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受太宗命編修《晉書》,,后妃傳一結(jié)束,,開篇就是《王祥傳》,這是編者用心所在,。司馬氏廢曹氏,,標(biāo)榜“以孝治天下”,故開國第一耆老選擇了王祥,,此人處于魏晉易代之際,,未建大功勛而被推上元勛之位,只因為一個“孝”字,。 魯迅不喜“孝”,,尤其討厭《二十四孝圖》,講到其中“臥冰求鯉”的典故,,這么說道:“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xiāng)的天氣是溫和的,嚴(yán)冬中,,水面也只結(jié)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边@個典故出自王祥,,大概是講王祥后母朱氏極度狠惡,對他種種役使打罵,,他卻仍然恪守孝道,。一冬日,后母要吃生魚,,小王祥脫下單衣,,趴在結(jié)冰的河上,用刀剖冰捉魚,,沒想到冰面自開,,鯉魚跳出自動送到懷里。另一個例子是,,后母要吃烤黃雀肉,,十幾只黃雀飛到他房間送死。我們看到,,在記述王祥少年事跡的過程中,,“孝”體現(xiàn)在這樣一個故事構(gòu)架之中: 有孝心無孝敬手段——奇跡——孝心和孝道的統(tǒng)一。 如果看《孝經(jīng)》對孝的定義:“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復(fù)坐,,吾語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 這樣一種敘事方法無意中揭示出王祥的孝道和“孝”本身的矛盾,。孝之始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王祥受后母虐待,,以至于寒冬破冰捉魚,,冒生命危險而不顧,是不孝生母所給予的身體,,但是,,如果不孝后母,就是不孝生父,,因此,奇跡的出現(xiàn)緩和了這兩重不孝之間的矛盾,。魯迅對王祥的批評站在了古代儒家立場的外部,,但是,他看出了“身體”在“孝”這一觀念中的重要地位,。 同篇《王覽傳》載:“覽年數(shù)歲,,見祥被楚撻,輒泣涕抱持,,至于成童,,每諫其母,其母少止兇虐……朱深嫉之,,密使鴆祥,,覽知之,徑起取酒,?!笨梢姾竽敢曂跸槿绯鹑耍纱艘恕般边@樣一個觀念,,這個觀念是從孝衍生出來的,。后母要毒殺王祥的動機(jī)未明,但是,,兄長死,,得益的應(yīng)該是弟弟,可是,,弟弟卻愿意犧牲生命來保衛(wèi)兄長,。這說明,王祥“孝”的行為成功換來弟弟的“悌”,。其中,,仍然看到身體的作用。王祥出仕的具體時間有兩說,,按照《三國志?呂虔傳》的記載,,王祥五十歲后應(yīng)呂虔邀請出仕,掌青州州政,?!稌x書》記載之所以往后,,我覺得是后來編書者的夸飾,以至于房琯修書時未加考辯就使用材料,。這種夸飾其實是為了襯托他對“孝”的完成度,,為了完成一個“孝”之始,就橫跨了他的青年和中年,。 《孝經(jīng)》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又有“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蓖跸槭欠褡龅搅四兀俊秱鳌分兄v到:“母終,,居喪毀瘁,,杖而后起。祥年垂耳順,,固辭不受,,覽勸之,為具牛車,,祥乃應(yīng)召,。”首先令人生疑的事情在于,,面對一個并未賦予身體的后母,,其守喪居然“過禮”,然后年老再出仕,,近乎矯情地恪守《孝經(jīng)》定下的原則,。可見他一生的行為是為了克服一切困難,,過上符合“孝道”的生活,。 他大概也有些政績,被舉薦為秀才,,“及高貴鄉(xiāng)公之弒也,,朝臣舉哀,祥嚎哭曰‘老臣無狀’,涕淚交流,,眾有愧色,。”關(guān)于高貴鄉(xiāng)公被弒經(jīng)過,,稍微讀點中國史的人都知道,,這是個預(yù)料中的意外。司馬氏早就已經(jīng)覺得魏帝曹髦難以駕馭,,但是卻也無由頭廢除,,沒想到曹髦志向遠(yuǎn)大,卻闇于籌謀忍耐,,居然派甲士攻入司馬師府邸,。由于礙于君臣名分,司馬昭不能親自動手,,便由門客成濟(jì)出面,把這個魯莽的少年皇帝一刀結(jié)果了,。成濟(jì)也因此成為替罪羊,,王祥在這個事件中起到了這樣一個作用,當(dāng)所有人都不哭的時候,,他哭了,,并且說了一句“老臣無狀?!?br> “老臣無狀”這四個字非常巧妙,,因為它們極其含混,“無狀”既是指聽到消息完全不知所措,,也可以暗示我沒什么辦法救君主,;顯然,王祥是聽到這事情以后,,才哭出來的,。如果王祥真的忠于高貴鄉(xiāng)公曹髦,那他即便不赴死以殉君臣之義,,也應(yīng)該斥司馬氏之失,。但是,在這個關(guān)節(jié)上,,他卻哭了,,因此,我們可以說,,王祥這一哭是賣乖,。 殺掉高貴鄉(xiāng)公,司馬氏面臨一個非常重大的道義問題,,如果通過發(fā)現(xiàn)高貴鄉(xiāng)公的“不當(dāng)言行”,,把他廢掉甚至讓他“消失”,,在名分和義理上是恰當(dāng)?shù)摹5?,?dāng)天子親自下詔,,并誅殺罪臣司馬昭時,卻被他的門客干掉,,司馬昭難逃干系,,失卻名義,而朝堂之上,,反對派的聲音被壓制,,人人皆鴉雀無聲,這就客觀造成了司馬氏做錯了事還壓制輿論的情勢,。 這時候,,需要一個平衡輿論的人,但是,,這個人卻不能催發(fā)司馬氏政敵的不滿,,這里的關(guān)節(jié)十分不易掌握。王祥最適合完成這個任務(wù),,首先,,他是高貴鄉(xiāng)公的太傅,還是本朝老前輩之一,,相比于司馬氏的私人,,他的哭戲顯得合乎情理;其次,,他的一句“老臣無狀“擺明了這件事是無可奈何,,卻又沒有直接掀起反對司馬氏專權(quán)的輿論,足見其保身邀名的巧妙,。 以后,,王祥依然扮演了一個在新朝忠于舊朝的耆老角色,可是,,他越忠于舊朝,,名聲越高,官位越大,,皇帝對他推崇越甚,。其原因在于,他用行動貫徹晉朝“以孝治天下”的治國準(zhǔn)則,。 這種尊崇里面有兩個漏洞,,第一,為什么在王祥的前半生,他對父親的孝道完全沒有被記載,,而事父可以類比事君,,而王祥竭盡全力盡孝,甚至哀毀過禮的對象,,居然還是個后母,;第二,為什么王祥對司馬氏以前朝耆老自居,,卻不為前朝殉身呢,? 兩相類比,可以說,,晉氏以孝治天下,,要的是孝名而不是孝心,要的是私孝而不是公孝,;這就說明晉朝這條立國原則本身已經(jīng)蘊含了危機(jī),,王祥的私孝,意味著寧可為求孝名而做出毀壞自然之身體(或者編造這種毀壞行為)的行動,,也不愿為追求孝之根本而犧牲,;只愿意追求對個人的效忠,卻不愿意將這種效忠推擴(kuò)到天下和朝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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