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的《孫姨與梅娘》回憶：1972年底他受傷回北京養(yǎng)病，寸步難行,，心情灰暗,，痛不欲生。在陜北插隊的同學們回北京探親,，必來看他,。有一天他們給他講起瑞虎的孫姨，一個特艱難,、特棒的右派老太太：兒子病重,，女兒在外地，她自己沒有工作,，只能偷偷找點活干,，養(yǎng)家糊口，給兒子治病,?！翱墒青従觽兌颊f，從來也沒見過她愁眉苦臉唉聲嘆氣,?！薄八浅盍耍鸵粋€人在屋里唱歌,?！薄氨ＷC你沒見過那么樂觀的人。那老太太比你可難多了,?！蓖瑢W們爭相用孫姨的故事鼓勵史鐵生，是勸導他無論如何要勇敢活下去,。不久,，他就見到了孫姨，一個爽快,、利索的老太太，五十多六十歲的模樣,，那時候她的兒子剛剛病故,，她“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刀刻的一樣?！比鸹⒄f,，孫姨只能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當保姆，越遠越好,，否則人家知道了她的歷史,，便不敢雇她了。

那時候他們都不清楚,，孫姨就是梅娘,，三四十年代享有盛譽的作家。史鐵生只知道,，孫姨非同尋常的苦難,、堅強深刻地感染過他，孫姨的女兒柳青則是他寫作的引路人,。解放后梅娘湮沒無聞幾十年,，“文革”結(jié)束后才漸漸引起關注，許多作品再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編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系列叢書,，梅娘名列其中。

“梅娘”這個名字,，乍一聽似乎能引發(fā)人無限想象,，仿佛風情風光都不欠缺。其實,，它取自諧音“沒娘”,。那么，梅娘身世的曲折,，竟是貫穿始終了,？梅娘原名孫嘉瑞，1920年生于海參崴,，在長春長大,。父親孫志遠12歲即到英商洋行打工，后供職于外資銀行,，他聰敏能干,，被政府駐長春的鎮(zhèn)守使招為女婿，此后風生水起,，成為長春舉足輕重的實業(yè)家,，梅娘的母親是孫志遠的外室（一說側(cè)室）。梅娘幼年即失去生母,，嫡母待她很冷淡,，幸而父親視她如掌上明珠,。生于富商家庭卻又庶出的身份，使梅娘的處境從小就有了一絲不同尋常,，也讓她細膩體會到世態(tài)人情之復雜,。她備受讀者喜愛的中篇《蟹》里，聰穎良善卻孤立無援的玲玲,，就有自己身世的投影,。

1936年父親去世后，梅娘留學日本,，與留學早稻田大學的柳龍光相愛,，遭孫氏家族堅決反對，梅娘被迫回國,。柳龍光從東京追到長春與她團聚,，梅娘毅然與家庭決裂。此后,，這對年輕人曾在長春,、北平和日本辦雜志，當記者編輯,，梅娘不斷有小說問世并暢銷,。柳龍光則積極參與中共地下黨的活動，可惜1948年因輪船失事遇難,。已經(jīng)懷孕的梅娘攜帶兩個幼女從臺灣回到北京,，在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工作。

曾在日本和淪陷區(qū)工作的經(jīng)歷,，包括梅娘的小說《魚》《蟹》兩次在“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獲獎的舊事,，使她在解放后因“歷史復雜”，不可避免地戴上了漢奸文人,、日本間諜嫌疑等沉重帽子,。從肅反、反右到“文革”,，梅娘不斷被審查,、關押、管制,，其間小女兒13歲病死于救濟院,，后來兒子也病亡。從1958年被開除公職到1978年平反,，梅娘一直以賤民身份掙扎在歧視,、苦難、窮愁之中,，當清潔工,、保姆,、裝卸工。梅娘曾經(jīng)惋惜道：“我的薔薇只開了一天便凋謝了”,，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只持續(xù)了八年時間，這固然可惜,；而人們更唏噓嘆息的,，還是梅娘大半生不尋常的坎坷和失去丈夫與子女的慘烈。雖然她也遺憾有20多年不曾握筆,，但晚年的梅娘仍然能豁達地說：“我完全沒有傷逝的情懷,，”她只想讓“最后的一點芳香流向人間?！币彩?，如果她習慣于悲悲切切、自傷身世,，沒有一份超人的硬朗,、大氣，肯定早已被厄運擊得灰飛煙滅,，又怎么可能從滿目瘡痍,、遍地荊棘中，幸存下來呢,？


梅娘關注女性的處境與命運,，她筆下多數(shù)男人的委瑣、卑污,，的確帶給女人不幸,。雖然她的小說里間或也有亮堂磊落的男人形象，比如《蟹》里玲玲的父親孫二爺,，精明能干又仁慈寬厚,，可惜過早去世了，曾經(jīng)紅火的大家庭因此分崩離析,。大伯愚笨無能,，三叔乖戾自私，卑劣地侵吞家產(chǎn),。曾經(jīng)有朝氣有理想的堂兄祥,，則在安逸的享樂和腐敗的環(huán)境里，消磨了意氣,，流于庸碌寡淡,；《黃昏之獻》的李黎明，冷漠而虛榮,，企圖以所謂的詩人身份添加拈花惹草的籌碼,，遂有一番荒誕的遭遇,；《魚》里的林省民將不諳世事的女學生芬騙為外室，厭倦后則拳腳相加,，想把她趕走或扔回老家當姨太太了事,；他的表弟琳雖然被芬的美麗柔順吸引，卻又軟弱無力,，只讓她再次失望,。早已跟娘家決裂的芬走投無路，僅剩的念想就是將兒子教育成明白人――“這社會上多一個明白人,，女人就少吃一份苦”,。

梅娘的小說中，既有富豪家族的貌似排場,、爾虞我詐,，也有市井貧民的含辛茹苦、走投無路,，一幅三四十年代的眾生相,，被她描畫得流利鮮活，因而在當時的北方都市贏得大批讀者,。這些年,，坊間有過“南張北梅”的說法，將梅娘與張愛玲相提并論,。應該說,，梅娘的小說，比起張愛玲相對遜色,。然而,，那段曾經(jīng)華麗的文字緣，給梅娘本人及其讀者帶來過許多滿足,，薔薇曾經(jīng)綻放,，也便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