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1  名字的困惑：無“莨”的香云紗

（文/許偉明）

    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里,，提到日本雪鄉(xiāng)的一種絲綢衣服，叫縐紗,。縐紗在冰天雪地里完成,。農(nóng)民們在雪地中繅絲,、織補，又在雪水里漂洗,，晾曬也是在鹽場一般的雪地上進行,。制成的衣服在夏天穿，據(jù)說特別涼快,，因為有來自冬天的沁寒,。同樣邏輯的做法，在別的地方也有,。中國廣東珠三角也有絲制面料莨紗,、莨綢，現(xiàn)今被人們習(xí)慣統(tǒng)稱為“香云紗”,，它們的晾曬染整過程中,，使用了泥土的附著。也此被視為非常爽滑的面料,。

     香云紗是個好名字嗎,？

    和冼達峰聊香云紗時，總會涉及到命名的問題。別人說起“香云紗”,，他總要進行一番糾正——較合理的名稱應(yīng)是“莨紗綢”,。簡單地說，就是將紗和綢,，用一種叫薯莨（讀“良”）的植物的汁液染過后,，加以一定處理，就成了莨紗和莨綢,。香云紗就是莨紗的別稱,。但現(xiàn)在，人們習(xí)慣用“香云紗”定義所有的莨紗綢,。冼達峰認為這種叫法是不對的,，因為紗綢不分、以偏蓋全,?？紤]到名字很多時候是一種慣用稱呼，有時候我覺得他在這個問題上過度糾結(jié),。

    但若從文化認知的角度上來看,，我又認為冼的較真其實值得尊重。他經(jīng)常向別人舉例,，日本壽司在中國依然叫壽司,，這個命名里體現(xiàn)了日本的餐飲文化。然而“香云紗”原本并非珠三角本土的叫法,，它屬于外來的名字,，現(xiàn)在卻強加到曬莨染整工藝頭上——而原本珠三角人就是習(xí)慣地叫莨紗、莨綢的,。多數(shù)人覺得“香云紗”是個好聽的名字,。而冼認為，以“莨紗綢曬莨染整技藝”取代“香云紗染整技藝”,，更有利于人們正確認知這一片珠三角面料,，也更接近其本原面目。

    冼達峰老家是在佛山市南海區(qū)西樵鎮(zhèn),，那里以輕紡而聞名,，號稱面料名鎮(zhèn)，也是香云紗的起源地,。他的母親從事香云紗的生產(chǎn)制作,，他也不例外。他在佛山市區(qū)目前最時尚的嶺南新天地開了一家專賣香云紗的店,，但他卻不說自己賣香云紗,。從店子“蘇莨記”的牌號,，就可以看出他在命名問題上的堅持。

    問題就在于“莨”,?！跋阍萍啞边@個名字除了紗綢不分外，也沒有體現(xiàn)“莨”,，而“莨”這個字,，能夠反映其工藝的核心部分。如果我們參照蠟染,、藍靛染,、扎染等染整方式的命名——他們在名字上就標(biāo)明工藝最獨特的部分。而“香云紗”這個名字本身是看不出它和“莨”之間的關(guān)系,。

    “莨”是什么,。它是一種藤本植物，全稱是薯莨,。長年生長在地下的莖塊很像芋頭,，外表紫黑，內(nèi)部棕紅,，莖面帶刺,。將它的根莖絞碎，加水,，得到一種偏紅的液體,，含有膠質(zhì)。用手去接觸這些薯莨汁,，感覺很粘稠,。人們用它來對絲織品進行曬莨染整，看中的是薯莨里所含有的“單寧”成分,。薯莨主產(chǎn)于兩廣、湖南,、浙江,，并以廣東肇慶綠步、廣西龍州一帶產(chǎn)的為最佳,。

    紗經(jīng)過曬莨染整后叫莨紗,，綢經(jīng)過曬莨染整后叫莨綢，合稱為莨紗綢,。紗和綢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織法的不同,，紗是以提花手拉機織成的紗羅組織織物，綢的是以平紋手拉機織成的平紋織物,。此外,，珠三角人還拿薯莨汁來處理棉布,，不過工序有所不同，后來的名字叫“紅莨布”,。

    傳說由于莨紗做的衣服穿在衣服后,，走起路來聲音響，且名氣也響,，所以叫“響云紗”,，后來的人們根據(jù)諧音叫“香云紗”。另一個版本的說法是,，上海人一開始把莨紗稱為“香煙紗”,，那時香煙的顏色暗黑和莨紗很近，后來又拐成“香云紗”,。很奇怪的,，到后來，人們再說起香云紗,，就涵蓋了莨紗和莨綢,，乃至把莨布給包含了。

    而且市場上也有很多人有意在利用這種命名上的混亂,，對莨紗綢進行不真實的包裝,。例如，過去人們稱香云紗是“軟黃金”?，F(xiàn)在的人們把“軟黃金”的比喻說成是形容這種材質(zhì)特別貴重的意思,。但事實上，“軟黃金”是對莨紗在一定褪色之后的顏色的比喻,。冼達峰說,，他沒有貶低莨綢的意思，莨綢也是好東西,，但是這種把錯誤的命名和錯誤的宣傳一旦結(jié)合一起來,，會把莨紗莨綢的本來面目變得模糊不清。

    冼達峰對名字的堅持,，目的在于：人們需要對莨紗和莨綢的認識應(yīng)該符合實情,，而不應(yīng)該用“香云紗”去編造不屬實的屬性。例如說香云紗非常透氣,，但絲綢本身就具有透氣的特性,，和曬莨染整關(guān)系不大；說香云紗非常貴重,，但從現(xiàn)在很多穿得極破的舊衣服來看可推測,，過去其實很多普通百姓也穿得起——大富人家怎么會把衣服穿得很破爛呢。我們不能用以“香云紗”改名之類的辦法去把莨紗綢神化,，應(yīng)該看到它真實的面目,。讓莨紗綢的面料能回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當(dāng)中,，這才是對它最好的傳承。

    2008年,，莨紗綢的曬莨染整工藝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為“香云紗染整技藝”。很顯然,，在上了國家級的榜單之后,，“香云紗”這個名字基本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不過冼達峰一直做著各種看似徒勞的反對，最后他告訴我,，“無所謂,，反正我做的東西，是莨紗就是莨紗,，是莨綢就是莨綢,。”

part02  撲朔迷離的來歷

    誰第一個嘗試將薯莨用來染絲制品的,？這個問題是沒法考證了,。

    據(jù)民間老行業(yè)從業(yè)人員口傳，珠三角漁民用薯莨浸泡漁網(wǎng)使?jié)O網(wǎng)變得堅挺耐用,，后來衣服也染上了薯莨汁,。日子久了，浸了薯莨汁的衣服,，也像漁網(wǎng)那樣堅挺,，沾了河泥還能使衣服發(fā)出黑色的光亮，越穿還越柔軟耐用,。因此漁民在浸泡漁網(wǎng)時也開始浸泡自己日常生活的衣服,。逐漸地，生產(chǎn)絲綢的農(nóng)戶也將這種漁民浸泡織物的方法,，用于浸泡絲綢面料上,。這就是莨紗綢染整的前身。

    《廣東省紡織工業(yè)史》的記載：在1931年,，廣州市郊的大刀山出土一塊晉朝太寧二年（公元324年）的麻布,，是用薯莨染整過的一面紅一面褐的麻織物。若這種說法是真的,，那么珠三角用薯莨染整面料的歷史就有近1700年了,。

    后來的史料記載出現(xiàn)在《廣東省志·絲綢志》：清道光年間,，佛山南海區(qū)就已有曬莨染整造莨綢,。《廣東省紡織工業(yè)史》記載,，在鴉片戰(zhàn)爭前,，廣東絲織業(yè)的生產(chǎn)工具主要是“標(biāo)梭平紋織機”,，后來的同治年代，同處珠三角的番禺,、南海,、順德等地，因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上的近似,，都出現(xiàn)了莨綢的制作,。

    民國年代，絲織工藝有了進步,。南海區(qū)西樵鎮(zhèn)地方志《西樵山志》記載,，在1915年，西樵鎮(zhèn)的程丙全,、程紹江,、程澤、程周等4人發(fā)明了“馬鞍絲織提花絞綜”,，首創(chuàng)了紐眼通花的白坯紗,。經(jīng)過薯莨染整之后的莨紗，便是后來被俗稱香云紗的東西了,。

    香云紗的出現(xiàn)被認為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廣東省志·絲綢志》稱：此后,，佛山,、廣州、順德相繼開辟了生產(chǎn)“白坯紗”和莨紗的工廠,、曬場,，使珠江三角洲呈現(xiàn)莨紗生產(chǎn)的欣欣向榮局面?！赌虾,？h志》則記載，南海西樵一帶,，許多家庭生產(chǎn)的絲織品各有特色,，“程家織紗，潘家織羅,，葆美織綾,，云窖、莘涌織綢……”而在一個叫“儒林村”的地方,，程姓全族600余人,，僅一人務(wù)農(nóng)，其余均以織造紗綢為生,。好不熱鬧,。

    到了1980年代,，“莨紗綢”的坯源已大大拓寬，“電力紡”“真絲細花綢”或其他真絲坯綢都可以用來曬莨,。但《廣東省志·絲綢志》記載,，這些真絲綢緞，原料條份細,，組織結(jié)構(gòu)細密,，表面光潔，薯莨液汁反倒不易充分滲透和粘附于織物結(jié)構(gòu)內(nèi),，曬成成品后穿著中易產(chǎn)生“脫莨”,。

part03  辛勞的染整工藝

    織好的白坯紗綢，拿到曬莨場,，開始了它最為獨特的曬莨歷程,，這也是一個和陽光、水,、泥土發(fā)生接觸與反應(yīng)的過程,。

    6月中旬，廣州已非常炎熱,。在廣州番禺的一個曬莨場,，工人們正加緊干活。一年中適合曬莨的時候并不長,。通常,，每年的4月初至10月底是曬莨季節(jié)，但7月到8月上旬（農(nóng)歷的小暑,、大暑,、立秋），因日照過于強烈,、氣溫太高,，會導(dǎo)致所曬的紗綢變硬發(fā)脆，因此不宜開工,。8月中旬復(fù)工,，10月底收工。11月后因北方干燥的季候風(fēng)南下,，已不宜于曬莨,。

    薯莨的汁液已備好，薯莨的紅色渣滓堆得到處都是,。工人們將薯莨汁倒入一個水槽里,，把紗綢坯放入薯莨水中，用手將整匹布按入汁液中，輕拍撫弄,，讓布匹的每一方寸都沾到薯莨汁液，然后撈起,，晾在一旁,。等它自然脫水后，就拖到陽光下暴曬,。

    晾曬場是被精心保養(yǎng)和修飾過的平整草地,，1米多寬、約20米長的布匹,，被平整攤開,，拉緊，繃直,，接受陽光的暴曬,。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晾曬面能過更多更均勻地接觸到陽光,。這對曬地提出很高的要求：平坦,，以泥墊底，上鋪細砂,，再在其上密植約1至2厘米厚的青草,，要求草不能過軟——過軟受不了紗綢的壓力而與細沙接觸。

    紗綢放在草皮上曬莨時,，即可使綢疋保持清潔,，又因草類受天地霧露的滋潤，使綢疋在高溫曝曬下有一定濕度,，便于充分吸收薯莨水,。等到布料上的薯莨水干透了，在灑上五六遍的薯莨水,。

    之后,，進行“封莨水”的過程。這回不像之前那樣只是浸透了就拿起來,，而是長久地浸泡在薯莨水里,，讓細絲慢慢吸收薯莨，然后再拿去陽光下暴曬,。干了,，后又回去“封莨水”，如此反復(fù)五六次,。

     接下來是一個“煮綢”的環(huán)節(jié)——為使紗綢更均勻地吸收薯莨水,，防止織眼堵塞，將已封過水的綢疋置于大銅鍋中（不可用鐵鍋,因薯莨所含單寧會與鐵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用45℃～50℃時溫莨水煮綢,，時長4～5分鐘,，不斷用手工翻動，以使煮得勻透,，再等他脫水,，晾干。

     然后又是一次頻率更高的“封莨水”和晾曬,，多達10來次,。

     由于陽光的暴曬，水分會蒸騰,，薯莨汁會因此集中到晾曬面上,。因此最后所見，晾曬面和背陰面是完全不同的顏色,，晾曬面是紅色薯莨的不斷累積,，從而變成了褐色，而背陰面的顏色相比而言就是很淡的了,。到第二次“封莨水”的時候,，紗綢晾曬面的棕色已經(jīng)變得很深了。

     然后就到了莨紗綢制作中就讓人驚嘆的一個程序,，將挖自河涌里的泥土均勻地涂抹在晾曬面上,，由于河涌里含鐵，會和紗綢的晾曬面已經(jīng)積累起的單寧發(fā)生反應(yīng),。這個過程一般不超過一個小時,，將泥土從紗綢洗掉，就會發(fā)現(xiàn)晾曬面留下了深沉的暗黑顏色,。

     在這一步步的步驟過程中,，薯莨的成分被循序漸進地為紗綢所吸收。而這一系列工序中,，最讓人難以把握的是每一道工序的度在哪里：浸莨水的時間,、莨水的濃度、曬莨的時長,、涂泥的時長,，都和當(dāng)時的所處的環(huán)境、紗綢面料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都息息相關(guān),，操作的師傅根據(jù)常長年積累的經(jīng)驗來隨機應(yīng)變,。環(huán)境總是不同、時機總是不同,，世界上沒有兩塊相同的莨紗或莨綢,。

     經(jīng)過和薯莨,、水、泥土,、陽光的一次次化學(xué)反應(yīng)后,，白色的紗綢終于生長為令人滿意的莨紗和莨綢。

     （感謝冼達峰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