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文華點評稿
利選民
原作:
死海遊 (二首)
路上
漠漠黃沙間棘藜,,盤桓礫徑似斜梯。
驅車海下千尋處,,不訪龍宮訪地臍,。
漁歌子·游死海
碧海茫茫水不流,,身如葦葉任飄浮。輕蕩蕩,,樂悠悠,,人生煩擾一時休。
一詩一詞,,蘊思含毫,,游心內運,放言落紙,,氣韻自成,看來先生學詩,,已經登堂入室,。
游死海,題材獨特,,因此意境的營造需要費一番匠心,。《路上》,,“漠漠黃沙”,,遠景,意象闊大,;“盤桓礫徑”,,近景,意象細小,。
“驅車海下”,,極深之處,與前兩句又是高下的對比,,仍是空間意識的表現(xiàn),。作者深知:田園山水畫面的展現(xiàn)需要空間的表現(xiàn),需要詩人對田園山水全貌所懷的空間意識,。這種遠近,、高低、大小的對比,,就是表現(xiàn)空間意識最普遍,、也最重要的形式之一?!扒ぁ?,這是巨大的空間落差,不比尋常,,十分奇特,,最后逼出“不訪龍宮訪地臍”一句來,,完成了獨特的意境營造:龍宮已深矣,而所訪者不是龍宮,,而是世界陸地海平面以下有地球肚臍之稱的最低處,。
《漁歌子·游死海》,,“碧?!倍洌回6穑好C:K安涣鳌?,人置身海水之上,,卻如葦葉飄浮。物性如此反常,,正是事物奇特之處,。作者體物深切,描繪精工,,緊緊抓住事物的特點,。“輕蕩蕩”三句,,就景抒情,,寫自己身處死海而能輕松、快樂,、煩擾齊休,,自是詞之慣常作法。人謂“真字是詞骨”,。劉熙載《藝概·詩概》云:“詩可數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痹娙绱?,詞以言情為主,更需如此,。沈祥龍云:“詞之言情,,貴得其真。勞人思婦,,孝子忠臣,,各有其情。古無無情之詞,,亦無假托其情之詞,。柳、秦之妍婉,,蘇,、辛之豪放,,皆自言其情者也?!保ㄉ蛳辇垺墩撛~隨筆》,,《詞話叢編》,第四冊,,第4052——4053頁,。)作者真實感受如此,亦可以依題繳卷了,。但此種情思,,畢竟太過平常,按藝術創(chuàng)作出新的要求,,就顯得不夠了,。這方面,前人的很多獨特的感悟值得我們去仔細揣摹,、效法。如:
客路青山外,,舟行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王灣《次北固山下》
雖是感時懷鄉(xiāng)的情思,但“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lián),,寫海日生于殘夜,江春闖入舊年,,深刻地表現(xiàn)了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不可抗拒地取代陳舊的,、黑暗的事物的哲理。又如: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蘇軾《浣溪紗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由溪水西流,,而想到人生可以再少,人可以擺脫宇宙無窮,,人生有限的悲劇,。雖然只是一種向往,但卻表達了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意識,。
因此,,《漁歌子·游死海》的詞旨尚可深思提煉的,。
駱華桂
原作
清平樂·與諸詩友會杭州人家
故人有約,,月色穿簾幕。酒豁詩懷何磊落,。一片閑情如鶴,。 休言日月匆忙,天教分付疏狂,??吹碎g清濁,悠悠夢入滄浪,。
臨江仙·會岳敢,、君立諸友
暖酒澆平塊壘,湖山遙對簾鉤,。相逢難得似閑鷗,。我吟金縷曲,君賦曲江秋,。 幻世緣由因果,,浮生愛恨情仇。當時意氣付東流,。漸紅微醉臉,,更白少年頭。
《清平樂·與諸詩友會杭州人家》,,“故人有約”,,述事起筆。接著引入“月色穿簾幕”,,景句,。“月”之意象一出,,便使人想起“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那纏綿悱惻的愛情,想起“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委婉深情的思念,,想起“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那對宇宙永恒和人生短促的慨嘆,?;蚴敲悦傻男木w,或是淡淡的哀愁,,總之,,景中帶情了!“酒豁詩懷何磊落”,,情懷,,熱烈中帶點凄清,豁達中帶點無奈——“一片閑情如鶴”,,是詩人的情性,,或許也是人生處境使然,但最終還應是詩人的心性的呈現(xiàn),。這兩句,,乍一看,好象是抒情,,其實是寫座中詩友的狀態(tài),這種經過提煉,、具有個性化情感,、展現(xiàn)自己精神世界的在場形象(包括“故人有約”的事的描繪——所謂“場景”)乃是“意中之象”,即“景象”,。上闋,,作者竭力營造一種“情境”。下闋,,承接“閑情如鶴”,,純然抒情:面對光陰飛逝,人生一瞬,,珍惜自己的一份天性——疏狂,。這份疏狂,對人間的清濁,,十分淡然,,心之所向,乃是一片清明自由之處。
《臨江仙·會岳敢,、君立諸友》,,意境營造,大體和《清平樂·與諸詩友會杭州人家》相同,。唯“更白少年頭”一句,,似尚需斟酌?!盎檬谰売梢蚬?,浮生愛恨情仇”,應是詩人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所以才有“當時意氣付東流”的追述,。而“漸紅微醉臉,更白少年頭”,,似是當下的情景——已不是“少年頭”了(如果寫作此詞時,,作者及諸詩友都很年輕,那就是我錯了),!改為“不似少年愁”如何,?
兩首詞婉約含蓄、輕靈淡逸,,有清曠騷雅,,又略帶哀感凄迷之氣,幾令人無置喙之地,。
王昌齡《詩格》云:“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div>
“物境”,,是指一些自然景物為主(也包括社會的、人事的具體事物)所展示的境界,,它的主要審美特征就是“了然境象,,故得形似”,其所構成這種境界的物象,,是形似之象,,結合景物形態(tài)抒發(fā)相應的情思,尚未進入到情景交融的境界,?!拔锞场保枥L的對象是實有之物,,不是以抒情寫意為主,,故又被稱為“實境”。司空圖《詩品》中有《實境》一品,。
“情境”,,是以融情于物為主要特征,寫景敘事,,融景入情,,化客觀外物為主觀情思,使之成為心靈化了的意象,,或意象的組合和迭加,;或者干脆以詩人情感的展示為“境”,其所描寫的景物(包括社會的,、人事的具體事物),,只具象征意義,象外之意才是詩人要表達的感情境界,。《清平樂·與諸詩友會杭州人家》,、《臨江仙·會岳敢,、君立諸友》無疑屬于“融情于物”一類。其整體風格,,如前所述,,婉約含蓄、輕靈淡逸,、清曠騷雅而又哀感凄迷,。無疑屬于婉約一類。
有學者將詞體情感及其美感特征分為:(一)、艷情,,婉媚之美,。(二)、個人情感,,深切之美,。(三)、家國之情,,雄渾之美,。(四)、閑適之情,,恬淡深靜之美,。上述兩首,表現(xiàn)的乃是婉約詞中個人閑適之情,。
詞宗婉約,。婉約、豪放之爭,,關系對詞體本質的定性,,迄今仍在爭論之中。
明張綖在其《詩余圖譜》中說:“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毙鞄熢段捏w明辨序說》云:“至論其詞,則有婉約者,,有豪放者,。婉約者欲其辭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蓋雖各因其質,,而詞貴感人,要當以婉約為正,。否則,,雖極精工,終乖本色,,非有識之所取也,?!?/div>
其實,宋代詞人已經注意到了婉約,、豪放之別,。李清照在《詞論》中提出“詞別是一家”的著名觀點。所謂“詞別是一家”,,就是主張分別詩詞畛域,。詞,從創(chuàng)作主體看,,“他們的不能訴之于詩古文的情緒,,他們的不能拋卻了的幽懷愁緒,他們的不欲流露而又壓抑不住的戀感情絲,,總之,,即他們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寫在詩古文辭之上者無一不泄之于詞,。所以詞在當時,,是文人學士所喜愛的一種文體。他們在閑居時唱著,,在登臨山水時吟著,,他們在絮語密話時微謳著,在偎香倚玉時細誦著,,他們在歡宴迎賓時歌著,,在臨歧告別時也唱著?!保ㄠ嵳耔I《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35章,,見《鄭振鐸全集》第9卷,第2頁,?;ㄉ轿乃嚦霭嫔纾?998年版,。)從接受群體看,,如御卜(即黃甌)所說:“詞體如美人含嬌掩媚,秋波微轉,,正視之一態(tài),,旁視之又一態(tài),近窺之一態(tài),,遠窺之又一態(tài)?!保ㄖx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七·黃甌論詞》,,見唐圭璋主編《詞話叢編》第4冊,,第3408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從詞作看,“大較詞人之體,,多屬揣摹不置,,思致神遇。然率于人情之所必不免者,,以敷言又必有妙才巧思以將之,,然后足以盡屬詞之蘊。故夫詞成而讀之,,使人恍若身遇其事,,怵然興感者,神品也,。意思流通,,無所乖逆者,妙品也,。能品不與焉,。宛麗成章,非辭也,。是故山林之詞清以澈,,感遇之詞凄以哀,閨閣之詞悅以解,,登覽之詞悲以壯,,諷喻之詞宛以切。之數者,,人之情也,。屬詞者皆當有以體之。夫然后足以得人之性情,,而起人之詠嘆,。。,。,。。,。詩之有風,,猶之有詞也。語曰:動物謂之風,。由是以知:不動物,,非風也,。不感人,非詞也,?!保ㄖ苓d《詞品序》,《渚山堂詞話·詞品》,,第175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查禮《銅鼓書堂詞話》云:“情有文不能達,,詩不能道者,而獨于長短句中可以委宛形容之,?!蓖跸U堪《半夢廬詞話》云:“或問:詩詞何似?曰:詩若蒼顏老者,,孤燈獨坐,,雖葛巾布服,眉宇間使人想見滄桑,,談吐?lián)]灑,,不矝自重,不怒自威,。詞猶美艷少婦,,微步花間,風姿綽約,,雖釵鈿綺服,,使人想見玉骨冰肌,顧盼間隱然怨訴,,徒有憐惜,,可遠慕而不可近接焉?!眳枪热恕都t豆詞序》云:“駐楓煙而聽雁,,艤葭水而尋漁;短徑遙通,,高樓近接,;琴橫春薦,雜花亂飛,;酒在秋山,,缺月相候,此境與詞宜。金迷紙醉之娛,,管語絲哇之奏,;浦遺余佩,釵掛臣冠,;滿地蘼蕪,夕陽如畫,;隔堤楊柳,,紅窗有人,此其情與詞宜,?!保ㄒ娊樤r《詞學集成》卷七,《詞話叢編》,,第4冊,,第3290頁)
由于詩詞有別,詞體別有審美傾向,,所以歷代論者多主詞宗婉約,。
陳師道《后山詩話》云:“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蓖跏镭憽端囋坟囱浴吩疲骸吧w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故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王炎《雙溪類聚》云:“今之為長短句者,,字字為言閨閫事,,故語懦而意卑,或者欲為豪壯語以矯之,。夫古律詩且不以豪壯語為貴,,長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盡人情,,唯婉轉嫵媚為善,,豪壯語何貴焉。不溺于情欲,,不蕩而無進,,可以言曲矣?!睆堁住对~源》云:“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余暇,,戲弄筆墨為長短句之詩耳。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如《雙蓮》,、《燕邱》等作,,妙在模寫情態(tài),立意高遠,,初無稼軒豪邁之氣,。豈遺山欲表而出之,故云耳,?”
所以,,詞宗婉約,抒寫個人閑適之情,應視為再正常不過之事,。
但是,,詞在發(fā)展進程中,突破“艷科”的藩籬,,而進至“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廣闊天地,家國之情,,慷慨之氣,,充溢其中,使之意象闊大,,氣勢恢宏。這是詞體的發(fā)展和提升,,因之不可任意貶斥豪放,。這也是歷代論家的不刊之論。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豪放”一品:“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鼇,,濯足扶桑?!鄙蛳辇垺墩撛~隨筆》云:“詞有婉約,,有豪放,二者不可偏廢,,在施之各當耳,。房中之奏,出以豪放,,則情致絕少纏綿,。塞下之曲,行以婉約,,則氣象何能恢拓,。蘇辛與秦柳,貴集其長也?!庇衷疲骸霸~之體,,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蒼涼,,紀事宜條暢滉漾,,言愁宜嗚咽悠揚,述樂宜淋漓和暢,,賦閨房宜旖旎嫵媚,,詠關河宜豪放雄壯。得其宜則聲情合矣,,若琴瑟專一,,便非專家〉”(《詞話叢編》,第4冊,,第4049頁)晚明孟稱舜在其《古今詞統(tǒng)序》中說:“樂府以暾逕揚厲為工,,詩余以究麗流暢為美。故作詞者率取柔音曼聲,,如張三影,、柳三變之屬。而蘇子瞻,、辛稼軒之清俊雄放,,皆以為豪而不入格。宋伶人所評《雨霖鈴》,、《酹江月》之優(yōu)劣,,遂為后世鎮(zhèn)(tian)詞者定律矣。予竊以為不然,。蓋詞與詩曲,,體格雖異,而本于作者之情,。古來才人豪客,,淑姝名媛,悲者喜者,,怨者慕者,,懷者想者,寄興不一,?;蜓灾突惭伞⑼饘D焉,;或言之而纏綿焉,、悽愴焉,;又或言之而嘲笑焉,憤悵焉,,淋漓痛快焉,。作者極情盡態(tài),而聽者洞心莽耳,。如是者皆為當行,,皆為本色,寧必姝姝媛媛學兒女子語而后為詞哉,!故幽思曲想,,張柳之詞工矣,然其失則俗而膩也,,古者妖童冶婦之所遺也,。傷時吊古,蘇辛之詞工矣,,然其失則莽而俚也,。古者征夫放士之所托也。兩家各有其美,,亦各有其病,然達其情而不以詞掩,,則皆填詞之所宗,,不可以優(yōu)劣言也?!鼻孱櫹倘苍f:“宋名家詞最盛,,體非一格。蘇,、辛之雄放豪宕,,秦、柳之嫵媚風流,,判然分途,,各極其妙?!保ǜ哂覽金巳]《湖海樓詞序》引,,《清名家詞》)。沈謙在《填詞雜說》中也說:“詞不在大小深淺,,貴于移情,。‘曉風殘月’‘大江東去’體制雖殊,,讀之皆如身歷其境,,惝恍迷離,,不能自主,文之至也,?!保ā对~話叢編》,第1冊,,第629頁)
所以,,我們可以詞宗婉約,但不要貶斥豪放,。在詞的創(chuàng)作方面,,不要自設藩籬:詞旨單一,詞境狹小,,詞情過于個人化,,或謂私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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