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年 7 月，一支由十幾輛榮威越野車組成的車隊駛入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園,。這支車隊行程近 430 公里,，只為“丈量邊關，致敬英雄”———30 年前,，一場捍衛(wèi)主權的戰(zhàn)爭在這里打響,，一群令人肅然起敬的戰(zhàn)士長眠在了這里。

今年清明節(jié),，驚雷陣陣,，同樣有一個車隊向陵園進發(fā)，只是,，那天的車上都是烈屬,。過去 30 年里，車上的人們從未看到過親人的墓碑,，有的家庭甚至從不知道自己戰(zhàn)死的親人埋在何處,。

這個由老兵們發(fā)起的、三益文化國防基金會組織的“忠魂祭”已經(jīng)搞過 3次,。

開槍,，為戰(zhàn)友送行

那是一場如今很多年輕一代不太知道的戰(zhàn)爭。

1984 年,，劉志和從部隊機關調(diào)到了麻栗坡的前進指揮所做首長秘書,，他親眼看著一批批戰(zhàn)士“如何沖上去，如何倒下,，如何安葬”,。

那一年的 4 月 28 日凌晨，最激烈的一場戰(zhàn)斗在老山打響,。上午 10 點左右,，200 多位戰(zhàn)士的遺體被白布裹著用卡車拉下老山……

當時 19 歲的謝楠，是個出生在貴州六盤水一個軍人家庭的姑娘,。在那個充滿了激情的年代,，高中畢業(yè)的謝楠瞞著家里入伍當了醫(yī)務兵，她當時最大的愿望便是參加戰(zhàn)斗,。

戰(zhàn)地醫(yī)院里，一幕幕血淋淋的場面讓謝楠害怕,。犧牲的士兵多了,，沒有了棺槨,，烈士們的遺體就被裝在大大的塑料袋里安葬。
謝楠記得,，醫(yī)院里來了一位帥氣,、

文靜的 16 歲小戰(zhàn)士，他雙臂,、雙腿全部截肢,。醫(yī)務人員要喂他流食，但他什么也不吃,?？捎幸惶欤?zhàn)士看著謝楠,，撒嬌一樣地說：“姐姐你唱一首歌我吃一口,。”謝楠跑到一邊,，難受得嚎啕大哭,。

此后的若干年里，謝楠常會想起那個小戰(zhàn)士,，想他的傷是不是好了,。

當時，一位戰(zhàn)友的所在部隊遭到了敵人攻擊,，謝楠跑遍了各個烈士陵園也沒能找到那位戰(zhàn)友的遺體,。后來，她看到有人在陵園里挖坑,，便以為這就是那位犧牲的戰(zhàn)友,。那一次，19 歲的謝楠難忍悲痛,，舉起沖鋒槍向天上打了一梭子子彈———在戰(zhàn)場上,，這屬于嚴重違紀。

半年后,，謝楠鳴槍“祭奠”的戰(zhàn)友被救活了,，她的人生卻因此改變———因為擅自在戰(zhàn)地鳴槍，她被取消已經(jīng)上報的戰(zhàn)功和火線入黨的資格,。功過相抵,，她在當兵的第三年退伍了。

退伍后,，謝楠考到北京的一所大學,，成了一名大學生。在經(jīng)歷了 80 年代末的那場風波后，謝楠陷入了那一代大學生共有的迷茫,。那時,，一批批知識分子下海經(jīng)商，失落的謝楠成為了第一代中關村人,。她覺得那是她最迷茫的一段人生,。那時候，她不會住四星級以下的酒店,，不會去廉價的飯店吃飯,。此后的若干年，謝楠從未跟別人提起自己當兵打仗的經(jīng)歷,。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有意躲避那段記憶,，“別人不知道我當過兵，我也似乎忘記了我的那段歷史,?！?/p>

“人是有靈魂的”

在離開老山 10 多年后，謝楠無數(shù)次做過同一個夢,。她夢到犧牲了的戰(zhàn)友趙勇站在她面前說：“楠姐,，我太餓了，太冷了,?！?/p>

在上前線之前，17 歲的趙勇曾為了想買一臺收音機,，向她借錢,。謝楠兜里有 15 元錢，但只給了他 10 元,。

11 月 22 日,，是幾十年來謝楠一直記著的日子。她清楚地記得,，當年的這一個日子,，老山下著雨，趙勇所在的車隊在搶救傷員回來的路上,，遭到了敵人的炮擊,。謝楠再見到趙勇時，他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從此,，謝楠只要看到 5 元錢，心里就會有一種莫名的痛,。后來,，她在趙勇墳前燒了 5 元錢,。

在那段時間里，這個夢不斷困擾著謝楠,。2003 年 1 月,，謝楠一個人坐上前往昆明的飛機。那一次,，她本想只看看趙勇，讓自己不再重復噩夢,，卻未曾想,，這一次旅程成了她人生的又一次轉(zhuǎn)折。

謝楠一個人開著借來的車重回老山,，憑著當年的記憶找到通向戰(zhàn)場的路,。那天，她本不想在麻栗坡過夜,，只想把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茅臺酒送到趙勇的墓前“,，了卻了心愿，就趕緊跑”,。車開到陵園,，天已經(jīng)麻黑。那時的麻栗坡烈士陵園還沒有重新修繕,，大門隨意地敞開著,。謝楠帶了 3 個花圈：最大的一個，送給麻栗坡墓地全體烈士,，挽聯(lián)上寫著：南疆英烈永垂不朽,！陵園的管理員告訴她，至少還有 300 個烈士的家屬沒有來祭奠過,。

那晚的陵園里,，只有謝楠一人。她把一個小花圈送到趙勇墓前,，默默念叨：“趙勇,，我來看你了，以后你別來找我了,?！彼闷鸫蚧饳C點煙，又對趙勇旁邊的兩位班長的墓碑囑咐,，“趙勇是個新兵,，他太小了。你們一定要好好待他,，不要欺負他,?！秉c著的香煙，一明一暗,。

第二天,，謝楠再去陵園，突然覺得戰(zhàn)友們就躺在她身邊,，這么多年,，他們一直默默地守衛(wèi)在這群山之間。那一刻,，在謝楠心中,，生意、金錢,、名利,，仿佛一下不那么重要了。那一天,，謝楠開始相信“,，人是有靈魂的”。

幫烈屬走出困境

謝楠的兩個小花圈,，另一個送給了吉興林———一個為掩護戰(zhàn)友而犧牲的副連長,。謝楠并不認識吉興林，只知道他犧牲 10 天后,，女兒吉云云出世,。吉云云 16 歲時得了腦癌，病情惡化時,，才在社會資助下,，第一次到老山見到父親。女孩有個夢想———想來父親犧牲的云南上大學,。

那晚,，謝楠對著吉興林的墓碑說：“你放心，云云是老山的孩子,?！贝撕蟮囊荒辏x楠幾乎沒有回過北京,。從來不求人的她,，為了這個素昧平生的戰(zhàn)友的孩子，往云南大學跑了 40 多次,。直到那一年 11 月,，她帶著四處跑來的文件，走進了云南大學校長的辦公室,。
拿到吉云云錄取通知書那一天,，謝楠把通知書復印了一份,，在學校門口燒給了吉興林。4 年后,，吉云云大學畢業(yè),，病魔也奇跡般消失。如今,，吉云云在灌云縣一個學校的圖書館工作,，結了婚，有了孩子,。

此后的每一次祭奠,，都被謝楠看得無比神圣。2004 年,，她用自己發(fā)表詩歌、散文攢下的稿費,，為麻栗坡的 957 位烈士買了 957 朵玫瑰———她不用做生意的錢,，因為這樣更純粹。不久后的清明節(jié),，一批老兵和烈士親屬冒雨趕到麻栗坡烈士陵園祭奠,。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每一座墓碑的右邊都插著一朵鮮紅的玫瑰,，仿佛在敬禮,。

也是在那一次，謝楠看到了一張照片,，感到“心都被穿透了”,。2004 年清明節(jié)，在陵園拍照的麻栗坡攝影師朱效憫看到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手扶著烈士趙占英的墓碑悲傷地哭泣,。老人哭了兩個小時，朱效憫躲在一旁默默地按著快門,。

謝楠不認識吉興林,，更不認識趙占英，但那時候,，她覺得不幫他們,，便一輩子無法安心。她照著墓碑上烈士的籍貫,、地址,，通過云南省嵩明縣民政部門找到了趙媽媽。當時老人住在村里一座破舊的小屋里,，床上只有一床軍用被子———那是趙占英留下的遺物,。

回到昆明的謝楠,，很快將趙媽媽的故事、圖片貼在了網(wǎng)上,。一位網(wǎng)友被趙媽媽的故事感動,，寫了一首感動了無數(shù)人的詩———《媽媽 ，我等了您20年》：“媽媽,，那一定是你,，我聽到了，那手工的繡花布鞋踏在地上的聲音,，一直聽到穿上了綠色的軍裝,；媽媽，你的哭聲是那樣的辛酸,，我明白,，你嫌自己來得太晚……太晚……我不求再有什么額外的照料，一聲烈士已經(jīng)足夠,。我只求下個清明,，我的媽媽能夠再來撫摸我的墓碑，因為我的媽媽沒有剩下多少 20 年……”

很快,，來自各地的善款紛紛寄到趙媽媽手里,。在謝楠的幫助下，趙媽媽新修了房屋,。后來,，當?shù)卣績赡昃蜁才湃h的烈士家屬到烈士陵園掃墓。此后,，老山周邊的十幾個烈士陵園開始修繕,。

2006 年年初，規(guī)模最大的麻栗坡烈士陵園旁還建起了一座老山作戰(zhàn)紀念館,，趙媽媽的故事成為展出的一部分,。

“真正的英雄，埋在麻栗坡”

老山作戰(zhàn)紀念館建起來那年,，謝楠做了一個讓家人驚訝的決定：拋下北京的生意,，在昆明開了一家老兵茶室。后來,，這里成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老兵的根據(jù)地,。

老兵們每次來，一般都要到麻栗坡去看一看犧牲的戰(zhàn)友,，每一次,，謝楠都會陪著他們。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多少次回到麻栗坡,。那一年,，謝楠被評為“感動云南的新聞人物”。在報紙上,，她堅持不刊登當時的照片,，還只用自己的網(wǎng)名———“老山女兵”。

2008 年,，鳳凰衛(wèi)視為謝楠拍了一個訪談節(jié)目,，名字叫《高山下的花環(huán)》。她一直覺得那期節(jié)目對自己的評價“太高了”,，她說：“真正的英雄,，埋在麻栗坡?！?/p>

讓謝楠糾結的事情也隨之而來：有老兵帶著妻子找到她,，說需要資助。謝楠覺得,，雖然是老兵,，但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那一次,，她只給了他們路費。對方拋下一句話：“你還是‘老山女兵’呢,！”

終于,，由于承受不了負荷，謝楠的老兵茶室關張了,。

與南跑北奔的謝楠不同,，劉志和一直鎮(zhèn)守在邊關。在文山軍分區(qū)政委任上時,，這位當年的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老兵,，每年都會組織官兵去烈士陵園祭掃。2009年,，劉志和提前寫了一份退休報告,，著手籌備一個非公募基金———三益文化國防基金會。他給基金會定下大方向：
安忠魂,、喚民魂,、鑄國魂。

趙媽媽的故事啟發(fā)了劉志和,，后來他又從軍報看到,，還有很多烈士的家屬從未來過邊境線祭掃。這讓他覺得,，在基金會的宗旨中“安忠魂”是最為迫切的事,?！安煌沂浚褪遣煌鼞?zhàn)爭,，任何時候都要居安思危,。”這是劉志和的觀點,。

從 2010 年開始,，湊起來的老兵們每年清明都組織一次“忠魂祭”。老兵們把那些跟趙媽媽一樣從未來這里祭掃過的烈屬請到烈士陵園,，報銷他們所有的費用,。

為了聯(lián)系烈屬，老兵們動用了所有資源,。第一年麻栗坡祭掃,，他們聯(lián)系到了 24 位烈士的家屬；到了第三年馬關祭掃,，便來了 54 家,。有的烈屬聞訊打來電話，于是名單不得不一再擴充———雖然資金有限,，但老兵們還是想要幫助“更多的‘趙媽媽’”,。

“哥哥！我們以為你是逃兵,！”

多年來,，很多烈士的父母還未來得及看過孩子，便已經(jīng)過世,。這讓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覺得時間緊迫,。山東一位烈士的哥哥說，老母親至死都不知道弟弟埋在哪里,，母親去世前囑咐他：“無論你多難,，一定要找到你弟弟?！庇谑?，那一次的麻栗坡“忠魂祭”，哥哥把父母墳頭的土撒在弟弟的墳頭上,，又從弟弟的墳上捧走了一把土……

在劉志和的邀請下,，謝楠成了基金會的理事。每年清明前后“忠魂祭”,，謝楠都會去做義工,。有一年，麻栗坡祭掃，來了一位四川烈士的弟弟,。父母去世后,，有人傳說他的哥哥是逃兵，從此家里人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爸一昙馈爆F(xiàn)場，弟弟撲倒在哥哥的墓碑上大哭：“哥哥,！我們以為你是逃兵,！我要告訴別人你是英雄！”

后來,，謝楠和基金會的很多老兵一樣,，也把兒子送到了部隊。她偷偷托付老戰(zhàn)友們,，把兒子安排在最苦的連隊,。幾年里，她以一名老兵的口吻給兒子寫了 20 多封信,，其中一封發(fā)表在《解放軍報》,，標題為《一封家書：兒子已成男子漢》。信中寫道：“我總以為時代變了,，一些精神也會隨之失落,。可兒子的經(jīng)歷再次告訴我,，無論時代怎么變,，中國軍隊英勇頑強、敢打必勝,、忠誠守節(jié),、嚴守紀律的精神不僅永遠不會改變,，而且還將成為一支明亮的火炬,，照耀、引領著一代又一代的軍人不斷邁向新的征程,?！?/p>

自從 2003 年那次老山祭奠之后，謝楠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夢到趙勇,。

謝楠喜歡說起《兄弟連》里的那一幕———因為或許若干年后,，她的小孫子也會像劇里的情節(jié)一樣，跑來問她：“奶奶,，你打過仗,，是英雄么？”她說,，那時,，她也會像很多曾經(jīng)戰(zhàn)斗在西南邊陲的老戰(zhàn)友一樣回答：“我不是英雄,，但我曾與英雄們一同戰(zhàn)斗！”