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明清兩代人們已經(jīng)普遍認識到“清官之惡”,，揭露“清官之惡” 大量見于筆記,、小說,、詞話,、隨筆、奏折等,，已成為常識與常論,，《老殘游記》中的“揭清官之惡”不過是在這個背景下順理成章得出的結論而已?？贾T史實,，“揭清官之惡”并非一定來源于李贄、袁枚等,，因為這在當時已經(jīng)是一種顯見的共識,。

關鍵詞：老殘游記；揭清官之惡,；李贄

眾所周知,，劉鶚《老殘游記》提出了一個著名觀點：“清官之惡”?！独蠚堄斡洝返?6回原評：

“贓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蓋贓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為非,，清官則自以為不要錢,，何所不可？剛愎自用,，小則殺人,，大則誤國，吾人親目所見,，不知凡幾矣”,。

“歷來小說皆揭贓官之惡,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FONT color=#000000>[1]

劉鶚此言一出，引起了不少學者的探討與爭論。1991年王立興先生《劉鶚筆下的清官評議》指出“揭清官之惡”出自李贄之《焚書》之《黨籍碑》篇：

余每云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貪官之害但及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兒孫,。[2]

王先生進一步說：

值得一提的是,，劉鶚有關清官之惡的言論與李贄的觀點有驚人的相似之處。[2]

1992年杜貴晨師《評〈老殘游記〉‘揭清官之惡’》認為：

袁枚以為猶可以貪醫(yī)其昏也……正就是劉鶚“贓官可恨,，……清官尤可恨”認識的直接來源,。”[3]

1994年蕭相愷先生就指出：“說這是劉鶚的首創(chuàng),，卻確是大誤,。這樣的官僚模式，小說家對官員的這種認識心態(tài),，文言小說且不去說它,，通俗小說，至少在清雍正間就已成書的石成金的《雨花香》中便已出現(xiàn),?！?FONT color=#000000>[4]

2002年田同旭先生《〈老殘游記〉清官批判源于李贄說》認為：

《老殘游記》對清官批判之思想，一源于司馬遷《史記》及歷代史書中的《酷吏傳》,，一源于李贄評點楊慎《黨籍碑》之文章,。其中李贄對其影響較為顯著，其一六回原評與李贄《黨籍碑》文所傳達的“君子而誤國”,，“清官之害大”之思想如此一致,，可為一證。[5]

2003年田同旭先生又撰文《〈老殘游記〉清官批判思想之探源》[6]對“揭清官之惡”來源于李贄加以強調,。

2003年徐世中先生《“揭清官之惡”并非始自〈老殘游記〉》指出,，揭清官之惡在成書于雍正年間的《雨花香》中就有了，《雨花香》第四種《四命冤》中說：“清官倚著此心無愧,，不肯假借,，不肯認錯，是將人之性命為兒戲矣,?！?FONT color=#000000>[7]

上面各位先生確實把《老殘游記》研究推進了一大步。劉鶚所說與李贄等的話確有幾分相似,，但如果一定把劉鶚的“揭清官之惡”說成受李贄（或袁枚）的影響,，卻實在有可商榷之處。因為劉鶚自己也說：“有揭清官之惡者,，自《老殘游記》始,?！逼湔Z氣的自信與不容置疑，讓人覺得至少劉鶚并沒有受李贄的影響,。換句話說,，劉鶚自認為是自己的發(fā)明，我們應該尊重并相信劉鶚所說的話為真話,。

劉鶚對李贄的話不外有兩種情況：或者沒有見到李贄的說法,，或者見了假裝沒有看見。但我們認為后一種可能極小,，因為李贄在歷史上是一個名人,，很多人讀過他的集子，劉鶚“偷了”他的東西,，能明目張膽的說“自己的東西”嗎,？以劉鶚之人品道德,，也不至于此,。王立興先生《劉鶚筆下的清官評議》說：

值得一提的是，劉鶚有關清官之惡的言論與李贄的觀點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也可以證實他們之間的傳承接續(xù)關系,。只是這一點劉鶚本人未加透露，此后學術界也未予深考而已,。[2]

按王先生的說法,，劉鶚好象有意隱瞞他從李贄那里“偷”來這一理念。但事實上并不合實際,。而且“有驚人的相似”也是夸大之詞,，相似是相似，但并不驚人,。

筆者認為,，劉鶚的話盡管與李贄相似，卻未必一定來自李贄,。事實上劉鶚所說的“清官之惡”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識,、常論，劉鶚不看李贄之書照樣可以說出“清官之惡”的話來,。上面幾位先生已經(jīng)提到,，至少李漁、袁枚,、紀昀,、小說《雨花香》等或多或少都對“清官”作了批判。這些資料專家們已經(jīng)拈出,，茲不贅述,。除了這些之外，筆者還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小說或筆記等都對“清官之惡”作了闡發(fā)。

第一,，明張守約《擬寒山詩》：

做官不要錢,，本分何足道。間有不潔者,，便謂清官好,。官清性多刻，民亦受苦惱,。清而復愛民,，乃是國之寶。[8]

第二,，明沈長卿《沈氏弋說》卷六：

居官清者御下必刻,，事上必傲，恕而謙,，斯完德哉,！居官墨者御下必恕，事上必謙,，刻而傲,，是絕物也。[9]

第三,，明馮夢龍《喻世明言》之《月明和尚度柳翠》中柳府尹“官清如水,，明似鏡，不貪賄賂,，囊篋淡薄”,，他為了與玉通和尚斗氣，設計讓玉通破了色戒,，最后玉通自殺,。柳府尹只有一個女兒，有眉批：

每疑廉史無后一事,，天道亦僭,。平常率曰：“官清愛刻薄，所以無后,?！庇^柳宣教，信矣,。[10]

第四,，明清之際小說《生綃剪》第十四回《清廉能使民無訟 忠勇何妨權作奴》開篇就討論官的好壞：

若是胸中沒有靈智，一味倚著此中無欲,，好剛使氣起來,，畢竟走到刻字門里去了,，百姓撞著他的生性，晦氣倒也不少,。叫做：從來官法火靈符,，黑漆冤沉怎奈何。紗帽只夸錢不要,，嚴刑峻法悶葫蘆,。[11]

第五，清朝康熙是對“清官”洞察最深的一個皇帝,，他多次告誡臣下做“清官”不要太刻,。清蔣良騏《東華錄》卷二十二康熙皇帝對大臣說：

爾居官雖清，豈可自恃其清而為矯激之行乎,！ [12]

十二月諭大學士等曰：清官多刻,，刻則下屬難堪，清而寬,，方為盡善,，朱子云居官人清而不自以為清，乃為真清,。[12]

王先謙《東華錄》（康熙九十四）又記載此說,；[13] 王先謙《東華錄》（康熙九十四）還載康熙壬辰諭大學士：

   為官之人不取非義之財，一心為國效力,，即為好官?；虿偈仉m清,，不能辦事，無論諭旨批駁與部駁之事積年累月概不完結,，似此清官,，何裨于國事乎？[13]（P572）

清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十八：

先君子嘗言,，文靖接僚屬藹然可親,，然小有過差，彈劾不稍寬,，行事微近乎刻,。故二子均無後。又言案牘中不足蔽辜四字,，始自吾鄉(xiāng)秦文恭蕙田,。今後裔滅絕，求降為皂隸者亦無有矣,。因憶?？店惽宥爽災曜V,，恭錄圣祖諭云：清官固好，恐清而刻,，人便不能相安,。大哉皇言，然特為上等人說法耳,。下愚則不移,。[14]

《清史稿》列傳六十四詳細記載了康熙對陳瑸所說的話：

    上諭廷臣曰：“朕見瑸，察其舉止言論,，實為清官?，炆L海濱，非世家大族,，無門生故舊,，而天下皆稱其清。非有實行,，豈能如此,？國家得此等人，實為祥瑞,。宜加優(yōu)異,，以厲清操?！北蒉o,，上問：“福建有加耗否？”瑸奏：“臺灣三縣無之,?！鄙显唬骸盎鸷谋M禁，州縣無以辦公,，恐別生弊端,。”又曰：“清官誠善,，惟以清而不刻為尚,。”[15]

徐世昌《將吏法言》卷二也記載了康熙對陳瑸說的“做清官誠善,，但恐清而刻,，人便不能相安，須以清而不刻為尚”,，[16]這句話與上面的重出,，但也可見此言流傳之廣以及人們對這句話是多么認同！

第六,，清朝雍正皇帝對清官也保持著警覺,，他說：

潔己而不奉公之清官巧宦,，其害事較操守平常之人為更甚。[17]

第七,，清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九也記錄了個清官無后的故事：

金壇于中丞相攸得無錫華生，告其女曰：“吾三任都憲歷,，十有七年,，未嘗輕置人大辟，華生不患不富貴,，患居官或刻耳,。”及華登第,，為江右司李,，執(zhí)法凜如，三日而入重罪者三,。其妻述父言告之,，華曰：“我為刑官，律如是,，吾依律斷而已,，若廢公法而市已私，非所以明職守也,。”后屢入人罪,，其妻屢勸,，輙以依律斷答之。華后無子,，婢生二子皆不肖,。語其妻曰：“我生平未嘗欺公壞法，何生子如是,？”妻曰：“此君之‘依律斷’也,。”今于子孫貴顯屢世,，而華竟絕嗣,。[18]

第八,，清鄂爾泰在雍正四年連上兩疏，對“廉吏”,、“清官”作了痛斥,，《論人材疏》：

國家設官分職，凡以為民耳,。但能利民,，則寬嚴水火皆所以為仁，而勞怨非所恤,；如不能因民,，則刑名教化皆足以為病，而廉惠非所居。蓋謬拘臆見,，薄務虛名,，不以民事為事，不以民心為心,，固未有能奏效者，恐廉吏與貪吏罪相等,。[19]

《論用人疏》亦有同樣的議論：

臣嘗對屬僚言,；貪官之弊易除，清官之弊難除,。實緣貪官壞事人皆怨恨,，樂于改正，清官誤事,，人猶信重,，礙即更張也，但有守有才者,，實難多得,，而有才無守之人，駕御稍疏,，即不用于正,。[19]

第九，清劉廷璣《在園雜志》有《居官不宜刻》：

先外祖馬勤僖公之先,，以大司馬大中丞總制三邊陜川,。居官清正嚴明，一時倚重,，但性情稍偏,，未免失之于刻。卒后恩賜祭葬,，蔭一子入監(jiān),，因乏嗣,，有辜盛典，先后螟蛉二子亦各無后,，人以為奇,，堪輿家言此必卜葬于絕地也。即如禪和家埋骨不吉,，其門徒亦不能繼,，何況大人。此說更屬荒唐然,，居官或刻,，則有傷天和，亦所忌也,。[20]

第十,，清石韞玉《獨學廬余稿》講一個從不受人錢財?shù)那骞俦还糌澪?FONT face="Times New Roman">受賄憤而自殺：

余勸之曰：“公之受病在一貪字?！崩钽等蛔兩?，余曰：“公素以清官自命，而吾忽謂公貪,，公必不服,，然公亦嘗記司馬溫公之言乎？‘汲汲于名者,，由汲汲于利也,，公惟貪清官之名，而人將以贓罪誣公,，故公因貪生嗔,，遂致自戕?！?FONT color=#000000>[21]

第十一,，乾隆年間萬楓江《幕學舉要》說：

聽斷總要公正，著不得一毫意見,，為兩造設身處地,，出言方平允能折服人，尤戒動怒盛怒之下剖斷,，未免偏枯，刑罰不無過當,。后雖悔之而民已受其毒矣,！昔人云，上官清而刻,，百姓生路絕矣,！古今清吏子孫或多不振,，正坐刻耳！此言可為矯枉過中之鑒,，總之,，凡事留一分余地，便是積陰德于子孫也,。[22]

事實上,，歷史上的“清官”有不少兇殘行徑，如被稱為“況青天”的況鐘就有一次擲殺六人的記錄,，這個故事的版本稍有不同,，如張岱《夜航船》卷七《政事部》：

況鐘知蘇州，初視事,，陽為木訥,，胥有弊蠹，輒默識之,。通判趙忱,，肆慢侮鐘，亦不之校,。既期月,，一旦，宣敕召府中胥悉前,，大聲言：“某日某事竊賄若干,，然乎？某日,，某如之,！”群胥駭服，不敢辯,。立擲殺六人,。[23]

這個故事在《續(xù)藏書》卷二十七亦載但有所不同：

擇皂有膂力者四人，擲一胥空中攧殺之不死,，鐘大怒曰：“吾為百姓殺賊,，鼠輩顧不為我盡力耶?高投之必死,不死若鼠輩死矣.”于是立擲殺六人。[24]

這個況青天與《老殘游記》中的剛弼幾無區(qū)別,，任性而行,，意氣用事，就是這六個人死有余辜也不能在這個大堂一次殺六人,。

人們對這些清官產(chǎn)生了懷疑,。這些清官都不要錢，但都很刻毒，如《老殘游記》中的剛弼一樣,，依仗不要錢,，草菅人命，殺人如兒戲,。從上面的記載可以看出,，稔熟“清官之惡”的上有皇帝，中有大臣,，下有庶民,，形式有奏折、小說,、筆記,、詩歌、史書,，揭露的深度與廣度與劉鶚所說“揭清官之惡”沒有什么差別了,。如鄂爾泰所說“貪官之弊易除，清官之弊難除,。實緣貪官壞事人皆怨恨,，樂于改正，清官誤事,，人猶信重,，礙即更張也”，萬楓江所說“昔人云上官清而刻,，百姓生路絕矣”,，這兩人所說的與李贄、劉鶚所說幾無區(qū)別,。我們完全可以得知,，“清官之惡”已經(jīng)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所以我們可以得出,，在這樣的情況下,，劉鶚無須受李贄的影響就會得出這個結論。一些有識之士不但發(fā)現(xiàn)牧民之“清官”會害老百姓,，而且主持考試的“清官”會害考生,。如明沈長卿《沈氏弋說》卷六《主司不明之罪甚于不公說》：

不公者十私一二，所得八九,，猶真才也,。不明則萬選萬錯，幸有不公之一途,，玉石混收,，龍蛇雜進,，真才猶得以僥幸。不明而又以至公行之,，則士子無噍類矣。今不明者動輒曰：“吾至公也,，此心天日可表,。”諒之者亦曰：“彼至公也,，不採譽,，不狥薦?！辈恢爸凉弊钤鞓I(yè),，最害事也。主司之品太上至明至公,；其次明而不公,；最下公而不明。[9]

在習慣找故事本事的時代,，人們都會用索隱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但天下歪打正著的事情不少,，以致造成了不少的“冤假錯案”,。所以,，在人人都認識到“清官”危害的情況下，劉鶚不必要從李贄或別人那里受到影響,，因為這在當時實在是太平常了,。如果再向前回溯，早在《孟子·告子下》中就有“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的說法,，“良臣”與“清官”意思相差無幾，也是害民賊,。所以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劉鶚“揭清官之惡”不必非要來源于李贄或袁枚或其他，而來自于當時的常識,、常論,；第二，《老殘游記》不是最早揭露“清官之惡”的,，在小說中它也不是第一部,，但是第一次旗幟鮮明提出這種觀點的卻非《老殘游記》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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