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聽《女書》 □尹月
身著肅潔黑衣的他一手執(zhí)指揮棒,,一手握拳舉至額間,,合眼靜默片刻。舞臺上方低垂的三幅幕布上徐徐浮出一方素扇,。 他面露微笑,,睜開眼來,指揮棒自半空落下,。豎琴奏響一支悠揚寬宏的調(diào)子,,小提琴柔聲附和,如影隨形,。一管毛筆開始在扇面摩挲,,印上纖瘦歪斜的字跡,隨樂聲翩躚起舞,。 至此,,《紀錄交響曲:女書》世界首演在日本東京的三得利音樂廳正式拉開序幕。作曲家譚盾先生為以交響樂結(jié)合微電影的形式紀錄“女書”這一神秘文字,,已耗費了五年心血,。5月23日晚,,我坐在正對指揮席的位置,凝目望著譚先生面上帶著大歡喜,,身形搖曳,,隱隱有“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韻致。 女書流傳于湖南省江永縣一帶,,是迄今為止被發(fā)現(xiàn)的唯一一種女性文字,。據(jù)傳,該文字的形態(tài)系從刺繡針法中化出,,“書寫飄逸,,其形如蚊”,部分字形與漢字相類,,有些則截然不同,。江永位處湘南邊陲,五嶺環(huán)抱,,世代為瑤族聚居地,,中原文化與瑤族文化相融相契,密不可分,。江永女性在婚前依瑤家習俗逍遙度日,,在女兒節(jié)與同齡少女踏春而歌,結(jié)拜姐妹而成終生密友,,情誼甚至綿延數(shù)代,。婚后卻備受儒家禮教束縛,,一切唯夫命是從,,孤寂悲涼,“把筆修書我訴苦,,訴說我身好可憐”,,曾經(jīng)的綺麗青春歸于黃土?;蛟S正是這種強烈反差催生了女書的問世,。 塵封于閨閣之中的女書多年來無人問津,直到武漢大學教授宮哲兵于1982年發(fā)現(xiàn)這種文字,,女書才為天下知聞,,并為越來越多的民俗學、女性學和語言學家所重視,。宮哲兵找到能夠閱讀書寫女書的高銀仙老人,,請她整理了三百余篇女書作品,內(nèi)容多為對女性生活的描述和女性之間的通信,,其中寡婦歌和伴嫁歌占半數(shù)以上,。從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高銀仙等一批老人相繼辭世,女書的傳承日漸式微,,現(xiàn)今識得這種文字的江永女性僅余六人,。身為湘人而熱愛本地風土文化的譚盾為拯救這幾近湮沒的奇異文字,親赴江永采風一年有余,,并終于在2012年4月9日宣布:“采錄到古老《女書》的原始音源”,。他說,“(女書)吟起來很好聽,,三拍子,,有點瑤調(diào)‘盤古開天’的韻律?!薄队涗浗豁懬号畷窂拇擞辛遂`魂,。 在2013年5月21日的微博中,譚盾寫道:“‘女書’前后花了我五年時間,,今天我終于聽到它了,!它非常美,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今天‘女書’試排,,效果好,很感人,,我在指揮NHK交響樂團排練時,看到手下的幾個樂手邊演奏邊流著眼淚,,這是我第一次和樂手們有這樣的經(jīng)歷,。” 時隔四月,,我仍然清晰記得自己在觀眾席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激動難抑。女書交響樂之美,,美在立意深遠,,構(gòu)造精巧。全曲共分13個樂章,,以揭示女書起源的“秘扇”始,,描摹女性與河水親密關系的“水搖滾”終,講述江永女性的一生,。她們幼時靜修女道,,年至15歲盛裝出嫁??藜奕杖?,母親贈予的紅綢巾全為淚水浸透,。婚后辛勞,,生活便如同那蜿蜒曲折的石板小路,,怎么也走不到盡頭。幸而與結(jié)拜姐妹通信殷勤,,可稍紓寂寞,。書信上的文字和淚漬,男人無法懂得,。女書村畔流水滔滔,,明凈甘美,是女人永不磨滅的慰藉,。三幅幕布上呈現(xiàn)的影像,、樂隊的演奏和女書文化形成三重藝術空間,于時空間騰挪跳躍,,彼此交相輝映,。在第4樂章的哭嫁歌聲中,紅綢巾由母女兩人各執(zhí)一端,,在幕布間蜿蜒鼓脹,,起伏不定;小提琴遷就這方淚痕斑斑的紅巾,,齊齊低吟淺唱,,樂音化作繞指柔,訴說無盡的不舍,。第11樂章“淚書”以莫翠鳳老人哭歌為主旋律,,樂隊靜默下來,只余豎琴與老人的歌聲一唱一和,,悠緩凄美,,極是動人。 《女書》之美,,美在別出心裁,,處處出人意表。譚盾選擇豎琴擔當主奏,,音擬琵琶,。我習琵琶8年,也喜愛豎琴氣度高華,,但從未將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就音色而言,清脆玲瓏,顆粒分明自然以琵琶為上,,而豎琴之柔美寬宏,,氣韻悠長與女書字體的柔婉和女性如水般溫潤豐沛的氣質(zhì)十分契合。一篇評述譚盾另一部多媒體交響協(xié)奏曲《地圖》的樂評這樣寫道:“在鳳凰的演出中,,播放的錄像是過去的,,演奏是現(xiàn)場的;山水是過去的,,而人民是現(xiàn)在的,;音樂的來源是民族的,演奏的樂器是世界的,;音樂的素材是民族的,,演奏家是世界的?!弊鳛椤兜貓D》姊妹篇的《女書》,,自然也沿襲了這種時空交疊,變換無方的質(zhì)感,,并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幕布上的影像山高水長,石板路,、小石橋細細碎碎,,清麗古雅。這原生麗景竟也被移入演奏現(xiàn)場,。舞臺后方的兩名樂手面前放著水盆,,兩人時時以手撩水,水珠璨璨,,其音淙淙,。水盆邊上的石塊,也被兩人執(zhí)起,,有時摩擦,有時叩擊,。至于令樂手以手拍擊琴弦擬水流潺潺,,或拍打小號底座擬搗衣篤篤等,更時常如奇兵突出,,令人目不暇接,。自然之音、器樂之音和人聲吟唱呢喃緊緊絞纏在一處,,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依然保持了各自獨特豐美的質(zhì)感,。此刻,,我眼中的譚盾已不再是指揮家,,他像魔法師,周身煙環(huán)霧繞,,法術奇詭絕倫而動人心魄,;他像威風八面的將軍,輕挑令箭便叫千軍萬馬一齊歸服,。 尾聲,。幕布中的少女在河邊玩耍,浣衣,,梳洗長長的黑發(fā),。她們吟著《女書》曲調(diào),嬉鬧著擾起漫天水花,,歡樂無極,。舞臺之上,亦有水光四濺,,耀目悅耳,;小提琴弓指向天際,豎琴琴弦如水波蕩漾,,大鼓隆隆咚咚,,整支樂隊宛似倘佯在山水之間。 他已不再挑動指揮棒,。舉手掌放在耳邊,,再度合上雙眼,等待樂音倏然止歇的那一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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