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理解理論

　　——訪耶魯大學教授菲利普·考斯基

　　郭臺輝：杰克·戈爾斯通在《回應：從社會學推理歷史》一文中對演繹論提出了批評，認為演繹論的解釋無法運用到歷史研究中,，討論演繹方法與歸納方法之間的差異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社會科學家在實踐中是以相互關聯的方式同時運用兩種方法。您是如何看待演繹論與歸納論之間的關系的,？

　　菲利普·考斯基：理解理論的理論非常重要,。對于何為社會理論，有一種特定的理論,，這也是演繹論所倚重的,。這種理論認為，社會理論與科學理論普遍構成為命題,，人們由此出發(fā)對將要發(fā)生的情況作出邏輯的推演,。在我看來，這種理解完全是剛愎自用,，不但在社會科學中,，而且在自然科學中都是錯誤的。

　　我認為,，理論有著多層的含義,，理論做什么，首先是個本體論問題,，是關于世界上事實存在的問題,。對于世界上的許多事物，其存在往往無法直接觀察到,，只能通過間接的觀察,。就物理實體而言，比如說亞原子的粒子,，我們只有通過精密儀器檢測它們移動的軌跡，才能間接觀察到它們的存在,。在社會科學中,，這種情況更為普遍。你能觀察到人的價值傾向,、身份認同嗎,？能看到一個社會群體、一種社會制度嗎？不,，我們都無法直接看到,，但我們相信它們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我們間接看到它們在可觀察的世界里留下的痕跡,。我們可以運用各種調查方法和分析策略,，發(fā)現人們的立場，以便盡力理解他們?yōu)楹我阅撤N方式行動,，或者我們嘗試找到規(guī)則的歷史形成過程,，理解它為何以及如何影響人們的行為。因此,，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發(fā)現之前所未知的構成實體，加深我們對事物的理解,。

　　我想再舉兩個晚近的例子來說明這一點,。比如社會場與社會網絡的發(fā)現，都是我們不可能直接觀察到的東西,。但如果用布迪厄的社會場理論,，我們就能明白，精英統(tǒng)治的社會應該對一切人開放,，但不平等卻是不斷被再生產的,；我們就能理解，諸如情感和服從的東西是以一種非常反直覺的方式,，通過社會網絡得以傳播,。這就是理論最為基礎的層面。

　　戈爾斯通的正確之處在于,，演繹論對于思考特定理論的范圍或局限性是一種有用的啟發(fā)方法,。比如，斯考切波看到了國家崩潰先于社會革命這一因果機制,。那么,，在關于社會革命的其他案例中，能否觀察到諸如國家崩潰的東西,？它們?yōu)槭裁幢罎?，或者為何不崩潰？有何差異,？在這種意義上,，演繹論當然是有用的。但是,，舊演繹論的錯誤之處在于,，當發(fā)現一種特定的模型或假設無法充分傳遞到其他背景時,，就把理論扔到窗外。在我看來,，理論作為一種普遍規(guī)則,，是通過在一個既定框架下不斷修正和提煉來發(fā)展的。如果采取波普爾的建議,，因存在錯誤就立即扔掉一個理論,，是十分愚蠢的。

　　郭臺輝：巴林頓·摩爾曾經批評帕森斯的“非歷史的理想主義”,。摩爾之后,，幾乎所有歷史社會學家都傾向于經驗主義，專注于研究某個特定的地理區(qū)域或歷史時期,。那么,，當今的歷史社會學是否還可能為理想主義留有空間？是否有可能調和經驗主義與理想主義之間的矛盾,？

　　菲利普·考斯基：摩爾批評的是理想主義無法逃避的因素,，但我們又無法完全逃避理想主義。關鍵在于,，我們所指的理想主義是一種學術上的經院主義還是一種社會現實主義,？這就再一次指向本體論的問題，并涉及“理論是什么”這個問題,。理論是一組概念或概念集合,，用來描述世界上真實存在的事物，是這些事物所具有的各種特征及其相互交往的方式,。這些事物或許是個體行動者,，或許是集體象征物，也或許是社會階級或社會網絡,。對這些事物的描述是理論要解決的問題,，但只要卷入其中，就不可避免存在某種理想化,。

　　摩爾批判帕森斯的正確之處在于,，社會科學不可能發(fā)展出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社會本體論。因為,，許多社會實體的存在,，是依賴于人類的概念和人類的行動偏好。比如說,，如果沒有國家的觀念,，國家就不成其為國家；但國家觀念在人類社會并非一種普遍存在,。因此,，盡管一些事物在世界上真實存在，但并不等于在所有時間,、所有空間中都存在,，總會有一些新事物在形成過程中。我們時刻在形成以及再形成這個世界,。所以,，帕森斯試圖尋找一種普遍的社會理論的志向，在某種意義上是基本錯誤的,。

　　（作者：菲利普·考斯基 郭臺輝 單位：耶魯大學社會學系,；華南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