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小說《克里弗》中,,構想了一個常年習慣喧囂吵嚷的媒體人開始踏上尋找寂靜的旅途。他逃到了阿爾卑斯山,,在森林植被線以上的地方找了個房子——也是在噪音線以上,他想著,,這地方這么高,,空氣這么稀薄,應該一點噪音都不會有了,。但就算是在南蒂羅爾海拔2500米的地方,,他還是聽到風貼著巖壁發(fā)出低沉的悲吟,聽到他的血液在耳中突突地跳動,。接著,,雖然遠離了他的家人、同事,、媒體,,而他腦海中的各種思緒喋喋不休之聲卻比從前更大了。事情總是這樣,,外界的聲音越小,,我們反而越容易被腦海中的思緒湮沒。 當我們想到寂靜的時候,,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渴望它,,也許因為我們太害怕它——或者二者兼有——我們不得不認識到我們所說的寂靜其實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是意識的問題,。盡管外部世界毫無疑問是存在的,,但我們對它的感知卻總是“我們的”感知,而我們通過它了解到的自己和了解到的世界一樣多,。有時候外界的某個噪音確實非常惱人,,令我們渴望寧靜。但也有些時候我們根本不會意識到噪音的存在,。當一本書很吸引人的時候,,遠處割草機的轟鳴就不存在了。但當這本書非常無聊,,我們只是為了應付考試或者寫書評才去讀它的時候,,那個聲音就會變得令人無法忍受。 如果我們對聲音的感知取決于我們的精神狀態(tài),,那么反過來說,,如果離開了與它相關并塑造了它的外部世界——無論是眼下的現(xiàn)實狀況,還是發(fā)生在過去但不斷在腦海中回現(xiàn)或一直持續(xù)的東西,,那么我們的精神也無法存在,。從來不存在哪種精神狀態(tài)是與周圍的聲音毫不相干的,即使僅僅有極微妙的關系——比如說,就在我寫下這段話的此時此刻,,我就不經(jīng)意聽到了鳥鳴和電視機的聲音,。 那么,寂靜總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我們對它的體驗比聲音的效果本身要有趣得多,。最有趣的寂靜是腦海的寂靜,沒有詞句,,沒有思想,,沒有語言,是一種心理寂靜——就是我筆下的克里弗逃到山上也沒能獲得的那種精神狀態(tài),。不妨這么說,,當我們感到被噪音折磨的時候,那個噪音有很大一部分實際上是在我們腦海中產(chǎn)生的——躁動不安的思緒或自說自話的獨白,,這些無休無止的雜音大部分時間構成了我們的意識,。而且這種噪音總是與現(xiàn)代的所謂“溝通手段”相關:網(wǎng)絡、手機,、谷歌眼鏡。我們對外界噪音的抗拒往往是因為它們令我們更難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們內心世界的聲音上來,。 但我們所有人,,總會在某些時候感到思想的馬達運轉失控。思想會自顧自奔逃,,它并不會跑到什么新的地方,,但它即使只是反反復復地沖向原來去過的地方,也一樣極具破壞力,。如此多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描寫人意識的嗡鳴,,強調它詩性的特點。有人會想到詹姆斯·喬伊斯或弗吉尼亞·伍爾夫,。但也有人認識到它令人筋疲力盡并且很有破壞力:一個無法讓自己的思想靜下來的人物最終會“被摧毀成完全的意識”,,D.H.勞倫斯在《戀愛中的女人》一書中寫道。與之相反,,20世紀后期的文學——從薩繆爾·貝克特到托馬斯·伯恩哈德再到桑德羅·韋羅內奇,、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其中常常出現(xiàn)一個主導性的聲音,它試圖解釋這個世界,,總是在譴責世界上的丑惡,,總是感到失落和沮喪,但卻又樂在其中,,樂于擁有憤慨的能力,,這個聲音無窮無盡的質問和批評早已成為了一個陷阱,而意識不得不用陶醉、沉迷,、睡眠或自戕的方式尋求解脫,。似乎存在著一種“力竭的宣泄”,這種力竭就來自于腦海中那令人迷亂發(fā)狂的聲音,。 這種心靈之聲也是自我關注的源動力之一,,這也是觸動上面所說的那個陷阱的機關。人在內心深處總是對自己思想的復雜性暗自得意,。大腦一邊希望那獨白停止,,同時又希望它不要停止。如果那聲音真的停了,,自我身份又將從何處去找呢,?既渴望寧靜,又畏懼寧靜,,兩種情緒相扶相長,。人越是渴望寧靜,就越害怕那聲音一旦停止,,他就會失去自我,。比如說當一個人認真思考某個重大人生決定的時候——打算去戈爾韋荒野獨居,或者去佛家廟宇參加十日無聲靜修——他或她會更加害怕,,害怕改變的那一刻,。因此我們對寧靜的想法是與自我厭惡和自我關注的問題綁在一起的。終結那內心獨白的做法盡管非常誘人,,但同時也很可怕,,就像孩子們害怕睡覺一樣。 我們對與寧靜的渴望通常更加關乎內心的寧靜而非外界的寂靜,,或者說是二者的結合,。噪音會激起我們的怒火,或至少會吸引我們的注意,,擾亂內心的平靜,。但若外界沒有噪音,反而使我們不得不去聽腦海中那大聲的獨白,。這聲音是組成我們自我的一部分,。如果我們希望它沉默下來,那么我們難道不是在祈求自我的終結嗎,?祈求死亡,,也許。因此談論寧靜變成了談論意識,、自我的本質以及普遍意義上的現(xiàn)代困境:擴張自我的欲望和終結自我的欲望,。 當然,我們有辦法過這一關。有些溫和的解決辦法,,比如聽音樂或讀書,。人的意識很樂意傾聽別人的旋律或故事。我們可以暫時把控制權交到另外一個導演手里,。但我們一旦停止閱讀和聽音樂,,那心理噪聲就又開始了。我們最終什么也沒能解決,,對于我們自己也什么都沒能認識到,。我們并沒有辦法徹底改變那種不安。 更進一步,,可能也是更令人痛苦的解決辦法是那些宗教儀式,,祈禱、誦經(jīng),、唱頌,。這些方式像是用聲音的武器對自我開展一次全面攻擊。盡管我童年時生活在一個信奉宗教的家庭,,也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嘗試過這些方法。我從來不愿意念誦禱文,。我懷疑那就像音樂一樣,,一旦禱告停止,那喋喋不休的自我又會重新跳出來,,比原來更加滔滔不絕,更加自以為是,。 或者可以試試內觀法(Vipassana)——一種針對這種既渴望寧靜又懼怕寧靜的內心沖突的調節(jié)方式,。至于我為什么會接觸內觀,在此就不細述了——這么說吧,,我身體出了些問題,,不得不忍受慢性疼痛的困擾——于是有人建議說內觀或許有效。我開始意識到盡管我的疼痛不完全是他們說的“僅僅是一種心理問題”,,但多年以來,,我的心理狀態(tài)無疑為我的身體狀況火上澆油,以至于終于把我的生活搞得苦不堪言,。 我第一次參加內觀靜修是在五年前,,在我工作和生活的米蘭北部的山區(qū)。跑到那么遠的野外只是為了在一個墊子上坐著,,似乎沒什么意義,。在修行開始的環(huán)節(jié),我被要求立誓在接下來的十天完全緘口不言。因此,,在整個過程中,,我在沉默中生活,在沉默中吃喝,,最重要的是,,我在沉默中每天靜坐很長時間,大概十個小時左右,。這里沒有吟誦或禱告來平復我的思緒,,幫我度過這一切,取而代之的是,,我要慢慢地,、耐心地將平時那絮絮叨叨的意識轉為對自己呼吸和感受的覺知;而這,,正是我們最基本的動物性的存在狀態(tài),。 在運動中關注自己的身體是很容易的。如果你在跑步或者游泳,,很可能你會進入一種無言的或半無言的狀態(tài),,讓你覺得很長時間處在安靜之中。實際上,,運動的一個令人振奮,,甚至有時令人上癮的特點就是給大腦放了個假,讓它從不停構建我們自我的這項重大職責中解脫了出來,。 但在內觀中你將注意力集中到靜坐中的身體感受上,,不一定要盤腿,盡管很多人會選擇這樣坐,。坐下就不要再動,,要完全坐定。一旦你開始努力這樣去做,,你就會開始感覺到寧靜與靜止,、噪聲與運動間的聯(lián)系。你剛要開始靜坐,,你的身體就急切地想要離開,,至少有些躁動不安。不適感會越來越強,。同樣地,,剛一安靜下來,腦子就急切地想要說話,。實際上我們會很快意識到聲音是運動的:隨著時間流逝,,語言在流動,,音樂也流動。我們用聲音和運動來避免停滯帶來的煩擾,。如果你正經(jīng)歷身體上的不適,,這一點便尤為明顯。你會從這只腳換到那只腳,,從這個房間踱到那個房間,。 靜坐著,抵抗著身體想要動彈的欲望,,大腦本能的反應是回到平時那種喋喋不休的獨白中——希望能通過轉移注意力來緩解身體的不適,。通常情況就是這樣;通常,,身體在被忽視的時候會動一動,,變換姿勢,以此消除不斷增加的緊張感,。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我們在思考的同時要求身體坐定不動,因而這種緊張和不適感就會累積,。最后,,不適感會迫使大腦將注意力從雜念轉回身體上來。但當意識發(fā)現(xiàn)身體只有不適甚至疼痛時,,它又重新逃回語言和思想中,。在煩擾不安的頭腦和備受煎熬的身體間反復徘徊,情況變得越來越糟,。 安靜與靜止結合——二者往往密切相關——則引導我們在思想和身體的運動中關注意識和身體間的關系,。人們參加冥想靜修總會說起“找尋自己”的重要性,而且總是把它想象得太戲劇化了,。人們期待內心的舊創(chuàng)傷會一點點浮出水面,,就像在心理分析治療中一樣。實際上,,你真正發(fā)現(xiàn)的東西沒你想象的那么個人化。你會發(fā)現(xiàn)意識和自我通常是如何隨著時間構建起來的,,這一點對我們大家來說都一樣,,這個過程很大程度上就包括對我們身體此時此刻存在狀態(tài)的忽視。巴利語佛教經(jīng)文中“冥想”一詞的一些早期名稱與宗教遠不相干,,它們的意義就僅僅是“精神練習”而已,。 這種冥想方式改變了思想與身體之間的關系。它鼓勵修行者將注意力均等地放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上,,引導意識穿過身體,,當它在肌體中穿梭起伏時體會每一個部位的感覺,,這個過程中意識不能有所反應——不能逃避痛苦、追逐快樂,。因此我們慢慢意識到,,即使我們靜止的時候,我們內在的一切依然是不斷游走和變化的,。 而且,,這種“活動”并不從屬于任何其他東西。除了沉思本身,,沒有任何別的目的,。你冥想,并不是為了放松,,或戰(zhàn)勝痛苦,,或解決健康問題,或獲得內心平靜,。沒有更高的目標,,只有體會當下,與身體感知無限細微的一起一落同在,。內心的安靜令你身心相連,。或者更簡單地說,,內心的安靜意味著對存在的感知,。 開始的時候很難去專注于自己的呼吸,維持幾分鐘,,慢慢到幾小時,。剛開始,在靜止中可能很難對身體的某些部位產(chǎn)生任何感覺——太陽穴,、胳膊肘,、小腿。然而一旦意識開始與感覺掛鉤,,或感覺開始對意識耐心的探索產(chǎn)生回應,,那么一切就容易多了。身體突然變得很有趣,,人對自己那喋喋不休的思想的沉迷也隨之開始瓦解,。語言一點點消融了,在沉靜之中,,種種奇妙的變化開始在體內產(chǎn)生,。 這個過程既不像按一下開關那么簡單,也不是一種平穩(wěn)的持續(xù)性積累,,而是一系列微小的得與失的總和,;也許還包括向前邁一大步而后又向后退一小步這樣的過程,。如果一個人在這努力專注的過程中堅持不懈、不屈不撓,,如果一個人能既不逃避痛苦也不沉迷快樂,,那么慢慢地,那種靜止和安寧就會在至樂中逐漸加深,,而這種至樂既是身體的也是心靈的,,二者同時存在,不可分割,。仿佛隨著身體慢慢被拼起來,,各個部分在實實在在的當下成為一個整體,過去的自我便慢慢瓦解了,,消失了,。而這過程沒有一刻令人感到失落,相反卻令人體會到完整的存在感——這么充實,、平凡而又美麗,。 我們一直使用的語言,我們不斷書寫的敘事,,總是在不停強化那戲劇化的自我,,而我們這些西方人還一直為此沾沾自喜。寫作和敘事能將情感之痛轉化為一種娛樂,,我們往往從中獲得很大寬慰,,它對我們行走于世之經(jīng)歷的洞見看似明智而深刻,它的效果如此激烈,,而后又為自己的激烈感到興奮,。敘事往往變成苦難的敘事,以及穿越苦難的敘事,。 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小時的靜止和沉默,,出乎意料地感到煥然一新、身心輕松,,起身之后,,這經(jīng)驗讓我們開始反思是否有些相當不益的東西存在于我們的文化之中,甚至存在于我們的文學和藝術那些最偉大的成就中,。我們所讀到的東西,,盡管有些為我們帶來了極大享受,但依然有許多對我們毫無裨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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