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佩弦先生馮契 發(fā)表于2013-07-28 09:09 東方早報讀其文,,想見其人,,在中學(xué)里的時候,總以為朱先生是個翩翩佳公子,,風(fēng)華清靡,,一如“荷塘月色”。后來進(jìn)了清華,,在迎新會上,,有同學(xué)遠(yuǎn)遠(yuǎn)指給我看一個身材矮小,連走路的姿勢都活像日本人的教授,,說:“那就是朱自清先生!” 這使我非常失望,。 我不是中文系學(xué)生,,大一國文也沒被編在朱先生那一組。所以平時和朱先生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但當(dāng)時他住在清華園的東北角上,,門前有個土山,長滿綠草,。我晚飯后,,愛到那邊散步。有一次,,我經(jīng)過他門前,,見他挺在躺椅上,凸起腹,,駕起腿,,好像還歪著嘴巴剔著牙齒。十足的中年人的神態(tài),,在青年人看來,,是難堪的。我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卻不想忽然聽得他在叫我了,。這很使我奇怪,他怎么認(rèn)識我,?而當(dāng)我走近去時,,他卻又夸獎了我一句:“聽說你的白話文寫得很不錯!” 白話文,!他為什么不說文章,、散文,而要說白話文呢,?我滿心不快,。 不過此后路上碰見,,就免不了要笑笑,點點頭了,?!耙欢ぞ拧敝髷?shù)月,宋哲元派大兵抄檢清華園,。很有幾個榜上掛名的同學(xué),,躲在朱先生家里,得免于難,。而且聽說非常優(yōu)待,,夜里請同學(xué)睡沙發(fā),早晨又是每人一個荷包蛋(注1),。這使我對他開始有了好感,,雖然接近的機會還是不多。 一直到昆明,,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夏天(注2),,清華文科研究所成立,我才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跟朱先生在一起生活,。 那時朱先生的胃病和家庭負(fù)擔(dān),都已十分重了,。他把朱太太和孩子全部送到成都,,寄在親戚家,自己孤零零的在昆明過著和尚一般的生活,。清華文科研究所在鄉(xiāng)下,,離昆明城相當(dāng)遠(yuǎn)。如果步行,,得走一個半至兩個小時,;如果繞道去搭一段馬車,可減少半小時,。朱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有課,,所以必須兩面奔跑,半星期在城里,,半星期在鄉(xiāng)下研究所,。如果到時候不見他回鄉(xiāng)下,我們研究所里的人,,就猜到他的胃病又發(fā)作了,。 研究所的教授和同學(xué),除了聞一多先生之外,合組一個伙食團,。雇了個鄉(xiāng)下人做飯,,是個可愛的戇徒。人是忠誠極了,,飯燒糊,,菜沒煮熟,也不忍責(zé)備他,。有次異想天開,,去田里捉了許多螞蚱,炸了捧到飯桌上來孝敬大家,。弄得每個人搖頭,,他還笑嘻嘻的直說,“滋味好吶好,!” 而忽然謠傳“有吏夜抓丁”,,我們這位戇徒就馬上逾墻而走,常常數(shù)天甚至半個月不回來,。于是一早起來,一群秀才手忙腳亂的生火,,淘米,,挑水,趕街子……終至于整個研究所翻身,,弄得每個人垂頭喪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吃點這樣的苦,,算不了什么,。但是一個有病而又長期過慣家庭生活像朱先生這樣的中年人,怎么受得了呢,?然而,,他在我們當(dāng)中,是最不發(fā)怨言的一個,。 到過后方的人,,都知道“公米”的味道。那是需要一個如雞肫一般的胃來消化的,。朱先生平時跟大家吃公米,,只有當(dāng)胃病發(fā)作的時候,才吃烤面包,。那面包是用又黑又粗的配給面粉,,自己在火油箱里烘成的。論滋味,并不比公米強,,不過比較容易消化罷了,。他瘦得厲害,“骨瘦如柴”不足以形容他,。我從前見過的那種“凸起腹,,挺在躺椅上”的神態(tài),不用說,,是再也沒有了,。為了營養(yǎng),他每天早晨添個雞蛋,。這是早餐桌上常談的話題之一:打碎煮好呢,,帶殼煮好?煮三分鐘好,,煮五分鐘好呢,?……但后來雞蛋漲得厲害,這一點小小的滋補品,,似乎也裁去了,。 過著這樣的生活,大家在一個大房子里,,在叢書,、類書、經(jīng)解,、注疏……的圍困之中,,做著“抱殘守缺”的工作。朱先生私人有幾架書,,也擺在研究所里,。他的桌子后面,豎著一個同圖書館的目錄柜似的舊柜子,,一二十小抽屜里塞滿卡片,。內(nèi)容如何,不得詳知,。只知道他寫文章時,,總要去查一查。有時拿出一兩張來,,遠(yuǎn)遠(yuǎn)瞥見,,卡片上是螞蟻一般的小字。我心里奇怪,,要寫滿這么多卡片,,得化多少時間?。恐煜壬螌W(xué)之嚴(yán)謹(jǐn),,于此可見一斑,。 那時聞先生正在考證伏羲是葫蘆,女媧是個瓜,;朱先生大概已開始寫“詩話”,。聞先生寫文章,喜歡在落筆之前,,先說出口來,;銜著煙斗,喊:“佩弦,,我有個很好的idea……” 于是接著總是一場熱烈的討論,。朱先生的習(xí)慣不同,他默默無聲就脫了稿,,捧著稿子交到聞先生面前,,謙遜地說:“一多,請你看看,,看有問題沒有,?” 似乎只有一次例外。一天晚上,,他握著筆,,忽然抬頭對大家說:“我覺得王靜安的無我之境很難說?!?為這問題,討論很長久,。我以一個門外漢的資格,,也說了一點意見,大意是“無我即忘我”,。還記得那次討論,,是以朱先生的謙遜的話語作結(jié)的,他說:“這樣的討論很有意思,,我受益不淺,。” 朱先生的生活很有規(guī)則,。早晨總是他第一個起床,,我愛睡懶覺,他到底幾點鐘起來,,始終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洗漱之后,總要到大門外的曬谷場上跑兩圈,練幾節(jié)健身操,。在鄉(xiāng)下人看來,,這是很有趣的。所以起初,,常有些女人和孩子,,遠(yuǎn)遠(yuǎn)的立定了看他,議論他,。晚飯后,,照例是一道在田野間散步,或者聚在曬谷場上聊天,。聊些什么,,多已忘記。只記得有次談起清朝的漢學(xué)大師,,數(shù)他們的年紀(jì),,一個個活到七八十歲。聞先生就說:“做漢學(xué)家可以長壽,?!?朱先生說:“是因為他們長壽,才做得到漢學(xué)大師,。我身體壞,,不敢存這妄想。你卻行,?!?聞先生就笑起來:“能不能做大師,不敢說,?;钇甙耸畾q,我絕對有把握,?!?言猶在耳,說有把握的竟遭毒手,;自知身體壞的,,到底也接著給窮困之手扼死了! 窮困迫人謀出路,。后來昆明的教授們便開始以治印,、鬻字、賣文為副業(yè),,共同訂了個潤例,,十多個教授一道具名,,朱先生也參加了。湖南有個朋友給我寫信,,說要找名人代他的一個親戚寫篇壽序,。我馬上想到朱先生,便去求他,,也希望因此對他的經(jīng)濟小有幫助,。壽序?qū)懞昧耍凑展灿喌臐櫪?,我開了價格去,,仿佛記得是八石米的市價。卻不想那個朋友的親戚竟覺得價錢太貴,,回信說不要了,。弄得我哭笑不得,只恨自己拿不出八石米來買這篇文章,。我好沒意思的跑去向朱先生表示歉意,,滿心準(zhǔn)備挨一頓罵,再沒料到他竟又謙遜地說:“我練習(xí)練習(xí),,這樣的文章從沒寫過,,寫得不好?!?/FONT> 想起這事,,我至今尚覺慚愧,我無意中跟他開了個大玩笑,。原來希望以后或有機會,,補償這一過失。而現(xiàn)在竟不可能了,,永遠(yuǎn)不可能了,。 朱先生著作俱在,平日的言論印在青年們的腦子里,,也決不會磨滅,,他對于民主與文學(xué)的功績,,盡人皆知,,用不著我多說。草此短文,,記瑣事數(shù)則,,駐筆低眉,倍覺黯然,。 佩弦(朱自清)先生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病逝于北平,,終年五十歲,。 此文原載《時與文》三卷十八期,1948,,據(jù)照片校訂,。 注1 原文:“三個荷包蛋?!睋?jù)母親《憶孫蘭》訂正: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大批軍警闖入清華園搜捕“一二·九”運動積極分子,母親和八姨(徐驏寶)跟中文系同學(xué)韋毓梅(孫蘭)躲在佩弦先生家,,同去的還有王作民,、魏蓁一(韋君宜)?!爸煜壬谴蟾绲暮糜?,我進(jìn)清華時,大哥就把我介紹給朱先生……他和師母安排我們睡在沙發(fā)上,,又從樓上送來毯子,。次日清晨吃早點,還給每人煎了一個荷包蛋,?!?/FONT> 孫蘭,原名韋毓梅,,江蘇鹽城人,,父親為滬上律師。一九三六年入黨,,曾跟隨宋慶齡,、許廣平做婦女工作,宣傳抗日,,孫蘭(孫男)是宋慶齡給改的名字,。解放后歷任安徽省教育廳廳長、上海市教育局局長,,“文革”中慘遭迫害,,跳樓成仁。 注2 原文:“一九四二年夏天,?!钡珦?jù)《馮契文集》卷十所附年表:一九四一年一月皖南事變,白色恐怖降臨,,地下黨決定疏散,,“群社”停止活動。遂避居昆明郊區(qū)龍頭村北大文科研究所,,“王明為他在數(shù)百函《道藏》的包圍中安了張書桌,,搭個帆布床”,。同年夏,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清華研究院哲學(xué)部,,搬至司家營清華文科研究所,從湯用彤,、金岳霖二先生讀書,。至一九四三年,敵機轟炸稍減,,才回城寫論文,。一九四四年完成《智慧》(發(fā)表在《哲學(xué)評論》十卷五期,1947),,受聘云南大學(xué),,講授哲學(xué)、邏輯學(xué),。 (馮象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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