽肥且徊刻苽髌嫘≌f集,，里邊有個好玩的故事，說韋皋出生后滿月那天,，家里特意請來許多高僧,，大擺素宴招待,。一個相貌奇丑的胡僧不召而至，家仆一看是吃白食的,，就給他一領(lǐng)破席坐在當(dāng)院,。飯后，韋氏命乳母抱出小韋皋,，請群僧為其祈福祝壽,。胡僧徑自登上臺階，對著嬰兒說：“久不見君,，別來無恙乎,？”嬰兒似乎聽懂一般面露喜色，眾人皆訝異,。在韋家人的一再追問下,，胡僧道出個中緣由：“此子乃諸葛武侯轉(zhuǎn)世也。武侯當(dāng)日為蜀丞相,，蜀地人受其恩惠久矣,，今降生于世，將為蜀地大帥,，接受蜀人的福報,。我往年在劍門的時候，與他交好,，今聽說出生于此,，特地遠(yuǎn)程趕來?！比蘸?，韋皋果然自左金吾衛(wèi)遷大將軍，后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在蜀地20年，正契合了胡僧之語,。
這情景,，好似《紅樓夢》里一僧一道演說前塵往事，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竊以為，志怪與傳奇是中國古文化里最為旖旎迷人的元素,，從魏晉志怪到唐傳奇一直到明清小說，生命力的長久也可見證其魅力,。記得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初傳入中國時，無數(shù)上世紀(jì)資深文青熱捧“魔幻現(xiàn)實主義”,，其實在我看來這手法和中國古典小說有極相類處，大概人類思維與認(rèn)識的發(fā)展在大體上能跨越地域保持一定的一致性吧,。
那是題外話，繼續(xù)說韋皋,。這個故事當(dāng)然荒誕,，但其中的敬意是顯而易見的，這源于韋皋在唐人尤其是蜀人心目中的地位。韋皋鎮(zhèn)蜀20年,，南與南詔結(jié)盟，使得臣屬吐蕃20年的南詔再度向唐朝稱臣進(jìn)貢；西與吐蕃決戰(zhàn)，共擊破吐蕃軍隊48萬，擒殺節(jié)度,、都督,、城主等1500人，斬首5萬余級,，獲牛羊25萬頭,，繳器械630萬件,，徹底大潰唐朝多年來的宿敵,；并光復(fù)失地，安撫蜀地各少數(shù)民族部落,，使蜀地人民再不必受擾攘之苦,，安其居樂其業(yè)?！笆袢朔渲侵\而畏其威,，至今畫像以為土神,，家家祀之?！薄顿Y治通鑒》如是說,。
這樣說來，韋皋是一員勇猛的大唐武將,，如傳統(tǒng)年畫的門神形象,，“豹頭環(huán)眼，燕頜虎須”,？呵呵,，非也。他初以建陵挽郎出仕,，家世,、相貌、才藝俱很出色,。他在文學(xué),、音樂、書法方面的造詣,，也都有記載可證,。經(jīng)他改編的《南詔奉圣樂》,，在長安獻(xiàn)演，轟動一時,，列入唐代宮廷十四部樂。他的字,，《云笈七箋》說“韋皋以文翰之美冠于一時,，南詔得其手筆，刻石以榮其國”,。他的詩,，《全唐詩》收錄三首，有“腰間寶劍七星文,，掌上彎弓掛六鈞”的武士之威,，也有“雨霽天池生意足，花間誰詠采蓮曲”的文人意態(tài),。而他之大敗吐蕃,、收服南蠻，主要是以智勝，用兵足智多變,，且善于攻心術(shù),，時人視他為諸葛孔明轉(zhuǎn)世也是因為這一點。不過,，當(dāng)日宴席上初相見時,，韋皋是初至蜀地任職，還沒到被奉為神祗的地步,。想他們兩人，一個是封疆大吏經(jīng)略西南,，穿紫色袍,，束金玉帶,，袍繡大團(tuán)花,，帶佩十三銙，乍眼一看,，團(tuán)花富麗,，配飾英武，雖是武官公服,，卻也掩不住一派文士風(fēng)流,。另一個大約買不起當(dāng)時坊間流行的胡服，且尚非營伎,，應(yīng)當(dāng)穿著比較普通的服裝,，短襦及腰，長裙曵地,。肩上依規(guī)矩要搭披帛,，應(yīng)該是淡雅的紗羅吧？發(fā)髻不會是回鶻髻,、飛天寶髻,、雙鬟望仙髻，因她沒有那么多首飾比如步搖簪之類的來配,?？赡苁锹蓣伲亢唵蔚慕z帶即可縛成,?；蛘呤请p環(huán)垂髫髻？跟她的年齡和未婚身份正相當(dāng)?？傊?，也許樸素，也許清寒,，然而她正處于最美麗的年齡,，再寒酸的服飾也遮不住那少女的明亮。這一種相遇真是好,，英雄美人,，武士才女，中國人向愛看的戲,，只因里邊有俗世喜樂,，絲竹管弦般和悅，即使跟自己不相干,，也由不得要歡喜起來,。
但這不是戲，是一千多年前的現(xiàn)實,。他要她即席賦詩,，題目不限。她援筆立就,，是為《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唐人作詩,，自初唐四杰后,，一掃宮體詩之綺靡纖弱，最是講究格調(diào),。發(fā)展到這盛唐后中唐前,，李杜兩座詩歌高峰早已橫空出世，時人對詩歌的品評與把握也早已定型,。以薛濤之靈心,，自然深知世人的眼光與口感，不然怎會早早博得詩名,？這一次宴上賦詩,，對她不異于一場戰(zhàn)爭,，要想首戰(zhàn)告捷，就得出招穩(wěn),、準(zhǔn),、狠，還要漂亮,，那邊手起刀落,，這邊酒尚溫，教一干男人驚上一驚,。既是不受限制,，由薛濤自己選題，那就謁巫山廟吧,。說到巫山廟,，少不得要言及高唐夢，巫山神女會襄王,，“旦為朝云,，暮為行雨”，這是唐人最愛用的一個典故,，風(fēng)月場所尤常用,。這個典故夠應(yīng)景，也夠綺麗,，夠招人心,，煙霞、草木,、山色,、水聲逐次寫來，一路生情,，美得招搖。但迎合了男人們,，卻伏低了自己,，良非薛濤本意，故而底下即刻翻手一轉(zhuǎn),，“為雨為云楚國亡”,，格調(diào)馬上就提升起來了。結(jié)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茫然之慨，無依之感,，既結(jié)了全詩,，又顯出楚楚之態(tài)——春柳空斗畫眉，卻是無人來賞，真真寂寞惆悵啊——教人不由得要憐惜眼前這女子了,?！睹略姎w》最是說得好，“惆悵二句不但幽媚動人,，覺修約宛退中,，多少矜蕩不盡意”。
韋皋此人,，豪雄氣里不乏柔情,，他的《憶玉簫》就很繾綣纏綿：“黃雀銜來已數(shù)春，別時留解贈佳人,。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碧迫藫?jù)此編撰出又一個神話,，講說韋皋與玉簫女的兩世情緣，緣起,、離別,、死滅、招魂,、轉(zhuǎn)世,、再續(xù)前緣，端的是生死相許一段情,?！对葡炎h》里叫“玉簫化”，《太平廣記》有收錄,，元代人又為創(chuàng)作雜劇《玉簫女兩世姻緣》,，明代戲曲還有《玉環(huán)記》。姜夔詞,，“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吩咐，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說的也是這個。
此一番,，韋皋是動了憐惜之心,，是故當(dāng)場讓薛濤加入樂籍，使她免墮于民間娼妓之列,，從此可借賦詩侑酒之名,，保全一點清倌人的體面,。這一紙鈞令，仿若陡崖間一枝橫出,，勉強(qiáng)托住她,，與谷底的泥沼拉開些距離。但也僅此而已,，墮入得深或淺,，終究已是在風(fēng)塵里，且從此寵辱皆決于他,，被他把得牢牢的,。花落花開自有時,，全仗著東君看顧,。
再說這男女之間一旦落入情緣，大抵是紅樓所言“一從二令三人木”,，休不休的那是婚姻的后話,，這“一從二令”卻極準(zhǔn)確。
“一從”的時期,，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怎么看都覺得她美,，舉手投足皆是春風(fēng)春華,。京城有使臣至，水榭歌臺盛宴排開,，隆而重之推出她來,，看她琴聲動人，詩才驚人,，看她巧舌善辯,，諧謔成章，他擊節(jié)喝彩,，深為傾倒,。南越獻(xiàn)孔雀來，她一見之下即愛煞,，便依著她的意思，在節(jié)度使宅里開池設(shè)籠以棲之,，孔雀開屏,，美人賦詩，兩種美的意象交疊,，他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間,。他出征,，她作詩送他，“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他歸來,，她作詩迎他，“竹郎廟前多古木,，夕陽沉沉山更綠,。何處江村有笛聲,，聲聲盡是迎郎曲”；他建功,，她賦詩祝賀，“菌閣芝樓杳靄中,，霞開深見玉皇宮,。紫陽天上神仙客，稱在人間立世功”……在在都撫在心上,，教他疼惜珍重,。她出入幕府，獻(xiàn)計獻(xiàn)策,，幫著處理公文,，他打算上奏朝廷，請授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給她,，給一個女伎,，絕對稱得上史無前例——雖然未能實現(xiàn)，雖然只是“擬請”,，又或者精明如他,，原本就不準(zhǔn)備上這個荒唐奏折，只是故作樣子討她歡心,，但可以看得出的是,，那時節(jié)他對她是有些感情的。
是的,，他頗為精明,，深諳為官之道。朱泚之亂時,，韋皋尚不過一營田判官,，誘叛軍來使進(jìn)城，斬殺之,，并派遣使者聯(lián)絡(luò)吐蕃,，使局勢穩(wěn)定下來,，德宗皇帝順利還都。此一役,，韋皋躍升為左金吾衛(wèi)將軍,，遷大將軍——所謂“位極人臣”，這就是人臣的最高級別,，正三品了（按唐朝制度,，宰相也不過正三品）。鎮(zhèn)蜀之初,，他加重百姓的賦稅征斂,，對上進(jìn)貢豐美以結(jié)主隆恩，對下賞賜優(yōu)厚以撫恤士卒,，士卒但有婚嫁死喪者皆為提供資費,，因此得以長保其位又使士卒樂意為他賣命。你說他是恩厚吧,，可有些事又泄了他的底,，比如對那些供事多年官位已高的幕僚，他會讓他們出任本地刺史,，但任職期滿以后必令重返幕府,，不肯讓他們到朝廷去任職，只因擔(dān)心他們泄露他的所作所為,。等到收服南詔,、挫敗吐蕃后，府庫漸漸充實,，他便每隔三年減免一次賦稅,，民心又輕輕松松納入囊中。蜀地民眾既服膺他的才智與權(quán)謀,，又深懼他的威嚴(yán)，而他要的也正是這份又敬又怕,。
這也決定了韋皋對待薛濤終會滑入“二令”的軌道,。薛濤雖身為營伎，然天分既高,，容儀且麗,，骨子里原有一股自負(fù)之氣?？此髟?，不肯人下，不落窠臼，更不許露出身份卑微自慚形穢的意思,。《歌德談話錄》談過人格與詩的聯(lián)系,，認(rèn)為在詩里人格就是一切,。前人對薛濤的評價，“工絕句,，無雌聲”,，“氣色清老，是此中第一流人”,，也可見一斑,。薛濤隨了韋皋，或宴席唱和,，或車輿出游,，詩名一時達(dá)于四方。朝中也多有耳聞,，每有使車銜命來蜀,，求見薛濤者甚多?！惰b誡錄》中說：“而濤性亦狂逸不□（按：此處缺字,，觀前后文當(dāng)為羈），所有見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許從官?！庇腥私忉屨f,，這是指薛濤恃寵生狂，不諳官場事,，代韋皋收受金帛,，有損韋皋政聲，招致韋皋生怒,。這說法是忽略了唐朝藩鎮(zhèn)的特殊獨立性,，且未看到原文語句中明顯的因果關(guān)系，因“所有見遺金帛往往上納”,，故“韋公既知且怒”,，怒的是這上納的舉動。何也,？所謂見遺,，是求見者所饋贈薛濤的；所謂上納,，是薛濤將接受的饋贈上繳,。一介樂伎,，得了些饋贈也就罷了，居然還公然上繳府庫,，是炫耀你粉絲眾多,，還是自視甚高自抬身價，大義凜然惺惺作態(tài),？是西蜀府庫稀罕你那一點半點財物,，還是覷得我堂堂節(jié)度使宅如平地一般可任你蹚踏？——韋皋大約會這樣說,，并伴隨著冷然一哼,。
這不難理解?！都t樓夢》里抄撿大觀園一節(jié),，王善保家的越眾上前去掀探春衣襟，本是趁勢作臉獻(xiàn)好,，反倒劈面挨了響亮的一巴掌,，三小姐怒的就是：你是什么東西？仗著一點人勢,，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在等級社會里，級別就是鐵律,，身份代表一切,，探春需要借級別立威抬高自己庶出的身份，韋皋需要用級別拉開距離保持自己官高位顯的身份,，他們的手段或有不同,，但出發(fā)點都是一致的。一旦為賤民,，便一世是賤民,，額上永久刻著墨字，一言一行都不可張致,，主上寵你那是恩典,，你作低伏小才是本分——薛濤那時還年輕，沒參透這個理兒,，未經(jīng)韋皋許可去見來使已是犯了大忌,，大概其他方面也有自作主張而招致韋皋不悅，這次高調(diào)上繳金帛,，在她是坦蕩磊落,，落到他眼里就成了張揚(yáng)狂肆，于是趁機(jī)發(fā)作。
也有人說,，韋皋這是吃醋了,。也許有那么一點吧，畢竟,，唐朝節(jié)度使幾乎是一地霸主,，薛濤名為西蜀營伎，其實等同是他的私有財產(chǎn),。
一道口諭下來，薛濤被貶往松州,，充任軍伎,。軍伎是什么？日本侵華戰(zhàn)爭中的30萬慰安婦就是軍伎,。唐朝的軍伎沒那么慘,，但和薛濤之前風(fēng)光無限的生活相比，已是云泥之別了,。韋皋這一怒非同小可,，薛濤著實被驚了一驚，她在雷霆電光里照見自己的卑微弱小,，艷壓群芳是個虛,，語驚四座也是個虛，當(dāng)代著名女詩人又如何,？她得不到平等的愛,，她終究不過是當(dāng)權(quán)者手里的提線木偶，念及此,，想必她心里還痛了一痛,，悲哀，然而無言,。但她是清剛的女子,，不作窮途之哭。在除了皇帝便屬韋皋大的西蜀,，她只能自己搭救自己,，低一低身段也無妨。金剛怒目自是不敢,，菩薩還有低眉的時候呢,，何況她一個被命運拋在荒途的女子？這就有了《十離詩》,，我最不忍提的一組詩,。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凈主人憐。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十離詩》共有十首，這里只展示一首《犬離主》,，其余九首相類,，都是采用民歌體，曉暢如話,。只因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盡、馬驚玉郎墜,、鸚鵡亂出語,、燕泥污寶枕、明珠玷相穢,、魚斷芙蓉朵,、鷹竄青云外、春筍鉆墻破,、鏡遭塵蒙蔽,，故而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鸚鵡離籠、燕離巢,、珠離掌,、魚離池、鷹離鞲,、竹離亭,、鏡離臺，是為“十離”,。每一首末句皆以“不得”打頭,，一個“不得”再一個“不得”，懇求之情眷眷,。明朝有散曲《十不足》,，越劇“梁祝”有名段《十相思》,，傳奇故事里還有打油詩《十不打》,，都是仿照薛濤這一組詩的表達(dá)方法。借助十種情境,，委婉表達(dá)自己的意思——作為首創(chuàng),，《十離詩》有一定的意義,。然而，除了像“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fēng)曾到日東西”,，“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jié)負(fù)秋霜”稍有意思外,，其余多不可取,，氣質(zhì)卑下，格調(diào)不高,。我一向覺得薛濤的詩有一種貴氣,，不同于一般閨閣詩、女伎詩,，境界高遠(yuǎn),，思致俊逸，可謂清奇雅正,，是靈魂里的高貴。惟這《十離詩》難以消化,。
之后還有兩首,，據(jù)說也是赴松州途中所寫：
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重光萬里應(yīng)相照,，目斷云霄信不傳。
按轡嶺頭寒復(fù)寒,，微風(fēng)細(xì)雨徹心肝,。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fēng)永不看,。
這兩首也顯出柔弱來,，但清麗可觀，顯然是等不到韋皋赦令后所作,。讀來還能接受,，不像《十離詩》那樣，與她的整體創(chuàng)作格格不入,。是的,，的確有人提出過質(zhì)疑?？甲C說《十離詩》最早見于唐人韋莊所編的《又玄集》,，不但作者名字是“薛陶”，有人加注“陶,，作濤”,，且原來并沒有十首之多,，其余九首是后來添加的。這本書是唐人自己收錄唐朝的詩,，按說可信性比較高,，但是早就佚失，現(xiàn)在所依據(jù)的是日本流傳的我國宋代通行本,，是故疑云重重,。但論者所持依據(jù)不夠充分，暫時還不足以完全推翻舊論,，而清人所編《全唐詩》里也全部收錄了這十首詩,。
從我的私心出發(fā)，是很希望把這十首詩剔除出去的,。然而從她的處境,、身份看，她本就是寄人籬下,，無根浮萍一般,，有此無奈之作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與《犬離主》同時出現(xiàn)在《又玄集》中的還有兩首詩,，不但帶著清楚標(biāo)識，而且明明白白是薛濤的風(fēng)格,，當(dāng)時再無第二個,。這就是《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yán)譴妾，不敢向松州,。
第一首尤好,，用語收斂，也沒什么需要注解的,，卻在簡凈里蘊(yùn)含著力度,，如邊城畫角，別是一番高遠(yuǎn),。明朝的楊慎極為推崇,，他的《升庵詩話》說：“有諷喻而不露，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dāng)叩首,，元、白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李白、元稹,、白居易皆不在話下了——哈哈,，痛快，是天下靈性皆收在女人懷袖了,。
薛濤一路行來一路詩,，到得軍營眼界陡然闊大，說是受罰,，于她卻是獲得了嶄新的感受,。這個時候，她已將《謁巫山廟》的清艷旖旎拋下,，將“十離詩”的小兒女姿態(tài)拋下,，邊塞之苦，烽煙之愁,，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無限感慨融進(jìn)筆底，遂蒼然,，愴然，念天地之悠悠然,。
身在成都的韋皋,，讀著陸續(xù)寄來的詩，又怎能感覺不到這一點呢,？薛濤是柔媚難掩清剛,，清剛卻也是柔媚，這樣的女子最難得,，天下之大,，獨西蜀得之，怎能不珍惜呢,？薛濤很快被召回成都,，回到舊日生活里，但內(nèi)在的感受誰知道呢,？也許,，那個脫胎換骨的小女子，這么一傷,，一出游,，心已不在節(jié)度使宅了呢,？但心為形役，也就這樣了,。此后他們平靜度過了4年,，直到805年韋皋暴卒，新任節(jié)度使到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宋代有一個出名的才女叫嚴(yán)蕊，也是營伎,。知府唐仲友憐才,，幫她落籍，因而被道學(xué)家朱熹彈劾,，認(rèn)為兩人之間有私情,，有傷風(fēng)化。嚴(yán)蕊被有司關(guān)押,，兩月之間數(shù)次鞭笞,，幾乎身陷死地，但堅不承認(rèn)有私情,，不給朱熹構(gòu)陷唐仲友的機(jī)會。此事后來驚動朝野,，皇帝親自動問,，認(rèn)為是文人斗氣殃及無辜，最終的結(jié)果是把嚴(yán)蕊給釋放了,。有司問其歸宿,，嚴(yán)蕊作《卜算子》以答：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這首詞道出了營伎生活的無奈與悲辛,，可視為營伎們的真實人生寫照，拿來說薛濤也半點不差,，所以被我借來做這一篇薛濤評傳的各個小題,。東君乃司春之神，春來繁花似錦,，春去落紅滿地,，這一切其實全取決于東君，花們哪里做得了主,？去是終究要去的,，年老色衰的一天總會來到，但若想趁著華年早早脫離又是不可能的,，暫時也只能無奈地停駐在這春天里,。
嚴(yán)蕊碰上了唐大好人，早早為她落籍,，饒是如此還惹了一場官司,。后來又碰上岳飛后人岳霖，從《卜算子》里聽出她的心聲,，大筆一揮,，判令從良。再再后來,，還能碰上剛剛喪妻的趙宋宗室,，對方納她為妾，但再未娶妻,，從此琴瑟和鳴永結(jié)鸞儔,。說起來，她雖然獄中受了罪,，但命運還是比薛濤好了許多,。薛濤跟隨韋皋20年,，韋令公不開恩,，別人誰敢為她求這個自由？也許他原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會被無常驟然勾了去,。這一去，何時才能有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機(jī)會為她打開自由之門,？
現(xiàn)代人常說,，結(jié)婚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古代女子亦然,。像薛濤這種身份的女子,，結(jié)婚更是風(fēng)險最大的投資行為,。看起來她比良家子多了些自由,，還多了認(rèn)識上等階層男人的機(jī)會,，然而當(dāng)她把自己投進(jìn)去的時候，只會有兩種結(jié)果等著,?；蛘哂鋈瞬皇纾緹o歸,；或者差強(qiáng)人意,，勉強(qiáng)算是平安險，守著妾室的地位直至終老,。像嚴(yán)蕊那樣苦盡甘來的大團(tuán)圓結(jié)局,，歷朝女伎中也就晚明的顧眉可比。女伎從良,，最好就是嫁龔鼎孳這種男人,，他能在桃紅柳綠間披沙揀金發(fā)現(xiàn)并珍惜她的好，還能有我行我素明媒正娶顧眉而不在乎世人目光的真性情,，家世,、才學(xué)和金錢倒在再其次，能交得起贖金救得了她就夠了,。到薛濤這兒,，還得多一條，那男人得有地位,，有名氣,，足以使節(jié)度使買他的面子，肯放她脫籍,。哪里去找這樣的“三好”男人呢,？
薛濤多年侑酒生涯，結(jié)識了不少男人,，大體可分為兩類：一是節(jié)度使,、幕僚及一些武將；一是文人名士,，包括當(dāng)時一批詩人,。她心思敏捷，辭鋒機(jī)變,，極善應(yīng)酬各類人,，酬唱贈答也各依身份。面對第一類人，蜀地有權(quán)勢者,，她說話,、作詩不卑不亢，即使歌功頌德也能不帶諂媚氣,。如武元衡鎮(zhèn)蜀時,，千里跋涉而來，只覺蜀道艱險,，煙雨彌漫,，不勝其苦，因作《題嘉陵驛》感慨之：
悠悠風(fēng)旆繞山川,，山驛空蒙雨似煙,。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更上青天,。
薛濤作《續(xù)嘉陵驛詩獻(xiàn)武相國》答之：
蜀門西更上青天,，強(qiáng)為公歌蜀國弦。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xiàn)山川,。
針對武的畏難情緒，講述蜀地人文,、風(fēng)物之美好,，溫婉得體，境界亦高于武詩,。
薛濤有林下風(fēng)致,，言謔之間，酬對自若,。高崇文鎮(zhèn)蜀時,，一次宴上薛濤佐酒，他令薛濤改一字令,，說：“須得一字象形,，又須逐韻?！备呦日f：“口有似沒量斗,。”濤接道：“川有似三條椽,?！倍际且雷中味?。高怪而問之：“奈何一條曲,？”濤曰：“相公貴為西川節(jié)度使，尚使一沒量斗,，至于我這窮佐酒,，有三條椽,，內(nèi)里一條曲著，又何足怪哉,？”其靈巧竟至于斯,，一席人拊掌大笑。（PS:為免讀者諸君誤解,，特解釋一下“相公”,，這是唐朝人對宰相的敬稱。西川節(jié)度使中,，掛銜同平章事的,，即是掛名宰相，故稱,。韋皋級別更高,，后又兼中書令，故亦稱“令公”）
與薛濤有交往或唱和的文人也很多,，有記載者20人,，張籍、王建,、白居易,、劉禹錫、元稹,、裴度,、牛僧孺、令狐楚,、杜牧,、張佑等，像裴度,、牛僧孺,、令狐楚等還是當(dāng)朝宰相，文人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極致,。這些人中,，據(jù)說元稹與薛濤交往最深。是在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奉命按察兩川時,。當(dāng)時韋皋已去世，薛濤在其后幾任節(jié)度使下討生活,。因薛濤生年不詳,，后人只得個大略，推測此時她大約40歲。元稹,，是年30歲,。兩個人慕名已久，雖然年齡懸殊,，卻聲氣相投,，能進(jìn)行高層次的精神交流。究竟有無愛情產(chǎn)生,？不得而知,。但智慧極高的女子身上自有一種知性的魅力，比如令尼采一見鐘情的莎樂美,，到快40歲時還與詩人里爾克相戀,，而后者比她小整整15歲?！澳闶俏疑钪械谝粋€真正的男人,。”莎樂美在回憶錄中說,。她的開放,、坦誠使得這段戀情一目了然，但中國沒有這個傳統(tǒng),，元,、薛的事情也就語焉不詳，后人只能臆測,。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這首《池上雙鳧》不知作于何時，但對野鴨雙宿雙飛的描述中有著小甜蜜,，是一定的,。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草結(jié)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復(fù)哀吟,。
風(fēng)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fēng)知不知。
這四首《春望詞》,，婉轉(zhuǎn)清麗,，平白如話里有百轉(zhuǎn)千回：春日賞花，春鳥鳴愁,，歲月將老,，佳期渺渺，同心人難求,，相思人不知……
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xì)膩風(fēng)光我獨知。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攲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教男兒。
這一首題為《寄舊詩與元微之》,，用筆老到,，沉靜自如，即使有婉約哀怨,，也以素樸語出之,，自具一種氣骨。
據(jù)說元稹在兩川淹留一年,，兩人交好至深,，臨別時他還做出了承諾，然而從此鴻雁一去無消息,。元稹這廝慣愛流連花叢,，還偏要自詡“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雙文（崔鶯鶯）,、韋叢、裴柔之,、劉采春以及那些沒有留下名字的歡場女子……薛濤不過是其中之一,。終元稹一生,，一邊攀龍附鳳巧婚巧宦（以巧婚而致通顯——陳寅恪先生語），一邊與各地美女,、才女談情說愛,，借助一筆好詩迷倒裙釵無數(shù)。饒是如此,，十多年后他寄詩給薛濤,，也還繼續(xù)談情說愛：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文人多偽情,，薛濤閱人無數(shù)，怎能不知呢,？看她的《柳絮》詩：
二月楊花輕復(fù)微,，春風(fēng)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所以說，她之遇見元稹,，就像千年后張愛玲之遇見胡蘭成,，實在是高手過招，舞也是歌,，情也是戲,，文字里一場心靈的盛宴，寂寂永生中那一點點金色,。而她們一生所擁有的,，除了名氣之外，其余實在是太貧乏,，尤其是愛的慰藉,。他們剛好觸到了她們生命的缺口，于是她們愛,，然后被他們傷,，別無它法。這也是“他們”和“她們”兩性之間久遠(yuǎn)的戰(zhàn)爭了,。
武元衡任職蜀地時已近50歲,，8年間對待薛濤,，比韋皋多了忠厚長者之風(fēng)。據(jù)文字記載,，就是他準(zhǔn)薛濤脫離樂籍,，從此只以清客身份出入幕府，對她禮遇甚高,。
但此時,，薛濤的自由之身其實無處可托，人海里茫茫四顧,，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呢,？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SPAN lang=EN-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