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釵里有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婊子無情”,，這話之前也聽過,，只不過讓南京話一講，就覺得特別有意思,；那些薄情女們最終干了件非常有情有義的事兒,。金陵十三釵是嚴歌苓的作品，我曾看過她寫的《一個女人的史詩》,，這個后來也被拍成電視劇,。畢竟是女人寫女人，她展現(xiàn)女人內(nèi)心的時候,，總是那么行云流水又細致幽默,，個人認為讀她的作品比看影視劇效果要好。張藝謀的場面做得足夠大,，但總覺得在表現(xiàn)人物的時候欠點火候,。也許他不懂如何表現(xiàn)女人，更不懂妓女,。如果他是個文人,，效果可能會好些。這世上,，真正可以理解妓女的,，除了女人，就是文人了,。

　　據(jù)說妓女起源于古代神巫,，當時應該是神圣的職業(yè)。沒有人輕視,，反而有人崇拜,。后來，妓女就和歌伎,，舞伎等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們同丫鬟一樣，同樣是官宦人家的“如花美眷”,，是財力的象征,。中國妓女成為職業(yè)，在社會上流行，大概是在戰(zhàn)國時期,。因此,，中國文學的繁榮昌盛，便是從戰(zhàn)國時期開始?？梢院敛豢鋸埖卣f,，中國妓女史是和中國文學史交相輝映的,，沒有了妓女,，中國文學幾乎要損兵折將一半,；而沒有了文學滋養(yǎng),，妓女的光彩也要遜色不少,。

　　曾經(jīng)游于西湖,做導游的是我一初中同學，當時正在浙大讀計算機博士,。走到西子湖畔，蘇小小墓時,，他笑道：“我們導師常說杭州人奉行的是妓女文化和酒文化,，你瞧西湖邊供奉的是什么人？是蘇小小??！”言語中滿是不屑。我回道：“你們理工科的腦袋,，又如何能理解蘇小小？”

——蘇小小,，正史未見記載,，許多關于她的故事，大概都屬于傳說和文學加工,，也可能是其它女子經(jīng)歷的移花接木,，她并非淺薄的賣笑女子，只是在別人都不敢灑脫的年代,，讓自己的青春和才華,，一起輕舞飛揚而已。杭州長久以來祭奠蘇小小,，是因為西湖是歷代文人的集散地,，如果換做其他地方,，可能就不會流傳這么久,。因此使她流傳千古的,，正是一大批文人雅士：李賀，白居易,，徐渭……個個都是如雷貫耳的名字。文人的筆下,，她重情義,，有才氣，蘭質心,；文人莫不愛其人,，憐其才，哀其命,。蘇小小是歷代文人的一個夢中情人,，是文士心中向往的一個符號：她代表一種命運不濟時與命運抗爭,，不肯拘泥與世俗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自然灑脫的生活方式,。這些經(jīng)歷、飄逸與個性,，恰恰又和文人有相同之處,，文人愛蘇小小,，實際愛的是自己狂放不羈的靈魂,。

　　中國的詩詞史上,，女性貢獻巨大。她們或是詩詞歌賦中的主角,，或本身就是才華橫溢的創(chuàng)作者,。如果沒有了女性，中國文學就剩下一批郁郁不得志書生的滿腹牢騷,，或是大江東去水泊梁山的雄性亢奮,。是女性平衡了中國文學,，使其避免了營養(yǎng)不良,。

　　有女性就有愛情,?？v觀中國愛情文藝長廊,，恰如同一個男人追求女人,、結婚、又有婚外情,，縱情煙花的過程。早自《詩經(jīng)》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寫的是追求的美；漢樂府中《上邪》表達的是忠貞不二的愛情觀：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氣勢,，千年之后讀起來仍然蕩氣回腸,；《孔雀東南飛》,，《陌上桑》《羽林郎》描寫的是夫妻感情和忠貞女性,；三國兩晉南北朝,，有兩情不能久長時的哀怨，一曲《宛轉歌》道盡女兒心：月既明,，西軒琴復清。寸心斗酒爭芳夜,，千秋萬歲同一情,。歌宛轉，宛轉凄以哀,，愿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曹植的“愿為西南風,，常使入君懷”縱使是借情言志，也可當做無比動人的情詩,。當然最著名的還是他的《洛神賦》：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風流飄渺，實屬文章上品,。人多認為洛神的原型是甄氏,，他的嫂嫂，不過,，也有頗多爭議,；不論是或不是，此文超越世俗,，唯感情至上,，情真意切，辭藻之華美,，確實達到了藝術頂峰,；此后,，隋唐五代乃至宋以后，以情感為主線的詩詞如井噴之勢,，一發(fā)不可收拾,，其中以妓女所占比重日漸上升，尤其是宋詞,，十之八九都是風花雪月,，（除了極個別如李清照的詞和幾篇悼亡懷古）。連個詞牌名都叫蝶戀花,，一部宋詞三百首,，可以當做情書教材。

　　妓女之所以日益重要,，原因有二,，其一詩詞以情詩為上，情詩以苦情為上,，優(yōu)秀的情詩多數(shù)是表達相思之苦,。至于相思對象，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讓人魂牽夢繞的相思之情，多數(shù)是婚外情,；婚外情對象雖然可能是良家婦女,，不過比起矜持的大家閨秀，解風情的妓女像合適人選,；其二,，唐代尤其是盛唐以后,，享樂風盛,，狎客妓女，已經(jīng)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事情,，各酒樓莫不以妓女陪酒,，吸引顧客。眾多文人,，都是妓院?？停纱艘鞒龊芏嗉丫鋪?。像李白的：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韋莊的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晏幾道的：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秦觀的：金風雨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蘇軾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去,；連主張務實的歐陽修，都寫出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這樣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句子,。柳永就更不用說了，直接將妓女名字寫入詞內(nèi),，為了情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諸如此類,，舉不勝舉,。中國詩詞在唐宋時期達到頂峰，妓女功不可沒,，是她們激發(fā)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開闊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思路，使中國詩詞水平整體提高了一個檔次,。

　　妓女不但是文章的主角,，還促進了文章的流行。古時沒有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技術,，推廣自己不容易,，許多詩詞首先是在教坊中流行，然后才被世人傳誦,。唐代有個旗亭畫壁的故事,；講的是王之渙，高適，王昌齡三人旗亭飲酒,，忽聞隔壁歌伎唱詞,，便私下相約，看誰的詞被唱的最多,，誰就勝出,，結果，第一個輕啟朱唇,，唱的是王昌齡的“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第二個低眉淺唱“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高適得一分,，第三個歌的又是王昌齡的“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贝藭r王之渙臉上掛不住了,，他指著最美者說：“之前都是下里巴人的曲子，若她不唱我的曲子,，我甘愿認輸,！”結果此女一張口，果然是他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三人大笑,，盡興而歸。才子與詩酒花,，何等風雅,。文人以歌伎歌自己的詩詞為榮，歌伎以歌文人的詞為雅,，風流雅眷,，才子佳人，世間絕配,；良辰美景奈何天,，文人把世間最流光溢彩的詞匯都賦予她們，一眼望去,，精彩紛呈,，字字珠璣,，猶如碧空之上群星閃爍,，又如百花叢中姹紫嫣紅。

　　文人眼里,，這些女子顧盼生輝,，柔情似水，善解人意,，才華出眾,，但她們又不乏節(jié)烈氣概,，正是這些難得的真性情，造就了一朵朵鏗鏘玫瑰,。文人也愿意以她們?yōu)轭}材,，寫詞撰賦，使她們流傳千古,。于是乎,，我們知道了綠珠效死石崇前；李師師被俘吞金釵,，李香君血染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柳如是投河復自縊……她們雖身處青樓,，但懂得自尊自愛,，在存亡之秋危難關頭，深明大義,，甚至不惜以死明志,，此等氣概，不讓須眉,。

　　妓女與文人之所以能相得益彰鐘鼓琴瑟,，首先得益于社會尊重文化的風氣。唐代封建經(jīng)濟達到鼎盛,，人們?nèi)找孀⒅刈非缶裣硎?，連強盜都崇拜文化；五代時期,，南唐后主李煜本身就是出色的文人,，舉國上下一片輕歌曼舞：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宋代實行重文輕武、享樂懷柔的國策,，繾綣艷麗之風更甚,，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時候，曾鼓勵大臣多買歌兒舞女,，在宋太宗后,，幾乎個個皇帝都算得上是出色文人，其中宋徽宗的藝術造詣尤其之高,。關于宋徽宗,，人多知其書畫作品，而其實他也是詩詞高手，被俘之后曾吟出“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的句子,。這樣的文人,，和名妓李師師自然免不了一段情緣。不過當時李師師還心系周邦彥,，徽宗吃了醋,，要將周邦彥發(fā)配邊疆。一日,，徽宗臨幸李師師處,，卻不見人，等了許久,，才見她回來,，玉容寂寞淚闌干?；兆趩査ツ睦锪?，李師師也不避諱，直言去送周邦彥了,。換做別人,，此時可能醋意大發(fā)，賜死李師師也不是沒有可能,；而徽宗竟問道：可曾有詞,？李師師說有，還為皇帝唱起來,。唱的十分悲切婉轉,，讓徽宗動了惻隱之心，遂赦免了周邦彥,。此處的宋徽宗真是可愛至極,，古往今來再不能被復制了。人們說起國外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公爵,，總是說他多情,，而說到宋徽宗總是將他與昏庸奢靡聯(lián)系在一起，大概做了亡國之君便注定被人瞧不起,，可憐一個文人錯生在帝王之家,，否則中國文學史上應該是多了一位風流才子。

　　其次,，文人和妓女交往,，有一種平等思想做前提。說到提倡男女平等,，文人可算一分子,。他們給女性的贊美多是出自真心，而推崇禮教,、提倡婦德的那是士人,。士人也曾受惠于女性，也曾有憐香惜玉的心腸,，可一旦步入仕途,，就往往反過來再用封建禮教壓迫女性，很有狗吃了肉還咬主人的嫌疑,。寶玉說女孩兒如清水,，出了嫁就如同死魚眼睛了，而文人入了仕途又何嘗不是死魚眼睛,？文人嬌寵和柔情美意,，滿足了妓女們的自尊心，撫平了命運在她們心中留下的傷痕,，繼而才有了她們敢說敢做,、揮灑自如的真性情和許多佳話。

　　在此不能不提柳永,。他官場失意,，仕途不順，但在風月場上是高手,。他把妓女當做朋友,，和她們推心置腹，鼓瑟吹笙,，一生倒也自在,。……皇帝的后宮佳麗尚且爭風吃醋明爭暗斗,，他卻在眾佳麗間游刃有余,。柳永也對自己這種生活頗為自得，曾說：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而后來關漢卿在《一枝花》中寫：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浪子班頭……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除非是閻王親自喚……才不向煙花路上走！柳永更勝一籌,，他死后,，是眾妓女出資埋葬,，悼念者絡繹不絕，走的仍然是煙花路,。

　　柳永對宋詞的貢獻功不可沒,，他的作品首首多情，篇篇經(jīng)典：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不過,，縱然他文采出眾，但面對滿眼柔情,，觀眾也會審美疲勞,。他也有軍旅生活的優(yōu)秀作品，可惜鳳毛麟角,，湮沒在溫柔鄉(xiāng)中了,。

　　蒲松齡《聊齋志異》最常見的場景是，一個書生正在燈下苦讀,，忽然一陣異香,，飄來一位絕世佳人……紅袖添香夜讀書，多么美好的場景,，這正是作者心中的愿望吧,。這位佳人通常是狐仙，花仙或孤魂野鬼,，因愛上書生,，遂以身相許，衍生一段情緣,；同時她們還能為書生提供物質支持,，讓書生吃暖穿好,，用心讀書。蒲松齡如此寫,，頗值得深究,，大概他也是覺得，愛情本來是兩個人你情我愿,，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分彼此,，何必被世俗觀念所羈絆？亦是因為,，現(xiàn)實中不可得,，遂寄情與鬼神。不過那些書生一旦飛黃騰達,，就開始飄飄然,，變得忘恩負義，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幸好仙鬼們有些本事,，略施伎倆就教訓了那些薄情書生，使他們迷途知返,，心回意轉,。蒲松齡可能是見多了負心漢的故事，對那些女子心有同情,，才讓她們法力無邊,。

在世俗禮教之下，原始的人性光輝反而被壓抑,，文人的灑脫隨意為世人所不容,。杜甫說文章憎命達，文人多是男人的中不得志者,，而妓女又是女人中不得志者,，兩者在世態(tài)炎涼下互相依偎,，相互取暖,，卻由此孕育了中國文學的奇葩,。古代名妓追求格調高雅,，多才多藝，知書達理,，比現(xiàn)在的當紅歌星有過之而無不及,，而現(xiàn)在一些既沒修養(yǎng),，又沒情操的妓女更不可與之同日而語。那朝那代,，才子作詞,，佳人歌之，這樣的神仙情侶再難見,。嫖客常有,，文人不再，妓女的墮落,，是整個文化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