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鄭板橋創(chuàng)作的諸多墨竹圖中,，有一幅表現(xiàn)他災(zāi)年為官、心系民瘼情懷的佳作,。這個作品,，其畫面主要由四株濃淡相宜、疏密有致的修竹和一首情真意切,、深沉雋永的題畫詩,，以及作者別具一格的題款構(gòu)成。四株修竹中,，兩株為清瘦高聳,，枝葉蕭蕭的成竹；另外兩株是新篁,，柔弱嬌嫩,，有如孩子依偎父母似地依偎著那兩株成竹。題畫詩是作者用他那帶著蘭竹風(fēng)味的“六分半書”寫成的一首七言絕句,，居于畫面右下角,，曰：“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贝水嬙谝话惝媰岳锒家浴澳駡D”這個統(tǒng)稱命名,，而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鄭板橋書畫集》則自出機杼，名之曰《衙齋聽竹》,。這頗有畫龍點睛,、引人入勝之妙。

    初見《衙齋聽竹》圖,，畫面上的那四株竹子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耐人尋味之處,。可是一讀那題畫詩,，感覺就不同了,。我們仿佛真能聽到那四株修竹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蕭蕭作響之聲，一枝一葉都蘊含著,、傳達著作者的愛民,、憂民的心緒。而詩中的一個“聽”字,，更活生生地凸顯著作者在特定情境下的憂心如焚,、夜不成寐的心境,。

    《衙齋聽竹》圖大約創(chuàng)作于清乾隆十一或十二年（1746—1747年）。此間,，山東大澇,、大疫，濰縣尤烈,，餓殍遍野,，“人相食”,。鄭板橋由范縣轉(zhuǎn)知濰縣,，到任后即“大興修筑，招遠近饑民赴工就食,；籍邑中大戶,，令開廠煮粥輪飼之。有積粟（者）責(zé)其平糶,，活者無算,。”（見《清史·鄭燮傳》）有人反對他這樣干,，理由是應(yīng)先上報朝廷,，等待批示，然后照章行事,。他斷然拒絕了這種明哲保身之見,，說：“此何時？俟輾轉(zhuǎn)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保ㄒ姟吨匦夼d化縣志·人物》）這樣一個人，身在衙齋中,，于夜深人靜時,，聽室外竹枝竹葉在風(fēng)中蕭蕭作響，“疑是民間疾苦聲”,，實在是非常自然,、非常真實的心理反應(yīng)，很動人,。

    鄭板橋如此關(guān)心民間疾苦,，絕非偶然，更非利用詩畫作秀,。他有著根深蒂固的民本思想,，加之出身寒微,，一直過著清貧儉樸的平民生活，對勞苦大眾,，特別是農(nóng)民,，素來懷有真摯、深厚的感情,。他在其《家書》中說：“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nóng)夫，而士為四民之末,?！薄笆固煜聼o農(nóng)夫，舉世皆餓死矣,！又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保ㄒ姟督锾锼鳟嫛罚┧?，他做了12年“縣太爺“，從不擺官架子,，夜間出巡,，常常是不鳴鑼喝道，不打“回避”“肅靜”的牌子,，只以小吏提的寫有“板橋”二字的燈籠作為前導(dǎo),，悄然而行，以致被人視為怪誕,。（見戴延年《秋燈叢話》）他的一首題為《喝道》的絕句,，寫的也是這種為官心態(tài)：“喝道排衙懶不禁，芒鞋問俗入林深,。一杯白水荒涂進,，慚愧村愚百姓心?！边@種自省,、自愧之情，不正是他與百姓感情相通,、休戚與共的內(nèi)心根據(jù)么,？明乎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會在濰縣大災(zāi)之際,，作為一縣之長,，夜臥衙齋，心神不寧地從風(fēng)中之竹想到災(zāi)中之民,，而且想得是那樣具體,、深入,，“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

    有人認為鄭板橋性格瀟灑狂放,，“于州縣一席,，實不相宜”（見鄭方坤《鄭燮小傳》）。他本人也曾一再表示自己怡情于書畫,，無意于仕途,，向往陶淵明“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人生境界。不過人都有他的復(fù)雜性,，鄭板橋也還有其另一面,，那就是他青壯年時期即已形成的匡時濟世，關(guān)心民瘼,，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社會理想。在美學(xué)思想上,，他對自己寫的那些抒發(fā)清高曠達之情的詩詞和表達悠雅閑適趣味的書畫都不甚重視，認為那不過是“供人玩好”,，借以“糊口覓食”的“俗事”,，而對杜甫作品中的憂國憂民精神和蘇軾“以天地萬物為心”的博大襟懷，則贊賞有加,。正是因為如此,，他寫下了一大批直面人生、“直攄血性”,、吊古傷今的詩詞,，哀饑民、憫孤兒,、刺悍吏,、斥私刑，筆墨酣暢,，“沉著痛快”,。對于民間的疾苦，他不僅感同身受,，而且體會得異常深入,。比如在《逃荒行》里，他敘寫濰縣大災(zāi)期間居民紛紛外逃的慘狀：“道旁見遺嬰,，憐拾置擔(dān)釜,。賣盡自家兒，反為他人撫,。路婦有同伴,，憐而與之乳,。咽咽懷中聲，咿咿口中語,。似欲呼爺娘,，言笑令人楚?！碧幱诹麟x失所中的災(zāi)民的苦難,、悲傷，他真是“一枝一葉”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寫進詩里了,。

    在畫上題詩,，融詩書畫于一體，追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學(xué)效應(yīng),，這種藝術(shù)范式遠在唐代即已興起，此后日益發(fā)達,，形成了我國古代繪畫藝術(shù)的一個獨特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墨竹圖是其中較為多見也較為突出的一種。它的主要特色,，就是作者借助詩書畫所特有的藝術(shù)功能,，三者相互為用，揭示人與竹之間所蘊含的各種各樣,、無可窮盡的審美機緣,。黃庭堅在蘇軾的一幅墨竹圖上題過這樣一首詩：“眼入毫端寫竹真，枝掀葉舉是精神,；因知幻化出無象,，問取人間老斫輪?！边@可以說是他對墨竹圖藝術(shù)特色的一個詩性概括,。“老斫輪”們的妙筆各具個性,，因而歷代出現(xiàn)的眾多的墨竹圖所顯示的“精神”,，也就因人因時因事而異，色彩繽紛,，自成天地,。鄭板橋的這幅意在傾訴自己心系民瘼之情的《衙齋聽竹》，較之歷代同類作品,，無論是在思想的深刻性上,，還是在藝術(shù)的獨創(chuàng)性方面，都堪稱出類拔萃,，因而也就特別值得我們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