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七年,。二月末。北京,。

從去年夏天以來,，來自遼東軍情如雪片般疾馳入京，朱翊鈞已是難得來皇家菜圃里散散步了,。眼下,，照歷法已是春暖之時，可天氣依然寒冷,。本想來看看園圃里南洋朝貢而來,、生長在地下的小薯塊，是不是開花了,，那花兒綻開五瓣,，會像白色、紫色的星星一樣,，可現(xiàn)在卻什么都沒有,。

只有喋喋不休的如席大雪。如同此時正向赫圖阿拉跋涉的五萬五千明軍的前鋒正遭遇的一樣,。

朱翊鈞相信,，這一戰(zhàn)一定能和他生命中的寧夏、朝鮮、播州之役一樣輝煌,，平定建州女真,。執(zhí)掌帝國47年的天子，已經(jīng)56歲,，他急切地等待著已經(jīng)遲到的春天,，園圃里奇異的花兒會開放，就像此刻,，他急切地期待著兵部左侍郎,、遼東經(jīng)略楊鎬能從遼東傳來好消息。

只有這樣,，這一年的收成和帝國的未來,，才會有希望。

看著漫天的大雪,，坐鎮(zhèn)沈陽楊鎬隱隱中有種焦慮,。

在朱翊鈞的催促下，杜松已經(jīng)率宣府,、大同,、山西三鎮(zhèn)精騎約三萬，出撫順關東進,。而后續(xù)來自帝國四面八方的精銳部隊,，尚未抵達預設地點。楊鎬自知已犯兵家之忌,，但這眼下竟還不是他最憂慮的,。

最憂慮的是糧。今日明軍,，早不是當年寧夏、朝鮮之役時的遼東鐵騎,，而糧餉和裝備的匱乏,，又迫使帝國削減了遼東門戶上的駐軍，所以此役必須從南方抽調(diào)精銳,，甚至需要調(diào)集朝鮮軍,。眼下前鋒接戰(zhàn)在即，連日大雪中,，他不得不為軍人們的肚子憂慮,，否則，他們連火銃都無法操持,。

這也是朱翊鈞憂慮的,。是萬歷十年？還是萬歷十五年？他有點兒想不起來,，天氣是從什么時候變得越來越冷的,。北方的酷寒使降雨南移，先是秦晉,，后是河洛,，繼之齊、魯,、吳越,、荊楚、三輔,，龐大的帝國各地幾乎連年遭災,，糧食產(chǎn)量連年下降。他知道帝國的鐵騎不能支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關內(nèi)的春播就要開始了,，所以，他必須催促楊鎬,，速戰(zhàn)速決,。

紫禁城和沈陽大營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薩爾滸,。那是努爾哈赤的后方,，也許，那兒會有糧,。

天降的酷寒不僅僅落在朱翊鈞和楊鎬的頭上,，也落在努爾哈赤的頭上。白山黑水之間,，只會比紫禁城里更加的寒冷,，缺能讓牛羊活下去的肥美草場，更缺能讓人活下去的糧食,。萬歷二十九年——且先用萬歷的年號吧,，這樣會好記一點——海西女真哈達部也爆發(fā)了大饑荒，向明朝求糧,，而彼時,，朱翊鈞也同樣沒有足夠的糧食，哈達部只得向努爾哈赤求援,，他趁勢將哈達徹底吞并,，這才敢在大明帝國的關外，自稱“建州國王”,。

野獸相信,，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更兇狠的搏殺，才能為自己謀得生存,。他要一統(tǒng)女真人,，讓他們凝聚成一個更強大的力量，生存下去,。他的軍隊所到之處,，擄掠降民、牲畜,、糧食和財產(chǎn),，是為了在這一場從未經(jīng)歷過的嚴寒中，活下去,；他們期待越過長城南下,，為了在這一場從未經(jīng)歷過的嚴寒中，活下去,。

兩只饑餓的巨獸,，在雪霧朦朧中中亮出利齒，開始命運的搏殺,。

三月初一,，大明前鋒杜松全軍盡墨。

三月初二,，大明總兵馬林僅率數(shù)騎遁,。

三月初四，大明總兵劉綎遇伏戰(zhàn)死,。

三月初五,，僅存的預備隊李如柏軍，在混亂中驚恐潰逃,。

帝國的門戶遼東,，自此幾已盡失。次年,，七月,，朱翊鈞崩。

這個龐大的帝國,，像一輪夕陽，即將沉入白茫茫的積雪中,，最后失去溫度,。

旱災，愈演愈烈,，地里再也長不出莊稼,，饑餓的流民開始嘯聚,；派往絞殺的帝國士兵，卻在同樣的饑餓中嘩變,；千瘡百孔的帝國只能再征兵,、再征糧餉，卻使更多人成為荒地上的餓殍,，帝國土地上的子民,，已從一億五千萬口，銳減至六千萬口,。

瘟疫開始滋生蔓延,，甚至連帝國的京師，都已經(jīng)成為一座疫城,。如蝗的民軍攻破廣寧門,，努爾哈赤子孫們的鐵蹄仰望長城，沖破帝國最后的防線,。二百七十七年的帝國,，最后由天子朱由檢自縊殉葬。

天,，依然還是很冷,。

在那十年之后的11月，在新的帝國的江南,，運河水冰厚三尺多,，從吳江一直凍到嘉興，要壯士鑿冰,，才能勉強通航,，江西的柑橘時常死于寒冷，甚至連炎熱潮濕的番禺,，都降下了大雪,。這讓新帝國的執(zhí)掌者并沒有太多的辦法。

直到新帝國的子民,，攜帶著各種各樣的種子,，開始往荒蕪的地方遷徙，他們帶著稻子和麥子,，也帶著祖輩們并太熟悉的褐色和紫紅色的塊莖,，以及金黃色的顆粒，四處播種,，在新開辟的土地上,，他們看到了家族繁衍的希望。百年之后,，帝國的人口,，終于回復到曾經(jīng)的一億五千萬口以上,，并從此生生不息。

這個東方帝國的統(tǒng)治者們并不知道的是,，在那百多年前,，未來那些將會用堅船利炮打開門戶的西方人，也曾和他們一樣忍受著饑餓,，好在,，冒險家們從新大陸載回“可以吃的石頭”，終于喂飽了肚子,，并得以沿著冒險家開辟的航路奔向東方,。

如果可以，朱翊鈞,、朱由檢們一定會希望,，那些白色和紫色的花朵開得漫山遍野，它們在肥沃的土地里閃爍著光芒,，在土地深處結出褐色的塊莖,，填飽帝國子民的肚子，安居樂業(yè),。

文 羅格 （本文非學術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