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奴于形式,格韻卑濁
“寒”,,作為對“清”,、“雄”之美的負面形態(tài)的概括,也是蘇軾審美風格批評中經常使用的一個重要范疇,。
由以上論述可知,,“清”與“雄”作為相對的書法風格形態(tài)范疇,各有其特定的審美內涵,。在蘇軾看來,,“清”與“雄”區(qū)別主要表現為這樣幾個方面:第一,從本質上看,,“清”本于“真”,,(人的天然本性)而“雄”則得自“氣”;第二,從作品形象上看,,“清”的特征表現為“蕭散簡遠”,,是一種超逸絕塵的美,而“雄”則表現為“奇?zhèn)ルU怪,,極盡變化”,,換句話說,就是“用物弘而取精多”,,是一種力度的美;第三,,從表現方式上看,“清”特點是“自然”,,有淳樸天成傾向,,而“雄”的特點則是“放”,不避人為的夸飾,,有極盡所能的傾向,,即所謂“集古今筆法而盡發(fā)之”。從書法自身的發(fā)展看,,“清”以鐘,、王為代表的魏晉書法為范式,“雄”以顏,、柳為代表的唐代書法為典型,。然而,“清”與“雄”兩種書法風格形態(tài)的共同性在于:它們作為書法作品風格的形態(tài)都要求作品的表現形式與精神內涵高度的統(tǒng)一性,。換一句話說就是,,“清”與“雄”兩種書法風格形態(tài)都真實地反映了作者的主體精神。那么,,蘇軾提出的“寒”,,作為標志“清氣“雄”之美負面形態(tài)的范疇,最基本的含義借用西方美學的術語來表述,,大約就是“形式大于內容”,。它是“清”與“雄”的退化形態(tài),與蘇軾提出“清雄”的風格形態(tài)范疇相對立,。蘇軾所倡導的“尚意”書法,,從審美風格的角度來講,則以兼融晉,、唐,,“清”、“雄”合一為其形態(tài)特征,,謂之“清雄”,。
為什么說“寒”是“清”與“雄”的退化形態(tài)呢?
蘇軾認為,人性本天然,,無善與惡,、美與丑的區(qū)別,但人之氣與物相接,,則有剛,、柔與強、弱之分,。氣強者未必真而善,,反之亦然。這在蘇軾關于人格之“雄”的論述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在《孔北海贊敘》中,,蘇軾指出:
文舉以英偉冠世之資,師表海內,,意所予奪天下從之,,此人中龍也。而曹操陰賊險狠,,特鬼域之雄者爾,。……世之稱人豪者,才氣各有高卑,,然皆以臨難不·淇談笑就死為雄,。操以病亡,子孫滿前,,而申噢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qū)處衣物,。平生奸偽,死見真性,。世以成敗論人物,,故操得在英雄之列。
從人格上看,,“雄”者氣強,,或不本于“真性”,就是“偽”,,就是“假”,。而在文藝中,“放”而不“精”則“大”而“空”,,就是“俗”,。蘇軾在《評杜默詩》中指出:
石介作《三豪》詩,其略云:“曼卿豪于詩,,永叔豪于文,,而杜默師雄豪于歌也?!倍?,…默之歌少見于世,初不知之,。后聞其一篇,,云:“學海波中老龍,圣人門前大蟲,?!苯源说日Z,甚矣介之無識也,?!嵊^杜默豪氣,正是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后所發(fā)者也,。作詩狂怪至盧全,、馬異極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矣,。
蘇軾《子由新修汝州龍興寺吳畫壁》詩云:
丹青久衰工不藝,,人物尤難到今世。
每摹市井作公卿,,畫手懸知是徒隸,。
吳生已與不傳死,,那復典刑留近歲,。
人間幾處變西方,盡作波濤翻海勢,。
細觀手面分轉側,,妙算毫厘得天契。
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花生客慧,。
畫圣吳道子,蘇軾視之為“豪放”風格之典型,,稱其“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而已,。”其可貴之處正在于“豪放”而不失其本真,。強調“真放本精微”,,認為“放”若失其本真,則流于狂怪,,則俗不可耐,,如“杜默豪氣,正是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后所發(fā)者也,?!薄八住眲t更下一等,不足以“風格”論之,,嚴格的說,,還夠不上蘇軾之所謂“寒”。
在蘇軾看來,,“雄”而不“清”殊不足貴,,“清”而不“雄”亦未盡善。他認為在現實的生活中人性是不斷發(fā)展的,,“真”并不止于原初的單純樸陋的狀態(tài)中,,“真”是“善”的根源,但“指性以為善則不可’,,。陶詩,、王書固然是蘇軾所極為推崇的,但是,,蘇軾同時也指出魏晉“蕭散簡遠”的書法和文化從整個書法和文化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并沒有達到最高點,,是所謂“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晉,,畢竟是一個“道喪士失已”的時代,,整個社會發(fā)的展水平與前比不如漢,與后相比更不及唐,,蘇軾曾指出:“晉宋間人主率與臣下爭作詩寫字,,故鮑照多累句,王僧虔用拙筆以避禍,。悲夫,,以至于此哉!”世道衰落,英雄無用武之地,,蘇軾雖然在藝術上極為推崇陶詩,、王書的成就,但對其人生卻不無抱憾,,略有微詞,。其《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詩云:“異時長笑王會稽,野鶩擅腥污刀幾,。暮年卻得庚安西,,自厭家雞題六紙。二子風流冠當代,,顧與兒童爭懾喜,。秦王十八已龍飛,嗜好晚將蛇叫比,。我生百事不掛眼,,時人謬說云工此?!彼淹豸酥c李世民相比,,認為當年李世民十八歲舉兵起義,建立大唐王朝,,王羲之終其一生只在書法上有所成就,,也算不得大有作為,,而在蘇軾本人,書法也是“不掛眼”的小事而已,。對陶淵明也不例外,,其《書淵明歸去來序》說:“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里中耳,?!枧甲x淵明歸去來辭云:'幼稚盈室,瓶無儲粟,?!酥讉餍哦姓?,使瓶有儲粟,,亦甚澈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見粟也耶?馬后宮人,見大練反以為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細思之皆一理也。聊為好事者一笑,?!笨梢姡谔K軾看來,,晉代高士如陶潛,、王羲之之流潔身自好,超俗絕塵固然可敬,,但識窄見狹,,則不及唐人大氣。再說,,文學藝術本身也是不斷發(fā)展的,,淚對單純而簡約的“清真”風格在陶潛的詩歌、王羲之的書法創(chuàng)作本來十分自然而完足,,但是,,既然有了陶潛、王羲之,,詩人或書法家若再想要通過規(guī)模其行跡完全重復魏晉“蕭散簡遠”之風格已落入第二義,,即便是勉強學得形似,卻終非自得天然,,貌似“清真”,,實則“寒儉”,。特別在經歷了盛唐詩文書畫發(fā)展的高峰之后,豐富多彩的技法形式已是現實的存在,,一味從形式上去簡單地效仿前人往往事與愿違,。于是,蘇軾在審美風格理論批評中提出了“寒”的重要概念,,它作為一種文藝風格形態(tài),,是文藝家的創(chuàng)作跟不上時代發(fā)展需要的結果,是思想僵化,、形式落伍的表現,。
《石林詩話》云:
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氣,,往往反拾掇模效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云:“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眹L語人曰:“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甭務邿o不皆笑,。
蘇軾之所謂“酸餡氣”,就是“清”的退化,,貌似“清真”,,實則“寒儉”?!昂备F而酸,,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說在蘇軾的風格論中,,“寒”的本質就是形式大于內容,。其主要形態(tài)特征表現為不充盈、不富足,,即蘇軾所謂的“非有余”,。是主體精神不自主、不自信,、不自由,,才短氣弱,力不勝物的表現,。蘇軾《祭柳子玉文》云“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唐人孟郊的詩大約最能夠說明蘇軾之所謂“寒”。其《讀孟郊詩二首》云“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跞缡承◆~,所得不償勞,?!敹飞澹醋惝旐n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危醒,?!泵辖嫉脑娨喾遣怀鲎哉媲椋K軾言其“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但是,,為作詩而作詩,,字斟句酌,推敲不己,,以“苦吟”著稱,,故蘇軾指出“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敝毖浴拔以髅辖荚姟保曳Q孟郊為“詩奴”,。詩書同理,。蘇軾《觀子玉郎中草圣》詩云:
柳侯運筆如電閃,子云寒悴羊欣儉,。
百解明珠便可扛,,此書非我誰能雙,。
在《題蕭子云書》中,蘇軾說:“唐太宗評蕭子云書云:'行行如纖春叫,,字字若給秋蛇,。’今觀其遺跡,,信虛得名耳,。”春蝴,、秋蛇,,喻書法筆畫細瘦,盤結纏繞,,毫無骨力可言,。《閣帖》中刻有《梁·蕭子云書帖》(見圖43)為楷書,,自不能“盤結纏繞”,,不過的確寫得不夠豐滿,大約如其所言,?!栋细魑魈酚终f:“庚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后乃以為伯英再生,。今觀其石,不逮子敬遠甚,,正可比羊欣耳,。”書史記載,,羊欣書學王獻之可以亂真,,蕭子云書學鐘、王亦頗有高名,。蘇軾以“寒”,、“儉”論之,道理很明顯,,正所謂“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是逼真”,“清”的本質是“真”,,出于自性,,“隨人作計”則失其本真,不能自信,,意氣卑微,,徒有形似而缺乏精神內涵,,即為“寒”、“儉”,。眾所皆知,,蘇軾對宋初書壇之情狀極為不滿,他說:
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復寒,,正類李西臺,,重而復寒,俱不能濟所不足,。蘇子美兄弟俱太俊,,非有余,乃不足也,。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
在蘇軾看來,,宋初書法家的全部問題幾乎皆可以用一個“寒”字來概括。蘇舜欽(1008一1049)其兄蘇舜元(1008一1049),,二人草書皆學懷素,,今存懷素《自敘帖》前六行為蘇舜欽所補(見圖44),蘇舜元的書跡唯《雜書帖》有刻本存世(見圖45),,觀其書跡,,當為宋代前期書家中的佼佼者。李建中的書名在宋初無他人可比,,然而其書學淵源淺近,據歐陽修考證,,得自唐代的張從申,。至于宋緩,已無書跡存世,,據文彥博(1006一1097)所記,,他的書法很像唐代的蕭誠。蘇軾之所謂“寒”,,根本問題在于人,,宋代的書法家只求模仿前人的行跡而沒有自主創(chuàng)新的勇氣,反映了主體精神卑弱而不自信,,志短氣弱,,所以,,無論是學唐、學晉,,“清”也罷,,“重”也罷,“俊”也罷,,“險”也罷,,皆“非有余”。蘇軾《六觀堂老人草書詩》自注說:“老人,,僧了性,,精于醫(yī)而善草書,下筆有遠韻”,。其詩云:“化身為醫(yī)忘其軀,,草書非學聊自娛。落筆已喚周越奴,,蒼鼠奮髯飲松膚,。”所謂“化身為醫(yī)忘其軀,,草書非學聊自娛”,,就是“高風絕塵”,獨立自主,,志不在于“學’,,,故而僧了性“下筆有遠韻”,,豐胰充盈,,如“蒼鼠奮髯飲松膚”,與周越之流的“書奴”之“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霸娕币埠茫皶币擦T,,都是“藝術”形式的奴隸,。一旦把形式的追求作為自己書法活動主要目的,止于形式的“學古”或“出新”,,只求形式美,,而缺乏主體的精神內涵。在蘇軾看來,,皆非“自得”,,這就是“寒”的問題所在。周越的草書,蘇軾謂之“險劣”,,從存世書跡《懷素律公帖跋》來看,,形式未必不美。周越小楷,,今存有《王著千字文跋》墨本(見圖46),,字跡與小王的《洛神賦十三行》很相似,寫得也很漂亮,。黃庭堅在《跋周越書后》中曾說:
周子發(fā)下筆沉著,,是古人法。若使筆意姿媚似蘇子瞻,,便覺行間茂密,,去古人不遠矣,何止獨行于今代耳附
在另一則《跋周子發(fā)帖》中,,黃庭堅更一針見血地指出:
王著臨《蘭亭序》,、《樂毅論》、《補永禪師周散騎千字》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若使胸中有書數千卷,不隨世碌碌,,則書不病韻,,自勝李西臺、林和靖矣,。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者不盡功也,。
黃庭堅論書評詩以“韻”為主要審美標準。何謂“韻”?范溫(生卒年月不詳)在《潛溪詩眼》中作了解釋:“有余意之謂韻,?!庇纱丝芍S庭堅所謂的“病韻”,,正是蘇軾所說的“非有余”,。蘇、黃諸人把書法看成主體人格精神的顯現,,“韻”是主體人格精神在書法作品中的外化,它不是書法形式本身,,而是見于字畫之外的的“東西”,。蘇軾曾說:“心存形聲與點畫,何暇復求字外意?!敝練獗叭?,不能超越書法形式局限,表現為作品的風格形態(tài)就是“寒”,?!昂笔菚ㄗ髌氛w上表現主體精神品格特征,不僅僅是形式技巧的問題,。米芾在《書史》中談及宋代前期書壇狀況時曾指出:“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盡之間,,天縱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書無對,飛白入神,。一時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學鐘、王,。至李宗愕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學其書,肥蝙樸拙,,是時不謄錄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準趣時貴書矣,。宋宣獻公授作參政,,傾朝學之,號曰朝體,。韓忠獻公琦好顏書,,士俗皆學顏書。及蔡襄貴,,士庶又皆學之,。王荊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學其體,,自此古法不講,。”這種“惟趣時貴書”風氣,,是整個社會士風不振的表現,。雖然所學各有不同,但短視媚俗的主流傾向則是一致的,。書風本于士氣,,宋初書壇上“惟趣時貴書”風氣反映了主體精神品格的鄙陋,沒有振勵自新的氣象,乃是唐末以來衰萎之風的延續(xù),。針對宋代前期之士風,,蘇軾曾大聲疾呼:“嗚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他認為宋初書法之所以不及前人不只是技法形式的問題,,根本原因在于士人的精神風氣,。因此,在《評楊氏所藏歐蔡書》中,,他指出:
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淚沒者,。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韻卑濁,,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其余未見有卓然追配前人者,。
四,、“清雄”:自出新意,不廢古人
蘇軾倡導尚“意”書法,,本質上就是要求士人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高揚起自立,、自信的主體精神,掃蕩彌漫于宋代前期書壇對前朝書法,,尤其是唐朝書法的奴性心理,,從根本上扭轉宋初書壇的卑陋風氣,。在書法方面最能夠體現出其“尚意”主張的風格形態(tài)理念就是與“寒儉”對立的“清雄”。在《題顏魯公書畫贊》中,,蘇軾說:
顏魯公平生寫碑,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
“清雄”用在這里,,真可謂是蘇軾描述自己全部書法審美風格追求的“畫龍點睛”之筆。在前文中我們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蘇軾的這段話,,指出顏魯公《東方朔畫贊》是蘇軾楷書大字最重要的范本,,是蘇軾書集晉唐之美的切入點,是蘇軾“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原則的集中體現,,同時,,從書法審美風格的角度來看,也是蘇軾高風絕塵審美理想與書法風格形態(tài)有機統(tǒng)一的集中體現,。蘇軾在這里提出“清雄”,,本身也表明,它是最能夠體現蘇軾審美風格理想的書法風格形態(tài)概念,?!扒逍邸边@一體現蘇軾審美風格形態(tài)理想的概念的還不止于用在他的書法風格評論中,也用在文學與繪畫領域里,,更表明“清雄”是體現蘇軾審美風格形態(tài)理想的核心概念,。比如他說:
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歲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云者,。
畫以人物為神,花竹禽魚為妙,,宮室器用為巧,,山水為勝,。而山水以清雄奇富、變態(tài)無窮為難,。燕公之筆,,渾然天成,果然日新,,已離畫工之度數,,而得詩人之清麗也。
“清雄”這一體現其審美風格形態(tài)理想概念的提出,,是蘇軾基于新的歷史條件對魏晉文化與唐代文化發(fā)展的宏觀把握的結果,,他把“清”與“雄”的融合為一,反映了歷史發(fā)展的必然,。
書法的發(fā)展是一個持續(xù)變化而無止境的歷史過程,。蘇軾認為,不存在絕對完美,、永恒不變的書法范式,。作為一代文化巨匠,他明確地意識到要振興宋代的書法,,絕不能只步前人的后塵,。入宋以后,顏真卿的書法逐漸升溫,,前有五代楊凝式的成功范例,,近有歐陽修和蘇軾的褒揚,尤其是朝廷重臣韓琦在政治上影響巨大,,他獨愛顏書,,士人多欲投其所好,學習顏書已成為一種時尚,。蘇軾在書法上推重顏真卿,,但同時清醒地認識到,天下皆學顏書則“錘王之法益微”,,作為唐代“尚法”書風發(fā)展到顏真卿已是登峰造極,,“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所以一味地學習唐人是沒有出息的,。蘇軾曾尖銳地指出:“書之美者莫如顏魯公,然書法之壞自魯公始;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他說:“顏魯公平生寫碑,,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就意味著顏真卿的書法在他看來并不都是具有“清雄”之美的,,“雄”而“不失清遠”者在顏真卿的書法作品中也不可多得。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是由于魯公此書字字臨逸少本,,能“不失清遠”。由此可見,,蘇軾提出的“清雄”這一體現其審美理想的書法風格形態(tài)范疇本身已包含了宋代書法要整合晉唐,、自出新意的發(fā)展思路,表現出了高視古今,、集前人大成的氣度與胸懷。如果說“清雄”的風格在顏真卿的書法中還只是所謂“瓦注賢乎黃金”偶然之得,,那么,,在蘇軾“清雄”的書法風格已成為一種書集晉唐之美的自覺追求。關于這一點,,蘇軾本人是有明確意識的,。其《記潘延之評予書》云:
潘延之謂子由曰:“尋常于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為顏魯公不二,。”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于前人者也,。
蘇軾強調其書法與顏真卿書法的不同之處正在于“不廢前人”。顏書一出“前人皆廢”,,所指就是“鐘,、王之法益微”,認為顏書雄強豪放而乏“蕭散簡遠”之趣,,而他真正的高明的地方在于能集晉人之“清”與唐人之“雄”為一體,,書法雖面貌如魯公卻不失晉人書法中的那種清遠的韻致。關于蘇軾書法風格的形成與發(fā)展,,黃庭堅在《跋東坡墨跡》中曾說:“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至于筆圓而韻勝……”?,F代的研究者多認為黃州時期為蘇軾書法風格的突變期,與黃庭堅的說法大體相符,。此前蘇軾書法以學習晉人為主,,今存的蘇軾書跡,如其早年作于嘉裕四年(1059)的《眉陽奉候帖》(見圖47)等大約可以印證黃庭堅所言蘇軾“少日學蘭亭”之語,,所謂黃州書法風格的突變期大約與黃庭堅關于蘇軾“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的說法大體相符,除代表作《黃州寒食帖》,,上文提到的《前赤壁賦》,、《梅花詩帖》、還有《杜甫愷木詩卷》(見圖48),、《京酒帖》(見圖49),、《嚷茶帖》(見圖50)等,蘇軾不少的優(yōu)秀書法作品都產生于這一時期,,不同的作品風格也不盡相同,,《梅花詩帖》為蘇軾僅存的大草書跡,與行書《黃州寒食帖》一樣,,寫得奔放而富于激情;《京酒帖》,、《嚷茶帖》則寫得靈動風趣;《前赤壁賦》、《杜甫愷木詩卷》又寫得沖淡融合,??傮w說來,這一時期的作品與早期的作品相比,,寫得更富于變化,,更加雄渾厚重,顯然更多地接受了唐代書法的影響,。對于蘇軾的書法發(fā)展來說,,這是一個“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時期,,此后則是一個“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蘇軾后一時期的作品,,如其元裕二年(1087)在翰林學士任上所作的《祭黃幾道文帖》(見圖51),、紹圣三年(1096)于惠州滴居所作的《歸去來兮辭卷》和遠符三年(1100)晚年北歸途中所作的《答謝師民書帖》(見圖52),雖然生活環(huán)境歷經變化,,但其書法風格則大體故我,,將唐法晉韻整合為一,,“發(fā)纖裱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v觀蘇軾一生的書法發(fā)展歷程,正如其《與二郎侄書》中所言:“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彼臅òl(fā)展變化的過程也正是一個書集晉唐之美,、融“清”、“雄”為一體的書法風格的形成和發(fā)展的歷程,。我們對這一個歷程的階段劃分及取法源流的考證只可能是大體的。蘇軾有詩云:“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事實上,,蘇軾除早年書法學習王羲之而外,,對魏晉“淡泊有味”自然風格的追求在他一生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而且,,對唐人書法也絕非單單學習顏真卿,,如黃庭堅在《跋東坡敘英皇事帖》曾說:“東坡此帖甚似虞世南公主墓銘草?!鶉L于東坡見手澤二囊中有似柳公權,、褚遂良者數紙,絕勝平時所作徐浩體字,。又嘗為余臨一卷魯公帖,,凡二十許紙,皆得六七,,殆非學所能到,。”在蘇門文人中,,李之儀跟隨蘇軾的時間最長,,他在《跋東坡帖》中說:“東坡從少至老,所作字聚而觀之,,幾不出于一人之手,。其于文章在場屋間與海外歸時略無增損,,豈書或學而然,文章非學而然耶?”蘇軾“自幼好書,,老而不倦”過程,,本身也是一個“不廢前人”,書集晉唐之美的實踐歷程,。同時,,他“不廢前人”,也絕不是機械照搬,。蘇軾作于元裕年間的《臨王右軍講堂帖》(見圖53)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見證,。若與王羲之的《講堂帖》(見圖54)比較,誠如蘇軾于帖末自書所云:“此右軍書,,東坡臨之,。點畫未必皆似,然頗有逸少風氣,?!倍遥K軾對原帖的文字也作了改動:于“立”后刪去一“此”字,,“者”后去一“不”字,,又于“信”后加一“還”,“具”后加一“不”字,,使篇中文句更為通暢,。兩帖相照,我們則會發(fā)現王羲之的原帖“清”而“遠”,,蘇軾的臨作“清”而“雄”,,雖風氣相似,又各有其美,。朱熹《跋東坡帖》說得好:
東坡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臨帖物色化肚,,不復可以形似校量,,而其英風逸韻高視古人,未知其孰為后先也,。
蘇軾提出的“清雄”體現著整合晉唐,、自出新意的思想內涵,它作為一種書法風格形態(tài)范疇,,反映了宋代的“尚意”書法共同的審美追求,,是具有典型性和概括力的。不僅蘇軾本人書法風格形成之后的書作是“清雄”書法風格形態(tài)的典型,而且宋代“尚意”書法的主要書家,,如黃庭堅,、米芾等的書法皆可看作是“清雄”書法風格形態(tài)的典型。比如,,黃庭堅的草書《李白憶舊游詩帖》,、《諸上座帖》(見圖55)、《花氣詩帖》和行書《劉禹錫伏波神祠詩帖》,、《東坡黃州寒食詩跋》(見圖56)等,,米莆的行書《苔溪詩帖》、《蜀素詩帖》,、《珊瑚帖》,、《研山銘》(見圖57)、《值雨帖》(見圖58),、《戲成詩帖》等,,這些宋代“尚意”代表性書法家的優(yōu)秀作品與蘇軾的書法作品共同組成了中國古代書法史上的一種獨具時代特色的風格形態(tài),它們給人們帶來的審美體驗就是“清雄”,。盡管與蘇軾的書法相比,,黃庭堅、米芾等人的書法又各具面貌,,但是,,無可否認,他們都具有整合晉唐之美的共同特征,。當我們將其置入中國自漢以來千年書法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來觀覽的時候,他們本身也是一個雜多樣而統(tǒng)一的整體,,即不同于魏晉書法的“蕭散簡遠”,,又不同于唐代書法的“剛猛雄放”。與魏晉書法相比,,他們更富麗豐滿,,與唐代書法相比,他們更雅致超逸,,同時又與前兩者不無相似之處,,帶有明顯的兼容性特征??傊?,他們也是獨特的,清代人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上以“韻”,、“法”,、“意”概括晉、唐、宋三代書法的個性特點,,而從審美欣賞的角度上來看,,正如蘇軾所概括的,晉,、唐,、宋三代書法的總體風格當分別為“清真”、“雄放”,、“清雄”,。
最后,我們來考察蘇軾所提出的“清雄”的書法風格形態(tài)范疇的精神內涵問題,。上文說過,,“高風絕塵”是蘇軾的審美人格理想,也講到他強調構成雄美的藝術審美風格創(chuàng)作主體必須借助于豐富多樣的物質性的技術條件,,那么,,雄強豪放的書法風格與“高風絕塵”審美理想如何統(tǒng)一,是否也能體現出主體超俗絕塵的人格精神呢?按蘇軾“書如其人”的理論邏輯,,“清”與“雄”的統(tǒng)一,,在本質上要以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性”與“氣”合為前提乙那么,宋代尚意書法“清雄”的書法風格形態(tài)所體現的又是一種怎樣的人格精神呢?蘇軾強調“性”與“氣”合基礎在實踐,,要實現書法風格上“清”與“雄”統(tǒng)一,,就要求書法創(chuàng)作主體在目家身上做存性養(yǎng)氣的“功夫”,不斷地提升自己人格的精神境界,。具體說來,,首先是要“志”在于“道”,“以志一氣”,。蘇軾在《東坡易傳》卷七對“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一句的解釋中說:
眾人之志不出于飲食男女之間與凡養(yǎng)生之資,。其資厚者,,其氣強;其資約者,其氣微,?!ベt則不然,以志一氣,,清明在躬,,志氣如神。雖祿之以天下,,窮至于匹夫,,無所損益也,。
蘇軾還指出,眾人與圣賢“非有二知也,,志之所在者異也”,。“知”,,同“智”,。他強調圣賢不同于流俗根本的地方不在于才智的大小,而在于志向的不同,。世俗小人只關心自身的物質利益,,“氣”之強弱與自身的物質利益連在一起。圣賢志在于“道”,,志在于“道”,,就能抵御外在的物質利益誘惑,保持自己的天性,,即所i胃“清明在躬”,,隨著學問與閱歷的增長,堅持自己天性,,躬行大道的力量則會與日俱增,,即所謂“養(yǎng)氣”,這種浩然正氣越是強大,,自己抵御外物誘惑和駕馭外物的力量也就越是強大,,通過這樣的功夫最終可以達到“志氣如神”的“天人”境界。當其“志氣如神”的時候則“雖祿之以天下,,窮至于匹夫,,無所損益也?!痹趥鹘y(tǒng)哲學中,,“養(yǎng)氣”即“全性”,“全性”也即“養(yǎng)氣”,,用朱熹的話說,就是二生自家身上做“功夫”,。由此,,蘇軾解釋了“氣”與“性”在人格發(fā)展的功夫中如何統(tǒng)一的問題。也為審美風格“清”與“雄”的結合提供了內在的依據,,為“雄豪”的風格形態(tài)與“高風絕塵”的審美理想建立了必然的聯(lián)系,。“高風絕塵”的本來含義是不務俗事,,體現著道家的“自然無為”哲學觀和出世隱逸的人生觀,。依照這樣的理解,則只有“清”的風格才能表現“高風絕塵”,大凡入世接物者皆不可謂之“高風絕塵”,,“雄”必不“清”,。而蘇軾提出的“以志一氣”的觀點,采用儒家的“養(yǎng)氣”說將人的“性”與“氣”通過“志”聯(lián)系起來,,賦予了“高風絕塵”新的思想內涵,,進一步把“高風絕塵”理解為重內而輕外,發(fā)揚獨立自主的人性力量以勝用外物,,而不為外物所左右,。蘇軾本人的人生實踐正是其對“高風絕塵”理解的最好證明。黃庭堅《東坡先生真贊》稱:
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愛之也。引之上西掖賽坡,,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搞項黃截,,觸時千戈,,其惡之也。投之于鰓鯨之波,,是亦一東坡,,非亦一東坡。計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梯米,,至于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
不管是立于朝堂,,還是滴居蠻荒,不管是舉世譽之,,還是舉世毀之,,蘇軾依然故我,這就是“高風絕塵”,。然而,,我們不難看出,蘇軾身上的這種“高風絕塵”與王羲之,、陶潛的“高風絕塵”有所不同,,它“至大至剛”,更接近于“消盧祀而叱希烈”從容就死的顏真卿,。其書法也正是其人格精神的顯現,。蘇軾在《剛說》對孔子“剛毅木吶近仁”和“巧言令色,,鮮矣仁”的解釋中說:“所好夫剛者,非好其剛也,,好其仁也,。所惡夫按者,非惡其餒也,,惡其不仁也,。”認為“剛者必仁”,。張來《跋東坡書卷》則言:
夫使不以義屈于人,,而無那欲以亂其中,則其行已施于事者為仁,,孰御哉?此剛者必仁之說也,。蘇公行已可謂剛矣。傲晚雄暴,,輕視憂患,,高視千古,氣蓋一世,,當與孔北海并驅,。
所謂“不以義屈于人,而無邪欲以亂其中,,則其行己施于事者為仁”,,就是強調行為表現的善本自于真,其蓋世之“氣”,,剛強之美皆發(fā)自真誠,。蘇軾《范文正公文集敘》稱范仲淹:“其于仁義禮樂,忠信孝弟,,蓋如饑渴之于飲食,,欲須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熱,,如水之濕,,蓋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痹凇端继糜洝分校K軾又說:
余天下之無思慮者也,。遇事則發(fā),不暇思也,。未發(fā)而思之,,則未至,。已發(fā)而思之,則無及,。以此終身不知所思,。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人,,茄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后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之哉!
如果達到了這樣的境界,,“仁義禮樂,,忠信孝弟”則“蓋其天性”,無絲毫勉強,,“真”與“善”就完全是統(tǒng)一的,。作品風格的“清雄”之美就是這種人格力量的體現。宋孝宗《御制文忠蘇軾文集序》說:
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節(jié),。立天下之大節(jié),非其氣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蘇軾,,忠言說論,,立朝大節(jié),一時廷臣無出其右,。負其豪氣,,志在行其所學,放浪嶺海,,文不少衰,,力斡造化,元氣淋漓,,窮理盡性,,貫通天人,山川風云,,草木華實,,千匯萬狀,,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之于文,。
文章如此,書法亦然,。蘇軾之子蘇過跋蘇軾《次韻子由論書》詩帖云:
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fā)于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tài),,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魯平原,,故有二家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