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上帝”一詞，人們會立即聯(lián)想到西方基督教至上神的概念,。殊不知,，“上帝”，乃中國古代本土宗教傳統(tǒng)中重要的指稱至上神的概念,。

中國人對至上神有自己的認識,。中國的至上神，在商朝殷墟甲骨文中稱為“帝”或“上帝”,，象形文字意為柴堆上的犧牲（如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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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注：左邊文字為“帝”字的甲骨文寫法。右邊文字為中國甲骨文書法藝術(shù)研究會理事崔林春寫郭沫若詩：“洹水安陽名不虛,，三千年前是帝都”,，讀者可從此書法中更明確“帝”字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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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朝的《尚書》,、《詩經(jīng)》,、《逸周書》等典籍中,，稱之為“天”、“帝”,、“上帝”,，或者把“天”與“上帝”合在一起，稱之為“皇天上帝”或“昊天上帝”,。中國史書,，從《史記》、《漢書》到《明史》,、《清史》二十五史,，對至上神的指稱延續(xù)了商朝、周朝的傳統(tǒng),，多稱為“天”,、“上帝”或“昊天上帝”。

周王朝的治國理念是“敬天保民”,，敬拜上天（上帝）,，保衛(wèi)人民?！蹲髠鳌こ晒辍飞险f：“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眹抑笫?，就在祭祀和軍事。

“敬天”（敬拜上帝）是所有祭祀中最高規(guī)格的祭祀,。中國二十五史告訴我們,，從秦漢到明清，歷朝歷代,，絕大多數(shù)君王每年舉行隆重上帝祭祀,。如果你去北京天壇的祈年殿，你會看見這里祭祀的至高神的牌位就是“皇天上帝”,。中國幾千年君王史中,，每一位君王都畢恭畢敬地祭祀皇天上帝。從有文字記載的時代開始,，君王敬拜上帝的傳統(tǒng)在中國延綿不絕,，直到滿清王朝結(jié)束為止。

宇宙萬物是被至高的力量所創(chuàng)造的,，這創(chuàng)世之力量是能動的,，會回應(yīng)人的思想和行為，這樣的認識，在世界各主要文明普遍存在,，在此認知之上,，形成了人類有至上神崇拜的諸多宗教傳統(tǒng)。對創(chuàng)世的本原力量的崇拜是普遍的,，中國人也不例外,。

上帝是中國本土宗教的概念，是中國的至上神,，上帝崇拜是中國本土文化傳統(tǒng)，中國人自古就崇拜上帝,。這樣的說法，對熟悉中國上古史的考古學(xué)家和學(xué)者來說是專業(yè)常識,，但這專業(yè)中的常識卻沒有成為公眾的普遍認識。多數(shù)人會認為,，中國老百姓并沒有拜上帝的傳統(tǒng)。其實這是因為自古以來,，君王朝廷就壟斷了上帝崇拜,，只準君王拜上帝,，不準百姓拜上帝,。君王是上天之元子，站立在上帝與百姓之間,，作為百姓與上帝的通道，以上帝在人間唯一代表的身份面對民眾，奉天承運,，代表上天治理天下百姓，中國百姓只能崇拜天子,，不能崇拜上帝。

西漢人劉向（約公元前77年—公元前6年）在《說苑》一書中說：“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神,，自卿以下不過其族?！碧熳屿肷系郏挥刑熳涌梢约漓肷系?。公侯們可以祭祀百神,，祭祀各種自然神及祖先神,。從卿以下,，就只能祭祀自己家族的祖先。今天多數(shù)中國人,，沒有祭祀上帝和祭祀天地山川河流自然神的習(xí)慣，但仍然保留了祭祀祖先的習(xí)慣,。每年清明節(jié)，祭祖隊伍浩浩蕩蕩,，燒香磕頭,，以期告慰先祖之靈。歷史的流變中,，天子沒有了,，“天子祀上帝”的傳統(tǒng)中斷了,?！肮睢睕]有了，“公侯祀百神”的傳統(tǒng)也中斷了,。惟“卿以下不過其族”的祭祀傳統(tǒng)，被中國的老百姓繼承了下來,。

唐朝時期，基督教,、景教進入中國,，因用佛教概念翻譯《圣經(jīng)》內(nèi)容,，景教被視為佛教一支，以后二百多年逐漸消失,。

明朝末年，耶穌會士利瑪竇等再次將基督教傳入中國,。耶穌會士用中國儒家經(jīng)典的概念來翻譯《圣經(jīng)》。在翻譯《圣經(jīng)》中唯一至高神時,，用了中國經(jīng)典本有的“上帝”和“天主”概念，“上帝”和“天主”這兩個中國本土宗教概念由此進入中文基督教世界,。以后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在公眾認識上,，“上帝”和“天主”已基本成為基督教特有概念。

利瑪竇等耶穌會士堅持用“上帝”來對應(yīng)翻譯《圣經(jīng)》中的至上神,，是因為他們認為中國本土“上帝”概念的內(nèi)涵與《圣經(jīng)》中至上神的內(nèi)涵一致,。不僅耶穌會士持這種看法，中國研究甲骨文的董作賓,、胡厚宣,、陳夢家、郭沫若等學(xué)者經(jīng)過比較殷商甲骨文中上帝與猶太人的至上神時,，也認為兩者內(nèi)涵相同。

董作賓將殷商上帝權(quán)能總結(jié)為五種：降風(fēng)雨,，降饑饉，降福佑,，降吉祥，降災(zāi)禍（1）。

胡厚宣認為殷商甲骨文中,，上帝控制風(fēng)雨雷電等八種自然氣象（2）,。

陳夢家先生則把殷人上帝的權(quán)能總結(jié)為決定雨風(fēng)雷電禍福成敗等十六種（3）,。

上帝是殷商崇拜的至上神，上帝是大自然和人類的主宰,，決定著自然和人事變化，決定人生禍福,。信仰和祭祀上帝，方保平安吉祥,。

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說：“殷人的至上神……與以色列民族的神是完全一致的,?！鄙系鄄粌H啟示過猶太人，也啟示過中國人,。

不同的是,，猶太人細致完整地記錄了上帝的啟示,，而中國人留下的記錄則是零碎的,、片斷,、分散的,，如同閃光的珠寶深埋在泥土之中?；蛘哒缡呤兰o法國思想家布萊茲·帕斯卡爾（BlaisePascal,1623-1662）所說：“它們的見證人都被人殺掉了,。”

利瑪竇在《天主實義》中感嘆：“蓋昭事上帝之學(xué),，久已陵夷,！”中國原有敬奉上帝之學(xué)問,，但很長時間以來，破壞衰落了,。

“天人分離”帶來的焦慮，形成了中國思想界“天人合一”的思考母題,。秦統(tǒng)一中國二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中國學(xué)術(shù)界似乎都知道至高的學(xué)術(shù)研究應(yīng)當指向“究天人之際”,，也似乎明白最高的精神追求就是“天人合一”，但事實上,，但自董仲舒之后，中國學(xué)界很少再關(guān)注和研究“上帝”（天）,，學(xué)者們在“天人之際”很少再有新的洞見?？鬃域\信仰“天”，同時“敬鬼神而遠之”,，已表現(xiàn)出向至上神“天”發(fā)展的精神取向。董仲舒以“天”為中心建立“天”崇拜政治哲學(xué),，至上神崇拜思想已非常清晰,。但這以后，思想家們沒有沿著孔子,、董仲舒的“天崇拜”宗教精神繼續(xù)上升。歷朝歷代,，君王們一如繼往地繼續(xù)著上帝祭祀，官僚們一如繼往跟著君王繼續(xù)舉行禮法規(guī)定的上帝祭祀儀式,。歷次郊祭（祭皇天上帝的禮儀）之中，獻給上帝的頌詩仍在歌唱,，祭神的鼓樂仍在奏響，但是正如利瑪竇所說,，“昭事上帝”的學(xué)問其實沒有持續(xù)發(fā)展，而是處于衰退中,。這是什么原因,？是因為客觀之“道”的概念上升太高，使人們認為只能求助自己的觀察和思考,？因為過于中國人過于自強不息自以為是？是因為上帝任由驕傲之魔猖狂一時,？是因為上帝對東方心靈結(jié)構(gòu)的演化別有安排？

閱讀中國經(jīng)史,，尋找上帝信息,，中國的上帝祭祀現(xiàn)象總讓人迷惑。雖然“昭事上帝”的學(xué)問大概在董仲舒以后就基本停息了,，不再有新的突破，但是,，“昭事上帝”的儀式仍在頑強地延續(xù)，從殷商一直延續(xù)到滿清王朝結(jié)束,，脈落清清楚楚，幾千來沒有根本終斷,。滿清王朝終結(jié)后，“昭事上帝”的禮儀才消失許久后,，到公元2000年，才以祖先配祭上天的儀式,，又改頭換面悄然出現(xiàn)在經(jīng)過幾十年無神論洪水沖擊之北京——北京中華世紀壇。

從殷商到滿清結(jié)束,，在三千五百多年的歷史中,，中國宗教的演化表現(xiàn)出多元共生的特點。傳統(tǒng)的上帝崇拜及祖先崇拜綿延不絕地保存了下來,，與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共生于中國大地,，中國人的宗教精神世界變得愈來愈多元繁雜,。家庭、家族祠堂成為敬拜祖先的場所，佛寺成為禮拜諸佛的場所,，道觀成為禮拜諸仙的場所,，基督教堂成為敬拜上帝的場所，伊斯蘭清真寺成為敬拜真主的場所,。傳統(tǒng)的上帝崇拜（天崇拜）和自然神崇拜，則成為朝廷被君王朝廷壟斷的國家宗教,，由朝廷組織祭祀,。

“上帝”崇拜（天崇拜）,，是有文字記載以來的中國君王朝廷的宗教傳統(tǒng),，在政治上屬于中國最高的宗教,，也是中國宗教傳統(tǒng)中最具公共宗教性的宗教,。天子壟斷了上帝（天）崇拜，其他宗教皆沒有取得與上帝崇拜同等重要的政治地位,。

本書對中國典籍中的“上帝”進行整理,，并以此視角對中國思想史進行一次特別角度的分析,，這在中國思想史分析中可能還是第一次。

如果要問,，為什么要去尋找上帝在中國的痕跡呢,？回答很簡單，受到了啟示,。人類對創(chuàng)造和運行宇宙萬物的至高力量的感悟是普世的,，上帝是普世的，上帝一定在中國精神史上留下了痕跡,，我們有責任去找尋出來。這對我自己,，對我們的共同未來，都有重要意義,。

敲門者,，門會開,。尋找者，會找到,。

【作者注】：

此文為楊鵬即出新書《“上帝在中國”源流考》一書的前言,，騰訊大家首發(fā)

（1）《董作賓全集（乙編）[M]。藝文印書館,，1977年。

（2）胡厚宣：《殷卜辭中的上帝和王帝》,。《歷史研究》（1959.9）,。

（3）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M]》。中華書局,，1988年。

責編：賈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