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曾認為,“禪詩”乃是通過“詩的審美情味來指向禪的神學領(lǐng)悟”,,他舉例說:“然而好些禪詩偈頌由于著意用某種類比來表達意蘊,,常常陷入概念化,實際就變成了論理詩,、宣傳詩,、說教詩,不但恰好違反了禪宗本旨,,而且也缺乏審美趣味,。所以我認為具有禪味的詩實際上比許多禪詩更接近于禪,。例如王維的某些詩比好些禪詩便更有禪味。甚至象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杜詩“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等等,,盡管與禪無關(guān),,但由于它們通過審美形式把某種寧靜淡遠的情感、意緒,、心境引向去融合,、觸及或領(lǐng)悟宇宙目的、時間意義,、永恒之謎……,,從而幾乎直接接近了(雖未必能等同于)禪所追求的意蘊和“道體”,所以并不神秘,。這似乎可以證明禪的所謂神秘悟道,,其實質(zhì)即是某種審美感受?!?(李澤厚:《漫述莊禪》)-----這段關(guān)于禪詩的精辟解說恰恰可以用來移評于徐志摩的部分詩歌創(chuàng)作,。值得指出的是,雖然關(guān)于詩人徐志摩的研究新時期以來漸如四月春景,,蔚為大觀,,但奇怪的是對徐志摩詩文中與禪宗的關(guān)系一直鮮有論及,即使偶爾涉及,,也是點到即止,,對于徐志摩詩歌中那層迷離惝恍的悠遠意境,研究者要么是礙于審美眼光的淺薄而怯于挑動那層神秘的面紗,,要么是囿于批評界約定俗成的成見與積習,,一直缺乏真正的創(chuàng)見。譬如新近一篇《徐志摩與禪》的作者這樣指出:“由于受到劍橋文化的洗禮,,徐志摩對禪宗思想的吸收,,只是在尋找和諧的層面,并未上升到對佛教因果緣起的本體論的接受,。徐志摩詩文對禪的表達,,也是很不充分,不成系統(tǒng)的,,其成就不僅遠不及唐詩中王維、李白,、張若虛等詩人達到的禪的意境,,也不如現(xiàn)代作家中的許地山,、豐子凱這樣的作家?!?-----說徐志摩對禪宗思想的吸收,,“只是在尋找和諧的層面,并未上升到對佛教因果緣起的本體論的接受”,,屬實,,畢竟詩人短暫的生平使他還來得及細細咀嚼人生厚重的滋味,許多詩歌不免過多地糾纏于人生戀愛的欲望中,,即使偶爾地回到自然的懷抱中去,,也還沒有徹底地脫去人間的煙火氣,但據(jù)此便說“徐志摩詩文對禪的表達,,也是很不充分,,不成系統(tǒng)的,其成就不僅遠不及唐詩中王維,、李白,、張若虛等詩人達到的禪的意境,也不如現(xiàn)代作家中的許地山,、豐子凱這樣的作家”,,就多少有些盲視了。這位論者可能沒有細讀徐志摩的大量作品,,才會得出這樣約略的印象,。事實上徐志摩的作品與禪宗思想明顯有關(guān)的除了《天目山中筆記》和《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外,尚有《山中大霧看景》,、《朝霧里的小草花》,、《兩個月亮》、《渺小》等為數(shù)不少的篇幅,,而散落于其散文隨筆中的大量感悟,,雖然不成系統(tǒng),卻如雜花生樹,,隨處可見,,其傳世名篇如《《再別康橋》、《偶然》》,、《云游》等篇,,其實從某種程度上恰恰可以讀作禪詩:“它們通過審美形式把某種寧靜淡遠的情感、意緒,、心境引向去融合,、觸及或領(lǐng)悟宇宙目的、時間意義、永恒之謎……,,從而幾乎直接接近了(雖未必能等同于)禪所追求的意蘊和‘道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托逍遙于天地、寄禪心于云水的徐志摩,,其詩歌中所達到的禪的意境,,有他獨特的境界,其成就絲毫不亞于唐詩中王維,、李白,、張若虛等詩人達到的禪的意境。 “藝術(shù)家看見了花笑,,聽見鳥語,,開門迎明月,能把自然當做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進一步,,便是‘萬法從心’,、‘諸相非相’的佛教真諦了。故藝術(shù)的最高點與宗教相同,?!保ㄘS子愷:《我與弘一法師》)------這段話很好地闡明了藝術(shù)與宗教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無獨有偶,,徐志摩本人也曾說過:“一個人生命的覺悟與藝術(shù)的覺悟,,往往是同時來的”,“在最高境界中藝術(shù)與宗教亦不辨涯亦”,,這位追求自然----藝術(shù)-----人生三位一體的審美境界的性靈詩人,,在禮贊自然的同時,時常神往佛教的天國,。在他那與生俱來般“感美感戀”所帶來的對自然之美靈性的審美觀照中,,“自然界的種種事物,不論其細如澗石,,黑如碳,,明如秋月,皆孕有甚深之意義,,皆含有不可理解之神秘,,皆為神秘之象征”(徐志摩:《鬼話》),由此,,“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宇宙間的奧秘,一滴露水的顫動,;一朵落花的憂傷,;一片白云的輕盈;一縷清風的悠閑,;一澗流水的從容,都能在詩人的眼中化生神奇,。一棵“在春風與艷陽中搖曳著”的“極賤的草花”,,在詩人看來,自有“一種莊嚴愉快的表情”:“你輕含著鮮露顆顆,,|怦動的,,象是慕光明的花蛾,|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甚至內(nèi)感“非涕淚所能宣泄的情緒”:“無端的內(nèi)感,惘悵與驚訝,,|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徐志摩:《朝霧里的小草花》)大自然磅礴的偉像,,時常洗凈著詩人塵世中疲憊的身心,,“高山頂上一體的純白,不見一些雜色,,只有天氣飛舞著,,云彩變換著,這又是何等高尚純粹的境界,?”(徐志摩:《話》)詩人以一顆無我的嬰兒之心,,屢屢深契于山水自然的靈境,發(fā)掘出自然山水本身所包含的哲理禪意,,靜中蘊動,,以動寫靜:“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剎那間,,在他的眼內(nèi),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nèi),,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diào),,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進而“因空觀色”:“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超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jié)奏,,一種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徐志摩:《濃得化不開》)由此“由色悟空”:“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在瞬間里感受永恒:“一花一天堂,,一樹一菩提,;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這種心靈體悟,,已經(jīng)接近于禪宗的頓悟與空靈。由此可見,,詩人詩歌創(chuàng)造中的直覺與禪宗直覺感知世界的方式是一樣的,,禪宗強調(diào)直覺的特點也正契合了詩歌意境創(chuàng)造的需要,但這微妙的契合“不是機械的學習和探試可以獲得,,而是在一切天機的培養(yǎng),,在活潑潑的天機飛躍而又凝神寂照的體驗中突然涌現(xiàn)出來的?!保ㄗ诎兹A:《中國藝術(shù)意境的誕生》)徐志摩曾自述:“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課室,;云彩的變幻,,晚霞的絢爛,,星月的隱現(xiàn),田里的麥浪是我的功課,;瀑吼,,松濤,鳥語,,雷聲是我的教師,,我的官覺是他們忠謹?shù)膶W生,愛教的弟子,?!薄拔覑蹌樱瑦劭磩拥氖挛?,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云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涌,,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保ㄐ熘灸Γ骸蹲云省罚┛梢哉f,,禪的空靈頓悟與對自我心性的發(fā)掘,深深契合著詩人主體心靈自由的感性審美表達,,對詩人自性的提升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也為詩人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心態(tài)提供了創(chuàng)造的興會,從而,,大千世界在他眼里顯得生動流轉(zhuǎn),,無論是花開草長、鳶飛魚躍,,均如流云映水,,一一納入詩人心靈的明鏡,所謂“靜照萬象”而“空諸一切”,。正是在這樣的觀照中,,作別康橋的詩人的筆下,才會流瀉出一派明凈透澈,、輕盈流轉(zhuǎn)的畫卷: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波光里的艷影、軟泥上的青荇,、榆蔭下的清泉·····,。也是在這樣的觀照下,詩人發(fā)現(xiàn)一莖草有它的嫵媚,,一塊石子也有它的特點,,萬物皆有生命,自然界生生不已,,變化不盡,,美妙無窮。他筆下屢屢呈現(xiàn)的生動活潑優(yōu)美意境,,既神秘悠遠,,又來自心靈當下對人生境遇的真切感受,既是藝術(shù)的意境,,也是心境的發(fā)掘,。正如他在《康橋晚照即景》中自述:“這心靈深處的歡暢,|這情緒境界的壯曠,,|任天堂沉淪,,地獄開放,|毀不了我內(nèi)府寶藏,!” 需要明辨的是,,“禪出于莊而不脫離于莊”,寄情于自然山水的禪境與詩境往往都具有清新的意境與余音繞梁的韻味,,但同中有異,,注重主體“身”與“生”的道家是包孕了“無”的“有”,重視主體“心”與“性”的禪宗是悟透了“色”的“空”,,譬如同是一月,,道家意境如“江月一色,蕩漾空明”,,往往得其光與影,,禪宗意境則如“一輪秋月,碧天如洗”,,往往得其神與魂,。道家往往在沒有受到塵世污染的山水田園中體會自由人生的意義,順化自然,,心游于物,,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禪宗則往往借助于靜謐的山林來悟入空凈的禪境,,強調(diào)自性,,以心馭物,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道家的自然之境與禪宗的超然之境,因為思維方式的差異,,在意境的構(gòu)成方式和審美情趣方面,,往往有著質(zhì)的差異。徐志摩的詩歌中,,有些是純粹的詩境,,例如那些對愛情的纏綿悱惻的詠嘆,以及懷著一顆真的神往的心嘆賞幽林和秋月的,,就并無禪意,。但禪境與詩境又是相通的,“詩為禪客添花錦,,禪為詩家切玉刀”,,它們都指向一種幽遠的心靈之境,都追求一種玄遠的境界,,正如美是對自由的呼喚,詩與禪,,又常常在徐志摩的身上不謀而合,。譬如詩人最傳世的詩歌《再別康橋》:“在全詩徐徐展開的畫卷中,動中有靜:‘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實中有虛:反襯著夕光的潭水,五彩斑斕,,卻是‘沉淀著彩虹色的夢’,;有中顯無:‘撐一支長蒿,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的結(jié)果,,只載來一船寂寞的星輝,;色中悟空:‘那榆陰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以及‘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而康橋再美麗,,離別再悵惘,,舊情再值得懷想,也不過是最終‘揮一揮衣袖’作別時的過眼云煙而已------在承接前段的虔誠無比的‘尋夢’而不得的悵惘中,,詩人出人意表地借用這種由色而空的妙悟,,使《再別康橋》一詩滲透著深深的‘禪意和沖淡’,。然而,透過那夕陽下?lián)]舞衣袖的瀟灑神韻,,透過那仿佛莊子的‘逍遙游’似的放曠豁達與超然物外的表面,,我們又分明看到:在他揮手作別遠去的瞬間,一切都沒有了,,只有淡淡的云彩還在天邊悠悠地游著,,‘無人空夕陽’------這最后一刻靜止的畫面,多么孤獨,,寧靜,,惆悵和無可言說?!保ㄒ娮咀鳌肚妍惖h,、神韻天然-----再別康橋心賞》)當然,“潺潺一曲”《再別康橋》,,“其來遠在云天高處”,,深得盛唐詩歌神采飄逸、興象玲瓏的神韻,,其真正的美學特色乃是“云水禪心”,,筆者曾詳細論述過《再別康橋》一詩的“禪宗境界”,這里,,為省筆墨,,不妨擇其要點輯錄于下:“禪宗常說有三種境界,第一境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這是描寫尋找禪的本體而不得的情況。第二境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這是指已經(jīng)破法執(zhí)我執(zhí),似已悟道而實尚未的階段,。第三境是‘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這就是指在瞬刻中得到了永恒,,剎那間已成終古,。在時間是瞬間永恒,在空間則是萬物一體,,這也就是禪的最高境地了,。”------不妨套用一下,《再別康橋》也有這三種境界:第一境是‘舊夢滿康河,,何處覓行跡’,,這是離別前的眷戀與纏綿,也是尋找舊夢而不得的情形,;第二境是‘星夜無人,,獨自放歌’(或曰‘今夜誰家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這是沿著心境上溯洄游,,欲解脫而尤沉湎于夢境的階段;第三境是‘揮手作別,,剎那永恒’(或曰‘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的境界),在揮手作別遠去的瞬間,,詩人已用他磅礴的想象力將康橋完整地托起,,化為永遠的心象鐫刻在記憶里,再也不會隨著時間的久遠而褪色,。------是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一切有情,,皆無掛礙’。層層剝開《再別康橋》那‘山水離別詩’的清麗外衣,,裸露出的乃是它本質(zhì)的胴體:一首神韻天然的禪詩,。‘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詩道的妙悟與佛家美學的覺悟思維原來是如此相契:‘由直覺頓悟造成的對宇宙人生作超距離圓融觀照的審美傾向,,即在靜觀萬象中超越社會,、自然乃至邏輯思維的束縛,破二執(zhí),,斷二取,,由空觀達于圓覺,明心見性,,實現(xiàn)以主觀心靈為本體的超越,,獲取一種剎那間見永恒的人生體悟?!ㄆ颜鹪骸吨袊囆g(shù)意境論》)由此可見,,詩人在康河邊一路行來,乃是一個撥開物障,、超越情的執(zhí)著而“明心見性”的心靈歷程,。這一明心見性的心靈歷程,,正猶如禪在日常生活中對自性的體悟過程。禪的體悟,,往往是在自然山水中的放情達性,,在自然的自由舒展中體驗心與萬物的契合,從而達到無我的,、自在無礙的圓融澄明境界,。這種生命本真的詩性存在方式,正是《再別康橋》所達到的一種詩意的禪境:‘心靜則明,,水止乃能照物,。品超斯遠,云飛而不礙空’”,?!吧娼瓰檎l采蓮去,舊夢如歌星輝里,;衣袖飄舉,,般若尤為解意。行云流水天涯去,,康河蒼煙落照里,;扁舟一葉,解纜時共誰語,?------詩人心靈的簫聲靜默之際,,揮舞的衣袖尤在暮靄中飄蕩;不驚醒康河的楊柳岸那些纏綿的往事,,化作一縷輕煙已消失在遠方······”------從傳統(tǒng)審美的藝術(shù)角度看,,《再別康橋》一詩兼具謝靈運清雅精致的筆意與陶淵明淡遠的情韻,而從傳統(tǒng)審美的思想角度看,,其禪境堪與任何一首浸潤禪味的古詩相媲美而毫無遜色,,其整體意蘊,堪稱古箏曲《云水禪心》的現(xiàn)代版:在婉轉(zhuǎn)叮咚的古箏聲中,,吟誦一首空靈悠遠的《再別康橋》,,天然相契。潺潺流水濯我心,,浮生如夢聚復離,,“當空舞長袖,我心如云煙”的詩人,,在夢隨流水漸行漸遠的一葉扁舟中,,回眸康河美景和曾經(jīng)如煙的旖旎往事,當是浮生“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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