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有約背陰山坡上的菜園黃文山 (福州) 《 光明日報 》( 2014年02月28日 16 版)
背陰山坡上的菜園,,父親的菜園,。
這一面荒坡,,長五六米,最寬處還不到3米,,勉強開成4小畦,,全部種上了花瓶菜?;钠逻h離村子不說,,土質(zhì)是沒有多少養(yǎng)分的黃沙壤;而且背陰,,只有晴天的中午時分,,才可以見到短暫的陽光。不知道父親當(dāng)初是怎樣找到這塊荒坡地的,。沒有路上去,,父親就在崖壁上鑿出一條之字形的坡道,坡道窄而且陡,。村里沒有人想到在這樣的背陰山坡上還能開出一塊菜園,,他們幾乎是用詫異而憐憫的眼光,看著父親每天挑著尿桶,,穿過一條公路到菜園去,。父親卻不因這樣的目光而氣餒、退縮,。他身上系著一條用尿素包裝袋做成的圍裙,,在坡道轉(zhuǎn)彎的時候,他熟練地換一下肩,,扁擔(dān)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
我們的家與山坡隔著一條公路,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一座早就被人廢棄的半埋在地下的窩棚,。父親進山砍來竹子和茅草,母親將它們混編成籬墻,,將就著搭起了兩間茅草房,,旁邊還修了一個豬圈,就這樣安家落戶了,。
那是1973年,,春節(jié)將近時,我接到父親的信,,要我回家過年,。于是,我離開插隊的村莊,輾轉(zhuǎn)乘車,,走了將近兩天,,才來到這個叫作鎮(zhèn)前的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我走出車站拐下公路,,正在探頭探腦的時候,,兩位妹妹從路邊低矮的茅草房里鉆出來,她們一下就看到了我,,飛奔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我一抬頭,,看見母親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鬢邊飛出白絲。
我和哥哥3年前就離開了家,,我插隊,,哥哥在建設(shè)兵團,當(dāng)時我們家還在福州,。我們雖然離開了家,但從沒有離開過父母的視線,。父親每個月給我寫一封信,,信中總是夾著一元錢和一張8分的郵票。一元是我每月的零用錢,,郵票是供回信用的,。兩年前,父親以歷史反革命的身份被下放到閩北最貧窮的山區(qū)勞動改造,。母親帶著弟弟和兩個妹妹義無反顧地跟隨父親前往,。父親失去了工資,僅領(lǐng)取一點微薄的生活費,。
父親那年已經(jīng)52歲,,弟弟18歲,大妹妹14歲,,小妹妹10歲,。也許因為還在父母的羽翼下,他們似乎并不覺得人生有多么艱難,。
母親吩咐小妹妹去村里買雞蛋,。大妹妹帶著有些嫉妒的口吻說,她可是我們家的“外交官”,。過了一會兒,,還不見小妹妹回來,我去找她,順便也看看村容,。村子其實挺大,,鵝卵石鋪就的村巷曲里拐彎。一進村口,,就有人告訴我,,小妹妹正在誰家做客。我推門一看,,果然,,妹妹正端坐在廳堂正中央的桌上吃茶點,這家的一群孩子團團圍著她,。相比之下,,妹妹長得白嫩秀氣,完全一副城里公主的派頭,。妹妹的任務(wù)對她來說,,顯然輕而易舉,雞蛋已經(jīng)在籃子里裝好了,。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挑起尿桶要去澆菜園子。扁擔(dān)上還掛著一只小菜籃,。我也跟了去,。我從來沒見過這樣貧瘠的菜園。菜畦上一例長著瘦小的花瓶菜,,每一棵菜都只頂著兩三片小得可憐的葉片,。在它們面前,父親似乎有過躊躇,,目光在菜園里逡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鎖定一小畦,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棵菜上用小刀切下一片湯匙子般大小的菜葉放進籃子,,接著便開始專心致志地澆園,。整個過程,父親都沒有說話,。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就是不愛說話,無論遇到什么艱難,,我也沒有聽他抱怨過,,他總是默默地上班,下班,。即便全家下放農(nóng)村,,他依然默默而頑強地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擔(dān),。
整個菜園采摘下來,就收獲了那么一小握花瓶菜,??墒悄赣H有辦法,她將這一小握菜先放進油鍋炒了炒,,然后倒入蒸飯時留下的米湯,,再打下兩顆雞蛋,煮成一大盆湯菜,,一家人圍著熱騰騰的湯盆,,吃起來格外香甜。
40年屈指過去,,不知不覺,,我也進入老年人的行列。人們都說,,老年人要學(xué)會忘記,,忘記過去困擾心田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但我又怎么能夠忘記40年前隨父親踏進菜園的那一幕,?
背陰山坡上的菜園,,父親的菜園,我們家曾經(jīng)的菜園,。
(作者為散文家,、《福建文學(xué)》雜志前主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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